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卷蓮動船(一)
第1章 風卷蓮動船(一)
沈如晚注意到曲不詢,是他在對街看了她三天。
修為越高,對他人的注視也就越敏感,沈如晚尤甚。
到她這樣的層次,直覺從不出錯。
三天裏,曲不詢清晨就來,傍晚即歸,獨坐在對街的酒樓上臨窗的桌邊,麵前隻一銀盞,安靜地自斟自酌,每當他放下銀盞前,便會隔窗朝她所在的小樓露台看上一眼。
隻一眼,絕不多,短暫到根本不容任何人分清這一眼究竟是為什麽,即使是沈如晚也不能。
但這不是她額外注意曲不詢的理由。
如果一個人天生美貌,她是很難不對旁人的注視和癡迷眼神習慣的,而沈如晚恰好就是其中最有理由習以為常的那種人,她對此既不如何自傲,卻也不會拚命否認。
她之所以注意曲不詢,是因為每當注視他,她總會無端想起一個故人,她曾經的同門,蓬山十八閣公認的大師兄,曾經的修仙界年輕一輩第一人,長孫寒。
然而就在十年前,長孫寒滅殺蓬山某家族滿門上下後,墮魔叛逃,震駭整個修仙界,甚至引來蓬山掌教親自過問。長孫寒在宗門的懸賞追殺下逃竄整整十四州,血濺大半個修仙界,最終伏誅。
十年前,長孫寒是整個修仙界談之色變的大魔頭,但年輕的修士們來了又去,風雲人物總是不長久的,到如今還總在午夜夢回時輾轉反側、整夜難眠地想起這個人的,恐怕也隻有沈如晚了。
當一個人隻在夜深人靜時,咬牙切齒地想著另一個人,那她多半愛他,又或者恨他,而對沈如晚來說,兩者兼有。
她自覺這兩者中無論哪一個,她都理由充分:
知慕少艾,喜歡上全宗門乃至全天下最皎皎不群的天才師兄,再正常不過;
道義為先,憎恨心狠手辣、令宗門蒙羞的墮魔大惡人,更是挑不出毛病。
然而有意思的是,無論從前還是如今,所有認識她的人中,沒有任何一個猜到這件事——一個都沒有。
他們的理由當然也很充分,充分到沈如晚自己都覺得他們才是對的:
她拜入蓬山門下整整二十年。
前十年,她和長孫寒沒有半點交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後十年,長孫寒已成塚中枯骨,而她退隱小樓,不問世事,就連昔日同門也鮮少知道她尋了一處繁華大城,過上日上三竿才起,每日隻有玩樂的頹廢養老生活,風雲已成往事。
但這都不算什麽。
最戲劇性的另有其事——
十年前,當長孫寒墮魔叛門,遠遁三萬裏、血濺十四州,無人能阻時,是沈如晚親自奉命執劍,把昔日白月光斬落歸墟,讓他屍骨無存的。
這些加在一起,無論讓誰來看,都不會認為沈如晚對長孫寒有點什麽超出尋常同門的情誼。就算沈如晚親自承認,恐怕他們也隻會震驚地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問一句,“這怎麽可能呢?這不可能的!”
這確實奇怪,也確實發生了,而更會讓人不解的是,即使這一切都發生了,十年至今,沈如晚仍然時不時地想起長孫寒。
“年少心動,總是難忘。”唯一還有聯係的舊友邵元康曾經總結,“也不算什麽刻骨銘心,可就是忘不掉那種情竇初開、怦然心動的感覺。”
沈如晚想到這裏,忍不住皺眉。
她是那種愁苦來時寧願橫眉而非歎氣的人,就好像這樣能體味出她心頭一二分不服氣,還不算對誰低頭認輸,總要再做出些反抗。
當麻煩來自某些特定的人時,她可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可當這愁苦來自世事和命運,她又能去反抗誰呢?
