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九)
第21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九)
天邊殘陽墜落, 淹沒在昏黃的雲際間,黑夜將至,可又沒完全黯淡下去, 一半昏黑, 一半清晰。
曲不詢神色不變, 隻是一挑眉。
“我不能是?”他反問。
沈如晚定定看他。
他既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 更沒有扯一大堆理由來論證散修也能全麵發展。
“沒什麽不可以的, 我好奇而已。”她淡淡地說。
曲不詢“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你對我好奇?”他問。
沈如晚頓了一下。
她垂眸,超乎意料地直白, “對。”
曲不詢的動作也微微一滯。
“能不能問問,是哪方麵的好奇啊?”昏光裏他聲音也似混不吝,“你是懷疑我調查七夜白圖謀不軌, 還是對我好奇啊?”
===第22節===
其實主要是前者。
但曲不詢故意拋出兩個選項問她, 沈如晚皺眉。
“如果是後者呢?”她反問。
曲不詢的側影凝了片刻。
他偏過臉來看她,昏暗的暮色映在他眉眼, 仿佛把他眼底蘊含的情緒也暈染得晦澀難辨。
他說,聲音倒還帶笑, “那我可就糟了。”
“糟在哪了?”沈如晚冷淡地問他。
曲不詢看了她一會兒, 笑了笑。
可到底糟在哪裏,他又偏偏不說。
“我真是散修,無門無派,無家無累,孑然一身,”他往後一靠, 姿態鬆散, 隨手敲了敲桌案, “技多不壓身,走南闖北見得多了,會的自然也就多了,沒什麽稀奇的。難不成散修就不能多才多藝了?”
散修當然也可以多才多藝、修為高深、實力強大。
神州人才輩出,豈獨蓬山十八閣?
江海魚龍,哪裏又是不可能乘扶搖直上的?
蓬山確實一家獨大,但也沒法一網打盡所有人才。
沈如晚不語。
“我覺得你現在這樣退隱小樓,看似清淨,其實不好。”曲不詢說著說著,居然還一股腦對她發表起意見來,“你要真是無欲無求也就罷了,可你偏又沒放下,隻是固步自封。說不定再過幾年冒出幾個驚才絕豔的年輕人,你見了就覺得自己跟不上修仙界發展了。”
沈如晚一開始還凝神聽他說,到後來沒忍住便擰起眉頭。
“我有問你的意見嗎?”她聲音乍冷,半點溫度也沒有,“我的事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任何人指手畫腳。”
曲不詢看她。
沈如晚就是那種與不投機半句多、真正看不上的人連嘲諷也欠奉的脾氣,高傲不言自明。她要是覺得他滿口荒誕不經的胡言亂語,早就一聲冷笑了,何須動怒,不屑便溢於言表。
本來曲不詢看透這一點,以他的現在的脾氣,怎麽都得輕飄飄笑一聲,硬是把她這惱羞成怒給戳破。論起性情乖張,死過一回的人,又有什麽顧忌?
沈如晚冷冷地盯著他,嘴唇也緊緊抿著。
曲不詢沉吟了片刻。
“也是,任誰聽到旁人貶低自己,總不會高興,況且這些年你並沒有落下什麽,說你固步自封,對你不尊重。”他出乎意料地平靜,“說人易,說己難,是我唐突,抱歉。”
沈如晚倒沒想到他會這麽心平氣和地道歉,明明兩人剛見麵時還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
他主動讓步,她倒是怔住。
“算了。”她微微抿唇,頓了片刻,聲音冰冷,“下不為例。”
曲不詢笑了一聲。
沈如晚別過臉,目光落在院裏的野花上,沒說話。
“也不早了,我該走了。”曲不詢起身,低頭看她一眼,“明早我去山上看看,你去嗎?”
