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卷蓮動船(七)
第7章 風卷蓮動船(七)
神識是修士與凡人最顯著的區別。
一旦引氣入體,修士便能在泥丸宮中蘊養神識,縱使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也能將周圍事物探查得分毫不差。
每個修士神識所能探查到的範圍極限都不同,具體因修為、自身特質而異。
沈如晚的修為相當深厚,神識也十分強大,方圓二十幾裏分毫畢現,整個東儀島都在她的探查範圍之內,因此足不出戶探聽湖邊的對話,對她來說毫不費力。
以沈如晚在凡人之間多年行走生活的經驗,神州修仙者數量雖多,但分攤到凡人中,又少之又少,整個臨鄔城也沒幾個修仙者,實力更談不上幾許,放在修仙界裏都是一抓一大把的存在,和沈如晚實力差距之大,哪怕沈如晚一眼便能看出他們的身份,他們也半點察覺不到。
懶懶散散慣了,沈如晚一向隨心所欲,反正也沒人能察覺她的神識,雖有意收斂,到底沒從前在修仙界生活時那麽小心,不慎便與另一道神識撞上,腦中隱約有一聲金鐵之鳴,一股輕微的暈眩湧了上來。
神識相撞,雙方實力無所隱藏,比什麽忖度實力的試探都來得精準——對方起碼是個神識不弱於她的修士。
沈如晚微微蹙眉,那點暈眩轉瞬即逝。
在這東儀島上,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也隻有曲不詢了,或許也是發現氣氛不對勁,用神識來一探究竟的。
隻是他們誰都沒想到,彼此的一縷神識竟會那麽巧地相撞,狹路相逢。
沈如晚任由那縷神識停在原地,捕捉到那頭若有似無的忖度,和神識相撞時一閃而逝的錯愕。她能清晰地察覺到另一道停駐的神識也並沒有被抽走。
她忽而心念一動,神識化為刀鋒,自下而上,流轉如虹,朝方才感知到的那抹神識劈落。
對方早有準備,在她的神識鋒刃落下之前便從容遊轉,不急不徐,顯然神識強大,經驗也極豐富。
沈如晚微微挑眉。
神識一轉,在空中劃了一道長弧,朝曲不詢的神識追去。
一追一避,左衝右突,轉眼便過了幾十回合,兩道神識俱成白刃鋒芒,如兩道流星,於無形處驟然相撞。
猛烈的暈眩一瞬湧上心頭,沈如晚強打精神,重新凝聚神識,卻沒再攻擊。
兩人的神識都凝在原地,誰也沒再動,許久,對麵那道神識微動,被對方收了回去。
沈如晚任由他離去,神識還留在原地。
窺一斑而知全豹,曲不詢的神識凝實強大、經驗豐富且高明,她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了,即使十年前還在蓬山聲名大噪時的她,也遠遠不如他。
也就是這十年裏她雖然退居臨鄔城,隱匿凡人之間,卻並沒有懈怠修行,才不至於在這次試探裏露怯,自忖她固然沒討到多少好,曲不詢也不比她更好。
小小東儀島,居然引來兩個神州最頂尖的修士,沈如晚忽地有幾分想笑,怎麽章員外的運氣就這麽好?
一縷神識還凝在數裏之外,天上霧蒙蒙忽然降下淅淅瀝瀝的小雨,島民一哄而散,各自舉著手頭千奇百怪能遮雨的東西擋在頭上,往家的方向奔走,渾然不知就在他們頭頂上方數十丈高處,曾有一場修士間驚心動魄的鬥法,來也無形,去也無形。
點滴的雨霧落下,卻碰不到無形無質的神識,自顧自墜落,遍灑人間。
沈如晚站在庭院裏,聞見嫋嫋飯菜香氣,神識在遙遙數裏之外悠悠旋了兩圈,轉眼便收回,她站在掌勺大嬸麵前,身後還排著一串人,她把手裏的飯盒向前一遞,神色淡淡,理直氣壯,“每樣葷菜都給我打一份,紅燒肉再多點,多謝。”
她馬上就要幫他們解決那條怪魚,消災解厄,多嚐點好的,不過分吧?
