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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風卷蓮動船(十二)

  第12章 風卷蓮動船(十二)


  黃昏時,沈如晚帶著章家備好的材料去花田布陣,添了兩個尾巴。


  鴉道長聽說她要去花田,非得跟著她。


  “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得去看看,”他是這麽說的,“隻要沈坊主需要,我必然要盡綿薄之力。”


  沈如晚看出他隻是不放心,想要借此看看她的實力。


  “不需要。”她說,語氣平淡,平鋪直敘,“我做不到的事,你肯定做不到。”


  鴉道長險些被她氣出個好歹。


  “縱然我實力微薄,道友也不必這麽說。”他相當惱火,卻勉強維持笑容,最終隻能露出一個充滿怒火的微笑,“我知道之前惹出的麻煩讓道友受累了,我向你賠罪。”


  沈如晚走得漫不經心,看也沒看他一眼。


  “這你倒不必擔心,”她說,“我不累。”


  鴉道長連笑容也維持不住。


  姚凜就走在他們身後半步,之前沈如晚要求的材料都是他備下的,來搭把手也理所應當。


  他比鴉道長看得清明多了,沈如晚分明完全不在乎他們跟不跟著,隻不過冷嘲熱諷兩句罷了,她就是這個誰也看不上的脾氣。


  目的既然已經達成,又何必再糾纏沈如晚?


  他適時地插話,“沈坊主,是否需要告知周圍島民,最近不要到花田附近出現?”


  沈如晚偏頭看了他一眼。


  “不用。”她簡短地說,“很快。”


  鴉道長似乎還想說話。


  姚凜稍稍加快腳步,領先鴉道長半步,回過頭,在沈如晚看不見的地方,朝鴉道長投去淡淡一瞥,淩銳如刀尖鋒芒,半點也看不出平時恭敬內斂的模樣。


  鴉道長掃到這點鋒銳,張了張口,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下去了。


  沈如晚在前麵停下。


  她朝鴉道長招手,言簡意賅,“你過來。”


  鴉道長摸不著頭腦。


  沈如晚從姚凜手裏把東西一把提過來,塞進鴉道長手裏。


  “拿著。”她語氣平平,十足吩咐的口吻,“我讓你埋在哪,你就埋在哪。”


  鴉道長手忙腳亂地拿著東西跟在她後麵,還沒反應過來——


  他怎麽就成了她的跟班了?


  沈如晚走在前麵,用腳步丈量花田,順著靈氣流向自東向西,一圈下來,不偏不倚,足尖正好踏在最初站立的位置。


  “看明白了?”她問鴉道長。


  鴉道長在心裏翻她一個白眼。


  不就是靈氣流向衝突了嗎?還要一副考他的樣子,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但麵上還是笑容溫和,“果然是風水改易,靈氣衝撞,難怪此處朱顏花不能成活,道友好眼力。”


  他也能看出靈氣衝撞,這有什麽稀奇的?


  難的是怎麽解決。


  鴉道長不是沒有辦法,但要花的精力和代價不小,他憑什麽要為了一堆沒用的花費那麽多功夫?沈如晚願意吃力不討好,他正好看熱鬧,也能看看沈如晚的獨家手段,偷學兩手。


  沈如晚一眼就能看出他那點算計,她既不怕他學,也不在意。


  如果他能學去,下次做事情周全一點,也算他的造化。


  鴉道長能看出這裏的靈氣流向,已經達到了她的最低要求。


  沈如晚這些年見過太多處在不同層次不同水平的人,有些異人本身有些奇異的本事,卻根本看不透靈氣走向,完全無法感應到靈氣,那種人顯然是不可能理解東儀島的問題的。


  “那你還愣著幹什麽?”她冷淡的眼鋒一下掃過去。


  鴉道長愣住。


  他……應該幹什麽嗎?


  沈如晚現在知道自己絕對不適合帶徒弟了。


  起碼也是一個收獲。


  她斂眸。


  “我讓你埋在哪,你就埋在哪。”


  鴉道長被她指揮得團團轉,拿著個鋤頭,再怎麽注意形象,也擋不住塵土飛揚,灰頭土臉滿頭大汗後,看她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氣不打一處來:他是來偷師的,又不是來拜師的!憑什麽要幫她幹活?


