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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垂燼玉堂寒(三)

  第54章 垂燼玉堂寒(三)

  林三覺得自己的黴運可能快要結束了, 那群殺星進了秋梧葉賭坊後有了新的方向,他這個沒什麽大本事的俘虜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用了。


  若是這群人是常駐碎瓊裏的,那林三還要再擔心一下對方會不會直接把他殺了滅口, 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這些人雖然實力強, 但目光平和, 沒有碎瓊裏常見的狠戾,因此他的小命多半還是能保住的。


  林三對天狠狠發誓, 等這群殺星走了, 他一定好好做人,至少——至少半年內不開張了!


  “咚咚咚——”


  房門被禮貌地敲響了, 然而還沒等林三回應,下一刻就被推開。


  陳獻風風火火地衝進屋內。


  “林三林三,我們得到想要的線索了。”這愣頭青興衝衝的。


  林三比他還高興,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奚訪梧消息靈通, 這碎瓊裏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那你們現在是打算立馬去辦正事?”


  不管怎麽樣,趕緊把他放了吧, 他保證連夜逃回桃葉渡,起碼三個月不出門, 焚香沐浴送走黴氣。


  愣頭青好像一點也看不懂他的期盼。


  “我們確實打算馬上動身, 畢竟時間不等人,萬一事後生變怎麽辦?”陳獻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還沒等林三高興起來,就興高采烈地說,“接下來我們能不能找到人,可就全都靠你了, 林三!”


  林三瞬間愣住。


  “什, 什麽意思啊?”他磕磕絆絆地問, “你們這麽、這麽厲害,要我這個沒用的小修士幹嘛啊?”


  陳獻嘿嘿一笑,手一攬,和林三勾肩搭背,“林三哥,你在桃葉渡,人脈很廣啊?”


  林三猶疑地看著他,“……還行?”


  也沒什麽人買不人脈的,都是混口飯吃,同行嘛。


  “上次你來我們這兒拉生意,打算和你搶生意的那個人,你認識嗎?”陳獻問他。


  林三狐疑,“你問他幹什麽?”


  陳獻笑了起來,和林三推心置腹,“當初他沒搶過你,結果就輪到你攤上我們幾個人,你心裏是不是特別懊悔?是不是特別希望當初把我們帶走的是他而不是你?”


  這話簡直說到林三心坎上了。


  當這幫煞星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們打趴下,甚至一個都沒放走的時候,林三就開始掏心窩的後悔了,他後悔的不是自己為什麽要上去攬客,而是當初怎麽就沒把這幾個煞星讓給別人呢,這樣他就可以趁對方被這幾個煞星帶走的時候,想辦法把對方的肥羊給騙過來了。


  “現在給你個機會。”陳獻拿手肘撞了林三的肋骨一下,一副和林三哥倆好的模樣,把林三撞得呲牙咧嘴,“你想辦法把那人找出來,我們對他上次說的那個消息也很感興趣,想找他聊聊。”


  林三震驚,“他和我一樣,也是黑吃黑的騙子啊!”


  他細想,驚恐,“原來你們是專門來碎瓊裏釣魚的?你們從哪來?蓬山?如今蓬山終於要對碎瓊裏下手了嗎?”


  不然這些人為什麽明知那人也是騙子還要“打探消息”?

  碎瓊裏自由混亂了這麽多年,終於要被整頓了嗎?他林三就是第一個倒黴鬼?

  陳獻愣了一下,沒明白這思路是怎麽來的。


  “你隻管把他找出來就是了。”楚瑤光往扶手椅上定定一坐,麵色微沉,大小姐氣勢很足,“至於其他的,不是你該操心的事。等事成之後,我們會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林三琢磨來琢磨去,他也沒有拒絕的餘地。


  反正就是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好!”他麵色沉痛地一點頭,“那老小子天天在桃葉渡騙人,嚴重破壞了我們桃葉渡的名聲,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今天我就帶你們去找他,為民除害!”


  楚瑤光和陳獻一起抽了抽嘴角。


  這人還真是會給自己貼金。


  對麵廳堂裏,沈如晚一手支在桌案上,凝神看著桌上的棋子,也不知道曲不詢是從哪摸來的棋,他自己其實也不太會下,但擺棋子的時候一點也看不出來,沈如晚還以為他有多擅長。


  “吃。”她拿起其中一枚棋子壓在他的棋子上,手指微動,把他那枚棋子收走了。


  曲不詢眉毛抖了一下。


  他有點無奈地歎了口氣,撐著額頭盯著棋盤。


  過了半晌,他沒動手,倒是抬頭看她,“我怎麽覺得你什麽都會啊?劃拳也會,喝酒也行,下棋也擅長——沈如晚,這世上是不是沒有你不會的東西?”