*
晚飯後,章員外果然匆匆忙忙地來了。
從前沈如晚也見過他,隻是不愛和他打交道,態度很冷淡,再加上章員外有點葉公好龍,態度也未見得很熱絡,兩人著實是不大熟。
也就是有求於人的時候,章員外才主動湊過來,一副熱情無比的作態。
有用朝前,沒用便靠後,哪怕沈如晚並不把章員外這號人看在眼裏,也不願意買他的賬,故而當章員外站在他麵前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時,沈如晚隻是坐在原地,垂眸看著手邊的白瓷茶盞,沒什麽表情地把玩著,仿佛沒聽見章員外在同她說話。
章員外的笑容僵在臉上。
養尊處優十來年,他很久沒遇見這樣不給他麵子的人了,叫他忍不住回憶起從前和沈如晚的一兩次交道,實在是……他單方麵很不愉快的經曆。
“實在對不住,沈坊主,我也是剛聽說,原來清昱去請您,居然沒備好車馬,實在是太過怠慢。”再怎麽不愉快,章員外也隻能假裝無事,重新擠出笑臉,章大少同他說過沈如晚帶章清昱回來速度勝過乘車來回的事,他是識時務的人,“姚凜,你過來。”
姚凜是同章員外一起過來的,自進門起,便垂手立在章員外身後,神色內斂而恭敬,什麽情緒也看不出,很是斯文得體的模樣。
章員外叫他,他便往前一步,垂著頭,把之前就說過一遍的說辭又情真意切地重複了一遍。
沈如晚坐在那裏動也沒動,靜靜聽他從頭說到尾,一言不發。
抬眸,章員外臉上盡是焦躁,偏還不敢多說,反倒是姚凜眼神平靜,不卑不亢。
她微不可察地挑眉,目光微轉,恰瞥見角落裏,章清昱不著痕跡地看向姚凜,嘴唇微抿,又很快垂眸靜立。
“我不管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在章員外焦躁難抑的張望立,沈如晚終於放下手裏的茶盞,不輕不重地磕在桌案上,“我隻知道,當主人的若是足夠上心,絕不至於叫我自己想辦法帶人來東儀島。”
===第7節===
章員外無言以對。
這話不僅把他的措辭都打亂,連新的請托也壓根說不出口了。
沈如晚目光動了動,看了章清昱一眼,後者愣了一下,很快便反應過來,低著頭說,“沈姐姐,我舅父真不是不上心,他早早就想請你來,但穀雨祭祀實在太忙了,舅父難免精力不濟,沒能顧上。”
姚凜和章清昱並肩站著,前者從餘光裏瞥後者一眼,眼底笑意一閃而逝。
“對對,老朽年紀大了,精力不濟。”章員外未嚐看不出沈如晚是在給章清昱出氣,但他就算看出來又能如何?有求於人就是有求於人,往後未必不會繼續有求於人,給個台階當然麻溜下。
“我這外甥女最是體貼懂事,島上許多事都要倚仗她,叫我都忘了她年紀也不大,到底是疏忽了,慚愧,慚愧。”章員外連連保證,“往後必定要親力親為,事事上心。”
沈如晚不置可否,但終究是在章員外滿懷期待的眼神裏懶懶散散地點了頭。
夜幕微垂,細雨蒙蒙裏,章清昱支傘送沈如晚回客房。
“沈姐姐,多謝你。”她低著頭,聲音低低的,分不清是歎還是笑,“你能幫我到這個份上,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沈如晚也支著傘,在院外停住腳步,偏過身看去。
“那你現在高興嗎?”她問。
章清昱抬眸,對上她安靜的目光,用力點頭,唇角也漾出真心快活的微笑,“高興的,特別高興,舅父道歉又誇我的時候最高興。”
沈如晚靜靜地聽著。