  “沈坊主,這樣就夠了?”鴉道長還在笑,但笑容裏滿是質疑,他一下一下地揮著鋤頭,把黃銅老香爐埋進土裏,“是不是太簡單了一點?”


  就隨便埋點東西在土裏,就能解決靈氣衝撞的問題了?

  沈如晚沒說話。


  她垂著手靜靜地站在那裏,目光淡淡地掃過鴉道長,不置可否。


  鴉道長被她這麽看一眼,無端惱火。


  姚凜在旁邊忽然俯身,“這株花是不是變精神了?”


  哪有那麽快?

  鴉道長忍住白眼,湊過去看一眼。


  剛抬頭,他便忽然一愣。


  眼前靈氣已分,井然有序,哪還有半點靈氣衝撞、風水不寧的模樣?


  鴉道長驟然回頭去看沈如晚,她已經斂了袖口,轉身朝田埂外走去,隻留給他們一個獨來獨往的冷淡背影。


  “她會陣法?”鴉道長猛地看向姚凜,難以置信。


  姚凜微微垂首看花。


  “正經踏入門檻的修士,總有一手。”他語氣平淡。


  ===第13節===

  “她還是個修士?”鴉道長瞳孔微縮,旋即神情冰冷,“你趕緊想個辦法,把她弄走。”


  姚凜輕輕撫了撫有些蔫巴的花苞。


  “你急什麽?”在鴉道長冰冷的瞪視裏,他輕笑一聲,“過了穀雨她就走了。東儀島這點小地方,修仙者可看不上。”


  *

  鴉道長是沈如晚帶過悟性最差的學徒——雖然她總共也沒怎麽教過別人。


  她默許鴉道長跟在邊上看她布陣,先帶他按照靈氣流向分布走了一圈,再指點他在不同方位埋下對應的材料,一步步對應,換個稍稍學過一點陣法基礎的人,應當很快就能學會她布陣的思路,下次遇到類似的情況,也能用同樣的方式思考解決方法。


  ——這當然是最理想的狀態。


  沈如晚也沒指望鴉道長能做到最好,但至少應當能及時反應過來她的意圖,而不是等陣法都布下了,還沒意識到這是在做什麽。


  她不是陣法高手,隻學過基礎陣法,有基本的推演能力,算是入了門,能解決尋常修士遇到的大部分陣法問題。


  基礎陣法流傳很廣,有心總能弄到一本,隻要認真學過一遍,也不至於跟不上她的思路。


  鴉道長連基礎陣法也沒學過,就敢出來大改一地格局,典型的管殺不管埋,沈如晚一點多餘的眼神都不願意再分給他。


  鴉道長和章家父子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她教也教過,勸也勸過,不願再為這多餘的事費一點心。


  到穀雨祭祀時,她都沒再見過鴉道長。


  東儀島不大,他們又都在章家下榻,一直遇不到,隻能說明鴉道長在躲她。


  曲不詢站在屋簷下,和她並肩看島民們三五成群地往西麵空地上走。


  東儀島的穀雨祭祀並不排斥外人旁觀,但有些風俗自成一體,外人擠不進去。


  獻上牛羊牲畜後,便是載歌載舞的狂歡。


  “你就這麽有自信?”他閑閑地問,“說不定是人家太忙了,根本沒空搭理你。”


  沈如晚餘光冷淡地瞥他一眼。


  她剛才隻是在他問起對鴉道長的感受時隨口說了那麽一句。


  她不說話,曲不詢挑眉。


  “我也很忙,沒空搭理你。”她頭也不回,麵無表情地說。


  曲不詢微怔,旋即便是好笑。


  他摸了摸鼻子,虛靠在門柱上,閑散地望著不遠處島民載歌載舞,眼尾餘光若有若無地掠過她,終是輕輕一喟。


  “沈姐姐,原來你在這兒。”章清昱衣襟上別著一枝殷紅的朱顏花,從後麵走過來,島上難得的節日,她也有點雀躍的喜氣,“今年朱顏花開得很好,大家都很感謝你呢!”


