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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七)

  第42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七)

  秋梧葉賭坊造型很古怪, 就像個破了一角的碗,正門就在這個碗破開的缺口處,當他們走到門前的時候, 該跑的人差不多都已經急巴巴地走光了, 偌大的賭坊空蕩蕩的, 隻有十來個衣著相同的修士半點不避諱地走來走去,看見他們走進來, 還眼睛一亮, “幹什麽的?是來幫奚訪梧的?”


  這滿眼放光的樣子,竟和他們被林三帶到秘境時, 那二十一個劫匪眼裏露出來的欣喜一模一樣。


  “不是不是!”林三也不顧什麽階下囚不階下囚了,被陳獻拖著踏進秋梧葉賭坊,扯著嗓子解釋, “不是奚訪梧的幫手, 我們隻是來看看。”


  聽到林三這麽急著辯解,那些修士不由露出失望的表情來。


  林三低聲解釋, “杭意秋每次都會雇人來砸場子,要是誰想給奚訪梧出頭, 讓人隻管動手, 記在她頭上,但這些打手要是對無辜的路人動手,她是絕不認的。杭意秋給錢很大方,這些打手也不想節外生枝得罪她。”


  沈如晚不由詫異,“既然奚訪梧也是丹成修士,被三番五次砸場子, 難道就不會想辦法解決嗎?”


  斷人財路, 這可是大仇, 況且眼前這些打手不過是普通修士,沒有一個結成金丹,奚訪梧難道還收拾不了?


  “奚訪梧人都跑了。”那些打手見他們當真沒有為奚訪梧出頭的意思,無趣地散了,隻剩兩個實在無聊的和他們搭話,“每次杭姐雇人來砸場子,奚訪梧都會直接跑路,也不動手也不阻止,任由場子被砸,可以說這差事完全沒有危險,杭姐給錢還大方,我們等了好幾年,終於搶到機會了。”


  沈如晚啞然。


  “奚訪梧從來不反抗?那他在碎瓊裏怎麽把這麽大的賭坊經營下去的?”碎瓊裏可不是什麽有秩序和道德的地方,見他是個軟柿子,自然要來榨出汁。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怕杭姐吧?”打手搖搖頭,“平時要是有人來鬧事,那死得比誰都快。”


  “那奚訪梧又是怎麽知道你們是杭意秋派來的,還是冒名頂替啊?”陳獻不解,“你們要是做一票就跑,誰也找不著你們吧?”


  打手“嘿”地笑了一聲,“誰要是以為能占到這個便宜,那可就猜錯了,奚訪梧還真能知道我們到底是不是杭姐派來的,之前有人想冒名頂替,現在也不知道埋在哪了。”


  言談之間,倒頗有一種正統的驕傲。


  “真是奇怪。”楚瑤光也不由皺眉,“難道這還有約好的?奚訪梧和杭意秋約好了哪天來砸自己的場子?”


  這沒來由的默契,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曲不詢不太在意這些。


  “你說奚訪梧跑了?”他問,“這人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你要去找他?那可不太方便。”打手露出微妙的表情,“他去了歸墟下。”


  沈如晚的目光猛然一凝。


  “不可能!”她厲聲說道,“歸墟下靈氣禁絕,時常有天川罡風呼嘯而過,就算奚訪梧是丹成修士,也絕不可能從歸墟活著出來。”


  靈氣是修士升天入海的依仗,而歸墟卻是絕靈之地。


  修士進入歸墟便再也不可能汲取到外界靈氣,隻能依靠自身的那點靈氣,用一點少一點。誠然有許多法術都是不需要靈氣就能施展的,但在天川罡風前隻能說是毫無招架之力,就算是丹成修士也隻能黯然隕落、身死道銷。


  當年長孫寒跌落歸墟,轉眼便消逝在天川罡風裏,她想去拉他,可怎麽也拉不住、追不上。她差一點就直接不管不顧跳下歸墟去找他了。


  “尋常人下了歸墟,當然必死無疑。”那打手見怪不怪地答道,“但總有人運氣好,去了一趟沒遇到天川罡風,僥幸帶回歸墟下的溫柔腸斷草,再進歸墟自然就如履平地了,隻能說有些人是天命所歸,注定大氣運嘛。”


  “奚訪梧手裏有溫柔腸斷草?”沈如晚追問。


  打手點點頭,“碎瓊裏都知道的,大概五六年前吧,有人傳說奚訪梧有溫柔腸斷草,他也沒否認,直到杭姐一直來砸場子,他每次都下歸墟,大家才確定這是真的。”