其實她究竟有做什麽大不了的事嗎?章清昱在東儀島的生活因為她的這番折騰而徹底改變了嗎?也沒有的。
若沈如晚做得再直接一點,勒令章員外以後善待章清昱,有她監督,自然一勞永逸,不會有人敢怠慢章清昱。
可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卻不一定最合適。
到底是在東儀島生活了很多年,章清昱對這裏、對章員外還是有感情的,縱然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終歸是人生在世的最後一份牽絆,章清昱是沒法麵對僅剩的親人的疏遠和恭敬下的厭恨的。
沈如晚用了好多年才明白,斬斷或不斬斷,其實無所謂冷酷或軟弱。
人活一世,不需要樣樣苛責。
“高興就好。”沈如晚在夜色裏靜靜凝視章清昱充滿快樂、尤帶天真和期待的笑意,也微笑起來,輕聲說,“別的不重要,現在開心就是最好的。”
她看見章清昱這一刻的開心,就仿佛看見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有一瞬展顏,把許多年前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和委屈都在許多年後稍稍化解。
章清昱在門口和她作別。
沈如晚仍支著傘,在綿綿細雨中,站在空曠的院子裏,靜靜抬起頭,看雲破月來,清輝遍灑。
“七姐,”她輕聲說著,不知是在同誰說,“今晚的月色,和蓬山一樣美。”
*
一夜春雨,早晨起來,草地泥土軟軟的,簷上水珠還在不慌不忙地墜,枝上鳥鳴聲聲脆。
東儀島的路當然不可能都是青石板路,誰也沒那麽闊氣,大手筆掏腰包給公家修路,章家或許有這個家底,但也不願意。
因此,島上絕大多數道路都是黃泥路,一下雨便泥濘不堪,行走在上邊很是不便。一個人從這頭走到那頭是完全不必考慮如何使衣褲鞋子體麵了,因為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麻煩雖多,卻各人有各人的辦法。
尋常農家漁家,也無所謂體麵不體麵,終歸是衣鞋更值得珍惜,三月春寒還料峭,便已脫了鞋,褲管挽得高高的,光著小腿,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泥路,沒事人一樣過去了。
至於章家……
“沈姐姐,雨具我都帶來了,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天色未明,抬頭看去,天空還是陰沉沉的,章清昱踩著厚厚的木屐,一手握著把傘,因現在沒在下雨,傘也沒撐開,另一隻手臂彎上則挎著個大提盒,看起來有些費力。
沈如晚站在走廊裏等章清昱走過來。
昨晚聽了一夜春雨,難得睡得很香甜,幻夢一宿,醒來都忘光,隻隱約記得她夢見了從前剛當上蓬山第九閣的親傳弟子,族姐沈晴諳半夜來敲她窗戶,帶她爬上第七閣最高的百味塔,嚐了一盅采月光而釀成的桂魄飲。
成功晉升親傳弟子的興奮得意,誌高意遠的年少輕狂,誌趣相投的歡悅滿足,都融在那一盅桂魄飲裏。
那時,沈晴諳是她最信任的族親,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沈如晚想到這裏,終究又忍不住輕輕蹙眉,不願再想下去。
讓記憶停留在最美好的片段,不好嗎?