東儀島就那麽大,沈如晚猜他早已經整個都找過一遍了。
“可以。”她微微點頭,“我也去。”
“行,明早我來找你。”曲不詢走到門邊,又回頭看她一眼。
沈如晚不解。
“還有事?”她問他。
曲不詢轉過身,“沒有。”
屋門在他身後輕輕關攏,發出“哢噠”一聲輕響。
夜色已深,萬籟俱寂,一關上門,月光也被關在屋外。
屋內一片昏黑,隻能看見模糊的輪廓,一片靜謐。
沈如晚伸手,指尖輕輕一挑,桌上的燭台便“啪”地一聲輕響,燃起細細的燭火,照亮一室幽光。
她對著那幽幽燭火,忽地一怔。
方才和曲不詢說話時,滿眼昏黑,隻能看見輪廓剪影,臉上表情不過看個大概罷了,可無論是她還是曲不詢,誰都沒有想起點燈。
*
晨光熹微,沈如晚推開窗。
站在窗前,天際還隱隱發白,庭院寂寂,隻有鳥雀在樹梢啼叫。然而修仙者聽力極佳,能聽見在一片靜謐外,還有更遠處忙碌的喧囂,島民們天不亮就起身,又是匆匆忙忙奔波生計的一天。
一座湖心島上,也隻有這麽一片不被生計所困擾的靜謐。
她聽見走廊裏有人走過,腳步聲很穩也很輕,卻也沒有刻意壓低,仿佛是特意留出能讓她醒時聽見但又不會從夢中被吵醒的聲響。
雖然,沈如晚也早就不會再有那樣沉酣的睡夢了。
她從窗邊走向門口。
“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時,她正好走到門邊,打開插銷。
曲不詢站在門外,看她開門,神色也不意外。
“還以為你要睡到日上三竿。”他隨口一說,轉過身向外走,“我還琢磨著要不要叫醒你。”
他這是在打趣她之前在沈氏花坊裏深居簡出。
在修士之中,很少有人像沈如晚這樣作息。修士往往精力旺盛,能做的事也很多,不會花那麽多時間在睡夢中,更不要說是沈如晚這種修為高深的修士了。
沈如晚和他並肩向院外走,神色淡淡。
“嗯,”她說,語氣很平淡,“我改投夢魘之道了,最近在修練《寤寐經》。”
曲不詢腳步一頓。
他偏頭看她,微怔,仿佛有些不確定。
沈如晚步伐不停,直直向前走去。
曲不詢在原地頓了片刻,轉眼又跟上。
他沉吟了一會兒,問她,“所以你剛才是在開玩笑,對吧?”
沈如晚懶得理他。
她從眼角給他冷淡一瞥,讓他自行領會。
曲不詢沒忍住,笑了一聲。
“沒想到,你竟然也會開玩笑。”他看她。
這話說的,她怎麽就不能會開玩笑了?
誰還不會開玩笑了?
沈如晚冷冷看他一眼。
曲不詢一聲輕笑。
“對不住,對你不夠了解。”
穿過錯落的屋舍,低矮的山丘就在盡頭。
孟夏時節,草木豐茂,一片青綠色鬱鬱蒼蒼地覆蓋著山丘,在遠處湖光的映照下,像是盤中青螺。
“我剛來東儀島的時候,周邊幾座小山丘還沒被挖開,南麵矮丘護住整個島嶼,地脈靈氣遇山環行。”曲不詢和她說,“你知道東儀島上這群凡人是怎麽在半年內挖開這些矮丘的嗎?”
沈如晚挑眉。
雖然在凡人間待了十年,但她偶爾還是對凡人做事的效率沒有準確概念,她認為這不能怪她,凡人與凡人之間的差別往往比凡人與修士之間的差別還要大。
“靠法術炸開。”曲不詢說,“那個鴉道長雖然不是修仙者,但很有巧思,雜七雜八的本事不少。他做了很多藥包,讓島民們埋在山丘上,然後催動法術,一座一座地炸開。”
換做是曲不詢和沈如晚這樣的修士,當然不需要這麽麻煩,靈氣催動間,這樣的小土丘轉眼便能炸開。
可鴉道長隻是個沒有靈力、未能引氣入體的異人,能做到這一步,非得是頭腦靈活、很有想法才行。
“他倒確實有點歪才。”沈如晚微微詫異。
她當真沒有想到,學陣法學得一塌糊塗的鴉道長,在別的方麵居然做得很不錯,難怪敢主動請纓說動東儀島島民修建龍王廟。
可他有這樣的能力,怎麽就不能好好學學陣法再動手呢?
曲不詢聽她不解,沉默了片刻。
“沈如晚,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的要求太高了?”他說,“這世上不是每個修士都能如你,什麽都會,樣樣精通。”
他像是在委婉地指責她不食人間煙火。
“我的陣法並不好,我也沒有對他高要求,”沈如晚不由皺著眉反駁,“他還不如我師弟剛拜師時了解陣法——你不要以為我師弟是什麽天才,他在蓬山同期弟子裏能排倒數。”
曲不詢挑眉,“倒數多少?”