  朱顏花是在穀雨前兩日齊齊盛開的,花開似火,滿花田殷紅,很美。


  當時種花人和她一起站在田埂上,連眼淚也要掉下來了。


  “我種了一輩子朱顏花啊。”他哽咽著,卻不是因為痛楚而熱淚盈眶,“看到花開了,真好啊,年年看,看一輩子都是美的。”


  又是一年花開。


  沈如晚看著章清昱衣襟上的朱顏花,微微笑了一下,她自己衣襟上也別了一枝,也算入鄉隨俗地迎合島上穀雨戴花的風俗。


  “朱顏花有個別名,叫七日紅。”她從自己衣襟上取下那枝朱顏花,拈在指間,慢慢地說,“盛開時若江上雲霞,殷紅似火,花期短暫,隻有七日,盛放七日後便要枯萎,所以叫七日紅。”


  章清昱唇邊揚起一點淺淺的笑意。


  “沈姐姐,連這個你也知道啊?”她很驚奇,“這可是東儀島附近才有的稱呼呀。”


  沈如晚凝視手心裏的朱顏花。


  “我喜歡這個名字。”她輕聲說,微妙地笑了一下,“真巧。”


  可是巧在哪裏,她又不說。


  沒頭沒尾的。


  連章清昱也不懂她在說什麽。


  沈姐姐身上總有種很神秘的感覺,誰也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又忍不住想探究。


  可沈如晚說話,從來不在乎別人是否聽懂,又會不會回應。


  章清昱目光落在曲不詢衣襟上。


  “曲大哥,你怎麽沒戴朱顏花啊?”她詫異,又有點為難,“……最好還是戴一下吧?就這一天。”


  島上提前一晚給所有人都發了一枝朱顏花,沈如晚和曲不詢也有。


  曲不詢微怔,一摸衣襟。


  “抱歉。”他說,“出門前忘了拿,待會就回去取。”


  章清昱略一點頭。


  “沈姐姐,你說晚上就走,需要渡船嗎?”她給沈如晚解釋,“今天穀雨祭祀,劉伯也休息,渡船是不出船的,如果你要坐船,我提前去和劉伯說一下。”


  “不用那麽麻煩。”沈如晚拒絕了,“難得休息一天,就讓他安安穩穩地休息吧。”


  渡船偶爾坐坐是閑情逸致,真正出行很是麻煩,怎麽比得上瞬息千裏的遁法?沈如晚是想回去,沒想折騰自己。


  “也好。”章清昱點點頭,抿唇微笑,“下次我再去花坊拜訪。”


  曲不詢抱肘靠在門柱上,一直沒說話。


  直到章清昱被人叫走,簷下又隻剩他們兩人,他才忽然懶洋洋地開口,“走得這麽急,一晚上都等不了,你很不喜歡東儀島啊。”


  沈如晚拈著那枝朱顏花,神色淡淡。


  “你說錯了。”她說,“島本身沒有錯,隻是島上的人惹人嫌。”


  曲不詢假裝聽不懂。


  “哦,原來你這麽討厭鴉道長啊。”他恍然大悟,在沈如晚翻他白眼之前,忽而又一頓,一哂,“這可不就巧了?我也一樣。”


  沈如晚終於紆尊降貴地投給他一瞥,意味莫名。


  曲不詢站直,伸了個懶腰。


  “還得回房間找那枝朱顏花,免得見一個人就問我一遍怎麽沒戴花。”他笑了一下,轉頭看沈如晚一眼,“走了。”


  沈如晚垂眸看著手中的朱顏花。


  她指尖靈氣微運,注入那花枝中。


  綠芽新蕊,並蒂含苞,一念花發。


  從那一枝朱顏花上,竟又斜斜地生出一枝新蕊來。


  殷紅似火,雙生競豔。


  她抬眸,拈著雙蕊並蒂的朱顏花,伸到他麵前。


  曲不詢微怔,不由朝她望去。


  天光如水,映在她頰邊,眉眼淡淡,冰魂雪魄。


  她沒什麽表情,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和她對視片刻,忽而一笑,伸手從那花枝上擷下一朵。


  “謝了。”他說。


  沈如晚收回手,重新把那枝朱顏花別在衣襟上。


  目光放遠,不遠處,歌舞歡聲。


  曲不詢拈著花枝,半晌沒動。


  簷下靜謐,誰也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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