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九)
第44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九)
沈如晚端詳著這個修士。
他和尋常人印象中的開賭坊的老板不太一樣, 並不玩世不恭眼底精光,也不凶神惡煞麵生橫肉,反而身形挺拔, 神態也肅穆, 不苟言笑。
看上去半點也不像是林三口中那個在碎瓊裏混得開的精明老板。
“奚訪梧?”她反問。
“是我。”奚訪梧目光掃過她和曲不詢, 頓了一下,“原來是我想錯了, 你們不是杭意秋叫來的。”
他得出這樣的結論, 仿佛便忽然卸了什麽勁頭一般,雖然神色還是嚴肅的, 卻無端透出幾分意興闌珊來,看上去不像是確認了眼前不是敵人,倒像是沒等到自己想等的人一般。
沈如晚挑眉。
若她沒記錯, 按照傳言所說, 這個隻聞其名的杭意秋和奚訪梧應當是反目成仇了才對。
“奚道友,我們是來找你的。”曲不詢開口, “適逢其會,聽說你獨自下了歸墟, 一時擔憂, 就下來看看有沒有什麽能搭把手。”
奚訪梧看過去,“你們有事找我?”
若無事相求,沒人會為一個從沒見過的人親下歸墟,他了然,“看來事情還不小。”
“也算不上大小。”曲不詢唇一撇,淡淡笑了一下, “說大也大, 說小也小, 隻是想探聽點消息,初來乍到,求之無門,聽說奚道友消息靈通,交遊廣博,特來請教。”
奚訪梧冷冷把他們打量了一遍,不置可否,“你們要問什麽?”
曲不詢也在暗暗觀察奚訪梧。
麵對林三時,他問,如果想買一批沒有隱患的人該去找誰,如今麵對奚訪梧,又有另一套說辭。
“舍妹出門時不夠謹慎,被人抓走了,查來查去,發現被帶到碎瓊裏來了。”他淡淡地說,“家裏對舍妹寶貝得很,急急慌慌地派我們出來找,無論是救是贖,多花點錢也出得起,總之一定要接她回家。我們在碎瓊裏人生地不熟,特來請教奚道友,若道友有所指點,必有重謝。”
奚訪梧把他每個表情都看在眼裏,即使聽到重謝,冷肅的神情也沒什麽變化,“你姓什麽?”
曲不詢眉眼微抬,“鄙姓曲,曲不詢。”
“曲家?”奚訪梧半點不客氣,“沒聽說過。”
曲不詢笑了一笑。
“聽沒聽說過不重要。”他說,“我和她站在這裏,比什麽姓氏都有說服力。”
神州最顯赫的世家豪門,最多也就一兩位丹成修士坐鎮,現在他和沈如晚一起站在奚訪梧麵前,還用得著什麽姓氏做擔保嗎?
林三這樣的底層修士看不出他們的修為,奚訪梧自己就是丹成修士,自然是能看出來的。
“丹成修士裏窮鬼可不少。”奚訪梧嗤笑,這時他方才有點能在碎瓊裏開賭坊的精明樣子了,但仍舊不多,倘若在別處相見,別人一定會猜他是個專心道法一絲不苟、不愛與人算計來算計去的修士。
“你的意思是,隻要價錢足夠,你就能幫忙?”沈如晚問他。
奚訪梧看向她。
“在我這裏打聽消息,是有規矩的。”他伸手朝頂上一指,“規矩就在上麵。”
沈如晚微微皺眉,“什麽意思?”
奚訪梧冷冷地說,“賭坊,你說是什麽規矩?”
