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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殘荷留聽雨(四)

  第33章 殘荷留聽雨(四)

  湖上一別, 轉眼就是秋冬去盡,寒春始來。


  沈如晚又回到從前高枕無憂,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日子裏, 每日沒什麽盼頭, 亦沒有任何煩憂, 既清閑,也空洞。


  曲不詢剛走後的幾天裏, 她居然有點不太適應, 恍惚如當年剛從蓬山離開時,卸下許多負擔, 並不覺得輕鬆,反倒無所適從。


  但這畢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沒過幾天沈如晚就把這種不自在忘到腦後, 隻是每日蒔花弄草時, 總也要對著那本孟華胥的筆記琢磨上半天,為此還輕輕挨了綠絛一下敲。


  綠絛就是她培育開智的那株瓊枝。


  鳥獸開智成妖, 草木開智成精,綠絛是她親自培育出的異種, 又是她親自開智, 和她最是親近,隻是偶爾連吃醋也學去了。


  沈如晚指尖輕輕點了點綠絛瓊枝,卻沒一點責難之意。


  當初給綠絛瓊枝開智,也是一時興起,想起蓬山曾有個口口相傳的笑話,說是某弟子和第九閣的師姐情投意合結為道侶, 獲贈一條玉帶, 戴在腰上, 某日起床時剛要束腰,一低頭,竟發現玉帶上有雙眼睛,大驚,連連追問才知這其實是一株開智的靈植。


  沈如晚周圍第九閣的同門聽見這笑話俱是嗤之以鼻,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編的,給靈植開智可比妖獸開智難多了,誰有這樣的寶貝不自己供起來,還送給外人當腰帶?那純粹是腦子有問題。


  退隱後,實在閑得沒事做,沈如晚想起這則笑話,試了兩年,總算有綠絛瓊枝這個成功作品,很是珍愛。


  庭院春深,門外忽然傳來輕輕叩門聲。


  沈如晚微感詫異地回過頭。


  這一整條長街都知道沈氏花坊愛開不開,沈姑娘不愛被打擾,鮮少來敲她的門,上一個來敲門的還是曲不詢。


  想到這個名字,她又不自覺地出神片刻,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


  曲不詢離開臨鄔城已有半年了。


  門外的氣息綿柔,隱約有三四道,都是修士,修為不高,顯然不是曲不詢,多半又是新來臨鄔城的小修士,聽說了她的傳聞,或出於好奇,或出於惡意,上門來探探底。


  沈如晚皺著眉,頓覺意態闌珊。


  她還提著水壺不緊不慢地把手頭的花澆灌完,這才有些不耐地朝門邊走去,打開門鎖的一刹還聽見門外有人嘀咕著“這裏到底有沒有人啊”。


  她倏然拉開門。


  門外站著一對靈秀精致的少年少女。


  少年衣著樸素,眼神很靈動,看起來便很機靈;而少女則斯文得多,舉止端莊,然而通身上下無一物不貴重,靈光儼然,貴氣逼人,身後還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修士,垂首恭立,顯然聽從少女號令。


  這四人身後,跟著好幾輛華貴不凡的寶車,每輛車前都套著一隻似馬非馬的動物拉車。


  這一行人往沈氏花坊門口一站,氣派非凡,頓時引來周圍鄰裏嘖嘖的驚歎。


  以沈如晚的眼力,自然一眼便能看出來,這每一輛車都是一件上品法器,靈光十足,而拉車的靈獸也是經過蓬山第四閣幾代培育後向神州售賣的良種,最是溫馴親人,速度也是上乘,每一匹都價格高昂,常人根本供不起。


  饒是周遭鄰裏看不出這一排寶車的真正來曆,但那氣派的外觀總是能看明白的,不由三五聚在一起,偷偷說著小話,“這又是誰家大小姐來找沈姑娘幫忙蒔花了?”


  沈如晚皺眉。


  她就像看不出眼前這一行人有多豪氣、那一排寶車到底能換幾座臨鄔城這樣的大城一般,神色冷淡,言簡意賅,“有事?”