“我不用雨具。”等到章清昱終於走到她麵前,沈如晚接過前者手裏的提盒,一邊打開,一邊已先拒絕,“撐傘倒也罷了,其他的都太麻煩,我還不如自己用靈氣把雨水隔開。”
“我猜也是。”章清昱也不意外,看見沈如晚掀開提盒蓋子,笑了起來,“裏麵就是蓑衣、鬥笠和木屐,沒什麽稀奇的。”
沈如晚從前在蓬山時,從不用雨具,她從小就沒這個習慣,修仙者不需要蓑笠這樣的雨具,哪怕是剛剛引氣入體的修士也能把雨水隔絕,更不要說修仙者常居之處往往都會設有大範圍的避霖陣,連繈褓裏的嬰孩也不會淋到雨。
自然,雨具對修士來說便成了雞肋,隻有一些追求風雅的修士會在雨天支一把油紙傘,故而當沈如晚離開蓬山後,這些沒怎麽了解過的“雞肋”,便忽然處處新奇,哪怕現在與凡人接觸久了,雨具已不新奇,她也總想多看看,是不是還有沒見過的奇妙形製的雨具。
章清昱帶來的雨具,誠如她自己所說,都平平無奇,放在十年前能讓沈如晚新奇地試一試,現在卻已經玩膩了。
“其他的就不要了,傘給我吧。”沈如晚把提盒重新蓋好,還給章清昱,兩人一前一後,朝湖畔渡口走去。
要探查那條怪魚,自然要去湖上。
“鄔仙湖的鰱魚滋味很不錯,就是燒起來有些麻煩。”沈如晚一邊走,一邊琢磨,神色倒還淡淡的,“有魚無菜,也缺了點意思。”
說到這裏,正經過廚房,她便腳下一頓,客氣地問掌勺大嬸要了一籃子配菜。
章清昱看得瞠目,又忍不住發笑,“沈姐姐,你這是真沒把那條怪魚當一回事。配菜拿了一大堆,是去遊湖呢,還是去除妖啊?”
沈如晚眉毛也沒抬一下。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她神色寡淡,一點也看不出是在說享樂歪理的模樣,若旁人遠遠見了,說不定還要以為她是在說些刻在經文裏的箴言,“連吃也不上心,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
章清昱抿著唇笑。
她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沈如晚能不能解決那條怪魚,若沈如晚認真起來,根本無需乘船,心念一動,立時便能飛到鄔仙湖上,劍光之下,什麽妖魔鬼怪除不掉?
不過是沈如晚如今意定神閑,懶得費那麽大功夫,遂當玩一樣慢悠悠來罷了。
兩人走走停停,沒多久便到了渡口,今日所有船隻都收帆,昨天便說好,在怪魚的事有眉目之前,能不出船就不出。
“也幸好最近慣例是不捕魚的,老話說來叫,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章清昱說,“這要是換個時間,大家未必願意,畢竟怪魚不是天天會遇到,但飯總是要天天吃的。”
倘若沈如晚還初出茅廬,是個隻會修仙、對人間世半點不了解的愣頭青,也許會故作深沉地感慨起“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她已見慣了凡間事,知道對於沒法修仙的人來說,單單隻是在這紅塵裏掙紮著活下去,便已是不易。
“說的不錯,”沈如晚提著籃子,伸手從章清昱手裏接過傘,踏上船頭,最後回身望後者一眼,輕聲說,“人當然都要吃飯。”
傾身入船篷,她果然看見曲不詢也坐在裏麵。
昨天姚凜對章員外說島上有兩位修士,章員外果然都請過來了。
曲不詢獨自一人,悠悠坐在一邊,身邊擺了兩壇酒,卻也沒喝,隻是穩穩放著。
她一進來,他抬起頭,目光在她眉眼拂過,最後落定在她手裏的籃子上,挑眉,顯然是聽見方才她對章清昱說的話。
曲不詢往後一靠,懶洋洋地看著她,哂笑,“這不是巧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你有菜,我有酒,看來今日咱們這一程,倒真是誰也不辜負。”
作者有話說:
沒什麽必要的題外話:
休漁期一般在5,8月,農曆上是四月、五月、六月左右。
古代也有“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 ;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的記載,夏三月對應四五六月,和現代休漁期大體也是吻合的。
文裏我把東儀島的休漁期提前了一個月左右,目前劇情對應農曆的三月,清明後、穀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