  其實曲不詢無論是劃拳還是下棋,水平並不算差,他對規則有些生疏,但思維敏捷,很快便能上手。


  隻是,沈如晚更擅長。


  沈如晚垂眸。


  “水平也就這樣,但肯定是比你強。”她漫不經心地說,“當初我和我堂姐打遍半個蓬山無敵手,誰也玩不過我們,那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呢。”


  曲不詢無言。


  她和她堂姐在半個蓬山靠棋藝無敵手,那他還靠劍法打遍整個蓬山無人爭鋒呢。


  隻是這話總不能說。


  他閑閑地扣著一枚棋子,在半空中懸了一會兒。


  “你說的這個堂姐,當年……”他抬頭看了她一眼。


  沈如晚忽而不說話了。


  過了半晌,她抿了抿唇,有點低沉,“就是帶我去見到七夜白的那個。”


  曲不詢半邊眉毛高高挑起。


  他短短地“哦”了一聲,很意外,又凝在那裏,目光緊緊跟著她,觀察她的表情,像是在琢磨該說點什麽來安慰她。


  沈如晚沉默片刻。


  “早就過去的事了。”她不想多談,神色微沉,“沒什麽好提的。”


  曲不詢頓了一下,把手裏的棋子落在空位上。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他說,“也許當初你們家的那些人,不是你殺的。”


  沈如晚驀然抬眸看他。


  “我當時誤入禁地發現七夜白之後,當時隻求脫身自保,打算事後再行調查,在此過程中隻反殺了幾個截殺我的人,然而等我脫身後,卻被扣上了滅門血案。”曲不詢慢慢地說,“你仔細想一想,和你當時的經曆是不是如出一轍?”


  沈如晚漸漸攥緊手中棋子。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當時我走火入魔,失去理智,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在走火入魔之前,我已經擊殺了兩人。”她微微闔眸,“殺心已起,走火入魔後做什麽都有可能。況且,當我醒來的時候,是寧掌教親口告訴我,沈氏無一人生還。”


  曲不詢沉默一瞬,“那你有沒有想過,掌教也是會說謊的。”


  “不可能。”沈如晚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為什麽不可能?”曲不詢聲音低沉,有種冷凝逼人的氣勢,“沈如晚,你走遍大江南北,見過斬過那麽多位高權重、富貴滿堂卻欲壑難填的神神鬼鬼,為什麽偏偏就蓬山掌教不能和七夜白有關?”


  沈如晚忡怔地握著那枚棋子。


  “不可能。”她心亂如麻,垂著眼瞼,好像在看眼前的棋盤,可一個子都看不進眼裏,眼花繚亂,恰似她此刻心緒。


  不可能。


  她不敢深想,什麽都不敢深想,包括前因與後果。


  曲不詢看她。


  她不信,這屬實正常,越是從小在蓬山長大的修士,越是對蓬山萬般維護自傲,把蓬山當作全天下最卓爾不群的仙山名門,遇見齷齪肮髒事,誰又會願意往自家宗門身上想?

  他也不願想。


  在歸墟裏的那麽多暗無天日的光陰,他既不想死,也不想活,渾渾噩噩度日,隻把從前的事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


  長孫寒還不是蓬山首徒的時候,蓬山掌教就已經是寧聽瀾了,對於他們這一代弟子來說,掌教和寧聽瀾這個名字幾乎是可以等同的,甚至很難去想象寧掌教自請辭去、下一任掌教繼任的樣子。


  何等憧憬,何等仰慕,何等理所當然的信任。


  是寧聽瀾春風和煦地拍著他的肩膀,把象征首徒的玉牌交到他的手裏,說,你往後就是蓬山的大師兄了,身後師弟師妹都看著你,不要讓他們失望。


  長孫寒到死都沒做過一件辜負那塊首徒玉佩的事。


  可是他也許終究還是讓很多人都失望了,也辜負了很多人對他的期望。


  但至少,他不會讓他們永遠失望下去。


  “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你應當還沒有結成金丹吧?寧聽瀾也沒有賜下碎嬰劍,你也從來沒有殺過人。”他語調平和,平鋪直敘,“你一夜之間走火入魔,就能把沈家上下滿門全滅,你真的覺得這正常嗎?”