沈如晚還真沒想到他的規矩就是賭,奚訪梧和她從前見過的賭鬼半點不像,他看起來一絲不苟,仿佛做什麽都很嚴謹,竟然開了家賭坊,做事規矩也是靠賭,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賭贏你就行?”她問。
“贏我?”奚訪梧露出一點冰冷的哂笑,“可以。如果你能從第一桌贏到最後一桌,你可以和我來一輪。”
“等你們坐上了最後一桌,再來找我問出想問的那個問題。”
沈如晚凝眉和曲不詢對視。
說奚訪梧願意幫忙吧,又提出這麽嚴苛的規矩,可要說他是故意刁難推脫,還不如直接拒絕,讓人實在難以琢磨他的心意。
“有時間限製嗎?”曲不詢問。
奚訪梧露出冷冰冰的笑容,“隻要你們能做到,隨時都可以。”
這就更讓人捉摸不透了。
難道奚訪梧當真是嗜賭如命,做事全看對方是否擅長賭?
沈如晚想了片刻,既沒說定,也沒拒絕,隻是淡淡地提醒,“你賭坊裏的那群人,我們幫你解決了,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奚訪梧並不在意。
“那點人走或不走,對我沒什麽區別。”他沒什麽情緒地說,“難道以我的實力,還真的會怕他們嗎?”
“哦,那可真是抱歉。”沈如晚冷淡地說,“打擾你的貴客盡興了,待會我幫你把他們都找回來繼續。”
她明明是來找人幫忙的,居然又把話不軟不硬地懟了回來,叫奚訪梧特意看了她一眼。
曲不詢幹咳一聲,微微笑了一下,打了個圓場,“適逢其會,順手製止,若是擾了道友的打算,還請恕罪。”
雖然嘴上說著恕罪,但他臉上神情、眼底情緒平平淡淡,可沒有半點覺得沈如晚做得不對的意思。
說到底,他們隻是想請教奚訪梧一點信息,而不是隻能靠奚訪梧解惑,總被奚訪梧懟,還是得有點脾氣,在碎瓊裏這樣的地方,姿態放得太低,反倒讓人覺得你身上可以榨出更多好處。
奚訪梧目光在他們臉上逡巡一番,不知怎麽的,神色微微緩和了一點,竟然解釋了兩句,“秋梧葉賭坊的收益對我並不值一提,開著是為了等人。”
結合他之前問的問題,這等的是誰便也很容易猜出來了。
“杭意秋?”沈如晚挑眉。
這可真是有意思,分明一個常雇人來砸場子,另一個每每避走,卻偏偏為了前者而開著賭坊。
奚訪梧沒說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而抬頭,向上方幽暗處看了一眼,“天川罡風快來了。”
其實不用他說,沈如晚也能聽見,頭頂上方千萬裏之遙,有呼嘯風聲吹動,幽淒如哭號,直聽得人心裏生寒。
她永遠也忘不掉這樣的風聲,在風暴的中心,每一聲哭號都像是她自己從靈魂裏發出的哭聲。
奚訪梧彎下腰,摘下兩株溫柔腸斷草,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我的承諾隨時有效,隻看你們什麽時候兌現。”
===第49節===
曲不詢和沈如晚沒說話,看他掰下溫柔腸斷草上半截盈盈散發光輝的部分吃了下去,手裏握著另一株,身形微微一晃,便從他們眼前消失了。
仰首,漆黑一片中,一點微弱到幾乎不可察的光芒悄無聲息地閃動了一下,轉瞬便再也看不見了。
沈如晚和曲不詢並肩站在原地。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溫柔腸斷草。”她忽然說,像是後知後覺的感慨,“闖過歸墟,卻什麽也沒見到。”