  那個鮮衣華服的少女自開門起便默默觀察沈如晚,見後者神色變都未變一下,自始至終冷淡,眼底不由也升起一點驚異,很快便微笑著打算開口。


  然而還沒等少女開口,旁邊那個衣著樸素的少年便迫不及待地搶先做起了自我介紹,“沈前輩好,我叫陳獻,她叫楚瑤光,後麵那兩位叔叔阿姨是她家長輩,鬆伯和梅姨。我們是聽了我師父的指點來找您的,我師父叫曲不詢。”


  陳獻這一大串熱情洋溢不含蓄的自我介紹把沈如晚給說愣了,頓了一下才抓著最後半句,問他,“你師父叫曲不詢?”


  半年不見,曲不詢忽然收徒了?

  陳獻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雖然師父不願意收我,但我從見到師父的第一眼起,就認定這個師父了。”


  沈如晚懷疑自己太久沒有接觸修仙界,有點搞不清楚現在修仙界的流行趨勢了。


  ===第37節===

  這師徒關係,還能徒弟自己一個人單方麵確認的?


  “沈前輩,事情是這樣的。”那個叫楚瑤光的華服少女見沈如晚盯著陳獻直皺眉,適時開口,姿態落落大方,很是得體,“我們機緣巧合認識了曲前輩,約好一起調查一些事,路上遇到了一點麻煩,曲前輩讓我們先來臨鄔城找沈氏花坊,他很快也會趕到。”


  這麽說,沈如晚就明白了。


  多半還是七夜白的事情,這兩人是曲不詢在調查過程中認識的小朋友。


  隻是——


  她不無挑剔地審視了眼前四人一眼,那兩個中年修士氣勢渾凝,雖沒結成金丹,但在普通修士中算是實力不錯的,隻是一看就知道是楚瑤光的扈從;而楚瑤光和陳獻這兩個少年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修為平平,根本拿不出手。


  這能抵什麽用?


  “進來。”她淡淡地丟下兩個字,轉身走進屋內,隻把敞開的大門留給他們。


  楚瑤光和陳獻麵麵相覷,看著大敞著的門,一時猶疑。


  “大小姐,這個女修,我有點看不透。”梅姨在楚瑤光身後輕聲說,神情凝重,“和那個曲不詢一樣,恐怕不簡單。”


  楚瑤光凝神思忖了片刻。


  梅姨和鬆伯是她從家裏帶來的客卿長老,在修仙界也曾是小有名氣的高手,此番她有要事來辦,這才帶了兩位客卿護航。連梅姨也看不透的人……


  屋內,沈如晚已走到桌邊,偏過身望過來,“不進就把門關上。”


  陳獻看了看楚瑤光,又看看沈如晚,趕緊踏進門裏,“進進進,多謝沈前輩招待。”


  楚瑤光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踏進門裏。


  沈如晚抬手點了她一下,眉眼淡淡,“把你的車弄走,記得不要驚擾到鄰居。”


  楚瑤光抿了抿唇,很快點頭,態度恭敬,“是。”


  她回身朝鬆伯梅姨叮囑了兩句,這才走進來,在桌邊端端正正坐下,姿態溫順,“給前輩添麻煩了。”


  沈如晚沒什麽情緒地揮手,一人倒了一杯白水,“說吧,曲不詢叫你們來找我是做什麽?”


  陳獻接過茶杯,脫口而出,“是因為七夜白!”


  楚瑤光在邊上聽他一開口就把七夜白的名字說了出來,不由心裏一急。


  他們都是在查七夜白的事,因此結伴。半路上遇見來曆神秘的曲不詢,又遇上了追殺,這才分頭來臨鄔城匯合。雖然這個沈坊主是曲不詢的朋友,他們卻不知道她的底細,怎麽能直接把七夜白說出來呢?

  “沈前輩。”楚瑤光神色一肅,“其實我是奉蜀嶺楚氏之命,暗中調查七夜白之事,偶遇曲不詢前輩。事關重大,請您萬萬慎重。”


  沈如晚揚了揚眉毛。


  蜀嶺楚家,這是神州赫赫有名的世家,紮根於仙凡之間,上能延攬丹成修士,下能和凡人共生,可謂巨富豪門,沈家最鼎盛時也比之差了一等。


  楚瑤光之前不提,是因為看不清沈如晚底細,現在又提起,則是因為陳獻直接把七夜白說了出來,要用楚家的名氣鎮她一下,日後勿要把他們七夜白的事直接說出去。


  可沈如晚又何曾在乎什麽巨富豪門?


  “蜀嶺楚氏,我有印象。”她輕輕笑了一下,饒有興致地看著楚瑤光,“楚老前輩可還康健?腰還如從前那般時不時疼嗎?”