  五六年前。


  沈如晚苦澀一笑,長孫寒墜入歸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倘若奚訪梧再早一點得到溫柔腸斷草,她怎麽也會借來的。


  那打手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直到此刻,才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去歸墟下啊?我倒是有個辦法。”


  沈如晚抬眸。


  “杭姐手裏也有溫柔腸斷草。”打手低聲說,“杭姐大方,每次雇人來秋梧葉賭坊,都會給一粒草種,倘若我們敢下歸墟去找奚訪梧麻煩,就拿著草種下去。草種也能削弱罡風威力,隻是不如成活的溫柔腸斷草有用。但歸墟那地方太危險了,別說隻給我一粒草種,就算把溫柔腸斷草送給我,我也不敢下去啊?”


  “怎麽樣?”打手盯著沈如晚,“要不做筆買賣?”


  原來他這麽有問必答,是為了把這粒草種賣給她。


  曲不詢偏頭看向沈如晚。


  她想下歸墟?為什麽?

  “你出個價。”沈如晚眼睛也沒眨一下。


  楚瑤光聽到這裏,在邊上欲言又止。


  似沈前輩這樣幹脆,隻會叫人看出她極度想要,故意把錢往高裏報呢。


  “一架最上等的步虛舟。”打手伸出一根手指。


  “你這是獅子大開口!”楚瑤光皺眉。


  溫柔腸斷草的草種固然珍貴,但未必能成活,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將這種天材異寶種活的?就算以沈如晚在木行道法上的造詣,也得花上一年半載。而一架上等的步虛舟,抵得上五架極品飛行法寶了,縱然是楚瑤光這樣的大小姐,也不會輕易許諾出去。


  “步虛舟常有,而溫柔腸斷草可就難得了。”打手老神在在,顯然是吃準了沈如晚極度想要下歸墟一探,“物以稀為貴,不過分啊。”


  “沈姐姐——”楚瑤光轉頭看向沈如晚,有點著急。


  說實話,一架最上等的步虛舟她不是拿不出來,甚至完全可以直接送給沈如晚做人情。似沈如晚這樣神州有數的大修士的人情,豈是錢能衡量的?

  這也是楚瑤光把這一路上花銷全包了、半點也不心疼的原因。拿真金白銀換來沈如晚眼熟,這筆買賣不吃虧。甚至於為了讓沈如晚欠下更大的人情,她應該主動幫沈如晚買下這溫柔腸斷草的草種。


  可是如今她和沈如晚相處也有些時日了,實在不甘心看沈如晚做這筆賠本買賣。


  打手很有底氣。


  他也是會挑人的,看沈如晚的樣子就不像是碎瓊裏人,沒有那種一門心思隻為損己利人的狠戾。外麵的人再怎麽心狠手辣,大部分還是講秩序的。況且看沈如晚的模樣,多半也做不出殺人奪寶的事。


  沈如晚沉默了一會兒。


  “一件極品飛行法寶,我的底線。”她說。


  “不行不行,這也太低了,打發叫花子呢?”打手越發篤定她想要下歸墟。


  沈如晚眸光幽幽地望了他一會兒。


  “那好吧。”她說,“一件極品法寶,再加你的命,你覺得呢?”


  打手警惕地看著她,“什麽意思啊?要殺人奪寶了,快來人!哥幾個要被欺負到頭上了!”


  他一聲吆喝,分散在賭坊裏的人都紛紛趕來,環在邊上虎視眈眈地看向他們,看那架勢別說是降價了,恐怕沈如晚不掏錢都走不出賭坊。


  陳獻和楚瑤光立刻握緊了武器。


  劍拔弩張中,曲不詢忽而一聲輕笑。


  “你想要溫柔腸斷草的草種,怎麽不來問我?”他朝沈如晚看,“成活的溫柔腸斷草我是沒有,草種我有啊。”


  沈如晚微怔。


  她本來已做好從對方手裏直接搶來的打算了。


  一般來說,她是不愛幹這種事的,但既然對方打的就是碎瓊裏毫無秩序、可以仗著人多肆意宰她一筆的主意,她也可以倚仗實力強買強賣。


  君子欺之以方,她早已不是君子。


  “你有溫柔腸斷草的種子?”她驚異。


  曲不詢攤開掌心。


  他五指修長有力,穩穩地托住掌心一小把黝黑的種子。


  “一顆能幹什麽?未免太寒酸了吧?”他挑眉,“這一把都拿走不就行了?”