  沈如晚聽到這裏,忽而抬頭,她沒有震驚,反倒像是忽而抓住了一點希望。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我那時候不願意相信我做出了那樣的事,我沒法麵對,我拚命想否認……”她靜靜地說,“但我結丹了。”


  她抬眸看他,眼神清淡,卻說不盡的苦澀,“走火入魔誤打誤撞成了我的機緣,讓我一舉結丹,邁過丹成門檻。”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修為提升後就能擁有不世武力。


  但世事偏偏如此湊巧,她拿起劍,天生就擅長殺人。


  正因那時體內靈氣暴動,走火入魔,她恰巧越過了那道往往能把尋常修士攔在門外一輩子的金丹關卡,也讓她渾身筋絡重傷,元氣大傷,事後多虧寧聽瀾做主給她喂了一枚至寶回天丹,這才穩住修為,正式成為丹成修士,不會氣虛血虧,纏綿病榻而死。


  於公於私,寧聽瀾都對她有恩。


  賞識伯樂之恩、庇護擔保之恩、贈丹機緣之恩,樁樁件件加在一起,他對她的要求隻有那麽一個——


  流盡你的最後一滴血,對得起你手裏的碎嬰劍。


  沈如晚用力閉了閉眼。


  再睜開眼望向曲不詢時,眼神已平淡清明,“當時沈氏的慘案,不光是寧掌教關注,就連久未露麵的希夷仙尊也曾過問。”


  希夷仙尊不是蓬山人。


  神州修士萬千,有三分實力就敢往臉上貼金什麽“劍王”“刀皇”“琴聖”的人有很多,但能讓天下修士全都服膺,眾口一詞地稱為“仙尊”的人,隻有那麽一個。


  ===第61節===

  從沈如晚踏上仙途起,這世上就有希夷仙尊這個尊號了。


  誰也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也不知他的來曆,甚至連他的跟腳也不太清楚,隻知道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手段離奇,非同凡響。


  希夷仙尊偶爾會在蓬山,但更多時候雲遊四方,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插手,好似也從未聽說過有什麽雷霆之怒殺伐果決,偶爾才被請出來主持一些大變故,但世事就這麽奇怪,他不怎麽露麵,反倒人人都信他公正。


  她低聲說,“我養傷時,希夷仙尊也來探望過我,問了當時的情況,也問過七夜白的事,他讓我安心養傷,還開解過我,聽說我用劍,還建議我去找長孫寒討教。”


  她說到這裏,很淺地笑了一下,有點澀意。


  可她沒去,也永遠不會去的。


  在她安逸快活的那些年裏她沒去認識長孫寒,往後麵目全非的每一日夜,都不會再去了。她不想讓長孫寒印象裏的沈如晚是滿身鮮血、漠然又無趣的,還不如幹脆不要認識。


  其實雖然總說念念不忘,但在她手上沾滿族親的血,滿身戾氣,隻剩寂然之後,她就已經放棄了。


  曲不詢微怔。


  他驀然想起,希夷仙尊見他時,也讓他有空認識一下沈如晚。


  “說起來,我有些奇怪。”沈如晚說到這裏,忽而抬頭看向他,她神色狐疑,打量起他的神情,“在神州,滅門慘案絕非小事,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哪一件裏和你有關。”


  曲不詢啞然。


  一個沒注意,沒把她說動,倒是又被她抓住馬腳,這個“長孫寒舊友”的身份還不知道能經得起她多少次質疑,早晚有一天縫縫補補,會被她發現“曲不詢”這一輩子都和長孫寒重疊在一起,其實就是同一個人。


  他一時無言,目光在她眉眼間流轉,忽而心念一動,一點猶疑,重生之事聞所未聞,就連典籍故章乃至傳說神話裏也從未有過……他是否能坦然相對,把自己最後也是最駭人聽聞的秘密無保留地說給她聽,哪怕他們之間橫亙著一劍之仇?

  時至今日,若再不說,隻會越來越難啟齒,可若說了,她會信嗎?


  若信了,她是會驟然冷了神容,還是毫不猶豫地再給他一劍?

  思來想去,這一點猶疑凝在心頭,他還沒答,房門便忽地被推開了。


  陳獻興高采烈地衝進來,“師父,我們都商量好了,這就出發去桃葉渡找人,來個甕中捉鱉,保證一舉拿下葉勝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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