上一次來,除了一腔傷心,什麽也沒帶走。
曲不詢偏過頭來看她。
“那我收獲可就比你多了。”他笑了一下,像是不經意調侃,“溫柔腸斷草,我吃過的數都數不清,倘若全都能帶出歸墟,我隻怕要變成神州最有錢的修士了。”
歸墟一麵靠著碎瓊裏,一麵則背靠雪原,一麵淺一麵深,碎瓊裏附近天川罡風相對稀薄,若不深入,倒也能生還,而雪原那一麵深不可測,是天川罡風的起源和歸處,終年狂風席卷。
他墜落雪原,正正好落在歸墟最深處。
八年,他在歸墟下摸索了將將八年。
每一次絕境,都靠溫柔腸斷草掙出一線生機。
他吃到一聞見那味道就反胃。
“溫柔腸斷草隻有上半部分是能入藥的。”說起溫柔腸斷草,他可以算得上是最了解的人,“味道有點辣,還有點苦,很古怪。”
沈如晚彎腰,也摘下一株溫柔腸斷草,掰下上半部分嚐了一口。
剛入口,她就露出古怪的神情來,像是想咽而咽不下去,想吐又不好意思。
“習慣就好。”曲不詢失笑,“實在不喜歡就吐出來好了。”
怪是怪了點,但也沒到難吃的地步。
沈如晚嚐過的靈植草藥數不勝數,還是覺得古怪。
她強行咽了下去,舌尖還殘留著一點藥汁,微微有點麻,竟又覺回甘。
“這麽古怪的味道,竟然叫溫柔腸斷草。”她擰著眉頭。
曲不詢笑了起來,“你現在吃,自然隻會覺得它味道古怪,頂多有些回複靈氣的功效罷了,可若是生死之際服下,便又不同了。”
沈如晚聞言,凝神看向他。
他這麽說,就是曾經在歸墟下有過生死之際服下溫柔腸斷草的經曆了。
“有一次正好遇上天川罡風,運氣不好,受了重傷,等風過去,奄奄一息,去掰草根的力氣都沒了,直接一口吃下去。”曲不詢語氣倒是很輕鬆,仿佛在說別人的事,“那時候眼冒金星,吃了溫柔腸斷草,就看見了……”
他說到這裏,忽然又頓住了,看了看沈如晚,沒說話。
沈如晚微微蹙眉,不懂他什麽意思,“看到什麽了?”
“看見了,最牽腸掛肚、朝思暮想、輾轉反側意難平的事。”曲不詢沉吟了一會兒,“溫柔腸斷,莫過如此。”
這話說得雲山霧罩,讓人聽不明白。
往往一個人說著說著就雲裏霧裏,隻能說明他不想把話說清楚。
沈如晚看了他一會兒,冷淡地挪開目光。
曲不詢輕輕歎了一聲。
“不是不能說。”他說,“就是對著你,不想說傷心事。”
沈如晚似笑非笑,“油嘴滑舌倒是有一套。”
誰知道他神色惆悵又繾綣,是不是想起哪個舊情人了。
她也不想知道。
曲不詢無言凝望她半晌。
想解釋,卻又說不出。
叫他怎麽開口?
氣息奄奄、神魂顛倒,幾乎要身死道銷的一刻,他看見她凝淚望著他,倏忽一滴淚落到他唇上。
他不記得他墜入歸墟前,沈如晚究竟有沒有落淚,似乎是沒有的,她對長孫寒隻有恨,從來沒打過交道,又怎麽會落淚?
終歸隻是他如泡影一般的幻夢和妄想。
“其實不循劍就是從歸墟得來的。”他突兀地開口。
沈如晚回頭,詫異地望向他。
曲不詢淡淡地笑了一下,心緒複雜。
靈劍不循,給他第二次生命,給他一副全新的身軀,卻唯獨沒給他一顆鮮活如新的心。
所以千瘡百孔,連著胸前猙獰劍傷,每一次跳動,都隱隱作痛。
每一次鈍痛,都連著雪原的那一眼、那一劍、那一滴可能有也可能隻是幻夢浮念的頰邊淚。
“沈如晚。”他忽然叫她一聲。
“做什麽?”她目光一抬。
“你最好多對我心動一點。”他不輕不重地嚇唬她,“不然,我很瘋的。”
“什麽怪話?”她皺著眉嫌棄。
曲不詢看她好一會兒,輕聲笑了。
“是,真不像話。”他不知是對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