  楚瑤光一怔,神色微變。


  蜀嶺楚氏的老祖是她祖母,從前受過腰傷,因此時不時便要腰疼,嚴重時甚至直不起身,這事外人很少知道。


  她驚疑不定地望向沈如晚,“祖母身體還算康健,多勞費心。”


  沈如晚輕嗤一聲。


  “從前遇上麻煩,一堆人裏,就數楚老前輩跑得最快,總說自己腰疼要退場,什麽麻煩都能避開。”她頗有些懷念地笑了,“楚老前輩是通透人。”


  從前沈如晚執碎嬰劍、奉掌教令懲處奸惡,對象無不是勢力顯赫、朋黨為奸,隻有她能,也隻有她敢動手。


  有時在動手時會見到蜀嶺楚氏的老祖,後者應當對圈子裏的事隱約有數,看見沈如晚一來,立刻就以“腰又疼了”為理由先一步告辭。照麵次數多了,沈如晚都記住這人了。


  楚氏家大業大,但還算幹淨,家風也正,給沈如晚印象很深。


  楚瑤光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如晚,饒是她再穩重聰慧,也不由結結巴巴地問,“您,您是?”


  沈如晚別有趣味地欣賞楚瑤光的表情,雖然多年退隱清心寡欲,但偶爾逗一逗小姑娘也很有意思。


  “你來我家,竟然沒打聽一下我的名字嗎?”她笑了一下,“我姓沈,沈如晚。”


  楚瑤光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碎嬰劍沈如晚?”


  沈如晚支著臉看著。


  原來過了這麽多年,還是有年輕修士知道她的名字。


  十年,她想,這麽久了,是眼前這個少女人生大半的長度了。


  楚瑤光深吸一口氣,又重新坐下。


  “晚輩不知是沈前輩當麵,多有失禮,請多包涵。”她恭謹地坐在位置上,“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沈前輩。”


  隻有陳獻還坐在位置上摸不著頭腦,“沈如晚?前輩你很有名嗎?你也是劍修?”


  楚瑤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沈如晚輕輕笑了一下。


  想說話,神情忽而又是一頓,偏過頭看向門外。


  楚瑤光和陳獻兩人不明所以,跟著她一起回頭,卻隻看見空蕩蕩的門口,不解。


  沈如晚並不解釋,隻是支頤坐在桌邊,動也不動。


  過了幾個呼吸,一道身影踏進門裏,背著光,隻見身形高大挺拔,別樣疏闊,對上沈如晚的目光,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轉眼又如常,不緊不慢走到他們麵前,半點不客氣地拉開空椅子一坐。


  沈如晚凝視他。


  曲不詢順手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懶洋洋地看她,眼底笑意儼然,“怎麽,半年不見,不認識我了?”


  還是從前的樣子。


  半年光景轉眼即逝,再見時,竟仿佛從未分別。


  沈如晚看他一眼,沒說話。


  目光一轉,她瞥見陳獻和楚瑤光望向曲不詢的眼神,仿佛猶疑又陌生。


  她頓了一下,“你們不認識他?”


  陳獻朝曲不詢猛地上看下看好幾眼。


  末了,他篤定地搖搖頭,斬釘截鐵,“不認識。”


  沈如晚狐疑。


  分明是他說自己認曲不詢做師父,也是按照曲不詢的指點來這兒的,怎麽曲不詢坐在麵前,陳獻居然說不認識?


  曲不詢坐在對麵,大皺其眉。


  “怎麽回事?”他看看陳獻,“我都不認識了?”


  陳獻茫然地看看曲不詢,半晌,眼神由迷惑轉為恍然大悟,“師父?是你?你怎麽把你那大胡子給剪了?”


  沈如晚一下子看向曲不詢。


  他什麽時候竟然還留起胡子了?

  曲不詢一頓,神色忽而尷尬。


  他摸了摸鼻子,幹咳一聲,先對她解釋,“之前為了隱匿容貌、方便暗中調查,就留了個胡子。”


  沈如晚擰著眉毛看他。


  “以後都不留了。”曲不詢補充。


  沈如晚眉毛這才平下來。


  楚瑤光若有所思。


  話是這麽說,可他們和曲不詢其實分開沒多久,那時曲不詢還沒刮掉胡子。早不刮掉晚不刮掉,偏偏來了沈氏花坊,就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遍,還保證以後絕不……


  她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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