沈如晚的師尊在整個修仙界也小有威望,擔任第九閣的副閣主,是很有名的木行道法修士,許多成名多年的煉丹師都與他交好,就為了能在需要時從他那拿到最好的靈藥。
這樣的靈植大師,門下的弟子怎麽會差?
沈如晚一頓。
“倒數一千五。”她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曲不詢忍不住笑,“蓬山一年也就四五千弟子,倒數一千五,好歹也算中遊。”
沈如晚拿自家師弟和鴉道長這個還沒引氣入體的異人比,真不知道是誰更委屈。
“你是往來無白丁,眼光太高。”曲不詢語氣輕鬆,“你覺得學來容易,旁人卻要付出更多努力。蓬山弟子入門前三年,個個都要去參道堂考學,最終能列席聞道學宮的又能有幾人?更何況散修想要學藝,路更難走。”
參道堂是引導蓬山新入門弟子了解修仙界、接觸各類道法基礎的地方,類似於學堂。凡是蓬山弟子,需在參道堂待上三年才能擇選之後分入哪一閣修行。
至於聞道學宮,則必須是在離開參道堂三年後,通過具體修行道法的考核,才能進入求學,弟子數量較蓬山所有弟子的數量而言,少之又少。而在聞道學宮講授的先生,則都是各閣的長老閣主。
沈如晚當年就是成功進入聞道學宮,這才被師尊看中,收入門下的。
雖然……最後她師尊絕對是後悔極了。
她想到這裏,忽然抬眸。
“你對蓬山似乎很是了解?”她盯著曲不詢,不無狐疑。
===第23節===
參道堂、聞道學宮,這都是在蓬山有過親身經曆的人才說得出的,外人就算打探得再詳細,也難設身處地。
曲不詢眉心微跳。
“你就不許我有幾個蓬山的朋友?”他若無其事地反問。
這倒也說得通,倘若朋友聚會時有人一五一十提及,曲不詢記住也很正常。
可沈如晚總覺未能釋疑。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在這樣的問題上刨根究底,可有時和曲不詢待在一起,總有一種從心底湧起的熟悉感,讓她難以忍受地去探究。
“不對。”她斬釘截鐵,“宗門從未公布每年新入門弟子的人數和在冊弟子的總人數,尋常弟子根本不知道蓬山具體規模。你能說出蓬山每年弟子人數,這不是隨便哪個普通弟子能說出來的。”
就連沈如晚自己,也是在聽命於掌教寧聽瀾後,才能查看蓬山金冊,得知宗門的具體情況。
曲不詢認識了什麽地位不低還大嘴巴的蓬山弟子,才從對方那裏得知的消息?
說得嚴重些,這都能算得上濫用職權、泄露宗門信息了。
“既然你說你是從朋友那聽來的,”沈如晚似笑非笑,“你倒是說說,你的這個朋友,他叫什麽名字?”
曲不詢無言。
千算萬算,沒想到在這隨口一提裏露了馬腳,她未免也太敏銳。
蓬山上下,有資格接觸金冊,隨口說出宗門大致規模的,不多不少也就幾百上千人,每一個都有名有姓,一旦說出姓名和所屬閣,立馬就能準確查到有沒有這個人,編一個是不行的。可若是說個確有其人的,說不定沈如晚還剛好認識。
更何況,十年白駒過隙,他從歸墟出來後,早已物是人非,蓬山的精英弟子,隻怕也早就換了新人。
沈如晚凝視他。
“不可以說?”她問。
曲不詢和她對視片刻。
“倒也不是不能說,”他忽然聳了聳肩,漫不經心,“就是麵對你,不知道該不該說。”
沈如晚微微凝眉。
“那你考慮的結果呢?”她問。
曲不詢笑了笑。
“我是無所謂啊。”他說,“你要是想知道,我當然可以告訴你那個朋友是誰。”
沈如晚盯住他。
“你就這麽說出你朋友的名字,他不會介意?”她問。
其實曲不詢不願意告訴她,沈如晚才覺得正常。
有資格見金冊的弟子私下裏對親近朋友透露一二,蓬山查得並不怎麽嚴,可若是有人專程去追究,對方難免是要吃掛落的。她和曲不詢才認識幾天?他怎麽可能把親近朋友的名字告訴她?
“早就死在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裏了,還管什麽介意不介意。”曲不詢無所謂地說,“真要介意,他得從地底下爬出來找我算賬。”
沈如晚眉頭緊鎖。
“死了?”她微怔,“那你說吧,我看看我認不認識。”
曲不詢目光落在她身上,漸漸凝住。
“我那個朋友,叫長孫寒。”他慢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