  打手看直了眼。


  第一次知道這玩意居然還能用把算的!

  沈如晚忡怔地看著他。


  曲不詢笑了一下。


  “陳獻,”他忽然一揚下巴,“這些人交給你了,動手幹脆點,過兩天再教你一套劍法。”


  “好嘞師父!”陳獻猛地跳了起來,驟然拔劍。


  賭坊裏乒乒乓乓一陣兵荒馬亂。


  曲不詢看了看沈如晚。


  “你想去歸墟底下看看?”他問,手已伸了過來,“那就走啊。”


  沈如晚抿著唇看著他掌心的溫柔腸斷草。


  半晌,她伸出手,從他手裏抓了一半出來,目光在他臉上微微一旋,輕聲說,“走吧。”


  歸墟,萬物終結之處。


  十年前她在雪原上徘徊了整整三個月,卻以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徹徹底底地任自己墜落。


  曲不詢緊緊握著她的手腕。


  從碎瓊裏墜落歸墟,千裏萬裏不過轉瞬,須臾便會走散,唯有始終牽在一起。


  頭頂的星空也慢慢遠去,隻剩手腕間一點熱意。


  沈如晚撚著掌心的溫柔腸斷草種子,輕飄飄放任自己墜入無邊黑暗。


  漫長、漫長的墜落。


  “其實,”她忽而開口,不知向誰說,“我沒想殺死長孫寒的。”


  她從沒對人說起過,刀劍無眼。


  “我隻想捉住他,把他帶回宗門,讓真相水落石出。”她慢慢地說,“可他不願意。”


  他寧願拔劍相對,寧願半句話也不多說。


  他對她說,除非我死。


  ===第47節===

  “其實我挺恨他的。”她不知是什麽滋味地說,“我從來沒有在毫無罪證的情況下殺過任何一個人,隻有他。”


  就那麽突兀地、不可思議地,不可一世的大笑忽而凝滯,她的劍深深插在他心口,雪原上的風也忽而沒了聲息。


  隻剩下靜,極致的靜。


  沒有給她一點反應的時間,他墜向歸墟,消逝在呼嘯奔騰的天川罡風裏,像一場追不回的夢。


  “我在雪原上等了三個月,下去過兩次,但被天川罡風逼退了,受了點傷,隻能放棄,回了宗門。”沈如晚微微斂眸,也像是斂去心事。


  黑暗裏,曲不詢的聲音隱隱約約,像是風的絮語。


  “你去歸墟下找過……長孫寒?”他問。


  沈如晚在黑暗裏抿著唇。


  她下去過兩次,第二次去的時候正好撞進天川罡風中心,受了很重的傷,差一點就死在歸墟下,不得不短暫修養,回到蓬山。


  可這沒必要對曲不詢說。


  說起她並不打算殺了長孫寒,說她有點恨長孫寒,這些都無所謂,但為了找長孫寒差點死掉,這就不好了。


  她不想讓曲不詢知道她曾經很漫長很漫長地喜歡過他的舊友。


  “是找過。”她簡短地說。


  曲不詢陷入一股很漫長的沉默。


  在無邊黑暗裏,他很久很久沒有反應,隻有沈如晚手腕間的溫熱還昭示著他的存在。


  沈如晚也不說話。


  很漫長、很漫長的安靜墜落。


  “嚓”的一聲輕響。


  沈如晚感覺到自己腳下忽而踩實了,猛然站穩。


  腳下凹凹凸凸,壘成一塊塊的大石托著她和曲不詢,無光也無靈氣,一不留神就身體一晃。


  曲不詢緊緊握住她的手腕,手上帶了點力氣,將她扶穩,卻沒有鬆開。


  黑暗裏,他的手攀著她的側頸,扶在她耳後,拇指用了點力,從耳根一寸寸地撫到她頰邊,最終不輕不重地在她唇上一壓。


  一片寂靜裏,隻有不知隔了幾千裏外呼嘯的天川罡風,和他漸漸粗重的呼吸聲。


  沈如晚拈住他衣袖,“你……”


  話沒有說完。


  下一瞬,灼熱的氣息擾亂她的呼吸,堵住她未盡的字句。


  曲不詢忽而湊近,低下頭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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