自然,痛過恨過之後,所有的不服氣也隻能體現在這輕輕的一皺眉了。
沈如晚走到窗邊。
臨街的屋舍總是吵嚷,小樓林立,視野也不算開闊,其實不是幽居歸隱的好地方,但舉目朱樓畫閣,繁華熱鬧,別有一番人間煙火氣。
沈如晚生在長陵沈家,長在蓬山第九閣,多的是仙氣、靈氣,唯獨就差這麽點煙火人間氣。住在這裏對她的修行或許沒什麽增益,但每日晨起,聽見外頭熙熙攘攘的小販叫賣聲,她才真切地感覺自己活著,在這十丈軟紅裏終歸有了一點牽絆。
其實本來也該是這樣,她想,修仙修仙,不過多些神通手段,延綿幾十年壽元。
神通再高高不過天,不得長生,不得逍遙,又算什麽仙?何苦遠居仙山,隔絕塵世,視凡人為塵埃螻蟻。
況且,神通易學,貪欲凡心卻是一點也不少。
她想到這裏,輕輕冷笑了一下,卻不願意再想下去,又把心思收回來,看向樓下,酒樓掌櫃老實巴交的女婿慢悠悠駕著牛車,滿載美酒回來了,那酒壇子一個堆一個疊得高高的,看著就叫人擔心。
對街,酒樓之上,銀盞見底,落定桌案,曲不詢驀然抬頭,隔著幽窗長街、朱樓畫閣、人間煙火,他隻管看她。
沈如晚心跳不自覺漏了一拍,搭在窗台上的手也微微收緊了,抬眸,卻仍是冷冷的。
雕窗畫閣,朱顏姝色,神若霜雪。
他看她,目光如電,似有劍氣奔臨。
她也分毫不讓,幽冷巋然。
彼此目光觸碰,有警惕有打量有揣摩,唯獨誰也沒有一點意外,不像是對視,倒像是交鋒。
沈如晚確定從未見過他,細看這眉眼也半點不似長孫寒,可不知為什麽,心裏總也一顫,像是誰伸手,輕輕撥了那麽一下,再也安分不下來。
恰似故人來。
忽地,樓下一聲悶響,像是什麽沉重的東西互相碰撞,隨後便是不約而同的大呼小叫,猛地蓋過一街喧囂。
沈如晚頓了一下,率先挪開目光,垂眸一望,原來是牛車和對麵的驢車擦撞,牛車上高高疊在一起的酒壇晃晃悠悠,最上麵的兩壇猛地一歪,連壇帶酒摔了出來。
就知道這麽擺要出事。
她微挽寬袖,指尖微動,撥一道靈氣過去,稍稍護一護,至少別讓壇子碎了,不然對麵掌櫃得心疼死。
然而她指尖靈氣尚未撥出,樓下又是一陣驚呼,一抬眼,對窗裏,曲不詢也已不再看她,擱了杯,單手在窗台撐了一下,竟就這麽從窗裏一躍而下。
衣袂微動,落地無聲,連微微晃一下也沒有,閑閑伸手,左右一撈,那兩壇酒便一左一右被他提在手裏,隻頂上紅紙微濕一角而已。
就算不曾展露靈氣,也已經是凡人眼中的武學高手了。
驚愕過後,一片喝彩。
還有些好熱鬧的最愛起哄,擠在人群裏大呼“大俠好身手”,此起彼伏,鬧成一團。
他也不尷尬,就閑閑地站在那裏,自如得很,甚至還勾了勾唇,無所謂地笑了一下,“過獎,過獎。”
其實做了好事被喝彩兩句再正常不過,沈如晚也不覺得做好事反倒要謙卑連連。
可不知怎麽的,她垂眸看他在人群裏意定神閑地站著,輕輕哼了一聲,“騷包。”
其實她聲音很輕很輕,隻有一點聲息在唇邊拂了一下而已,別說是街上喧嚷的人群了,就算此時她屋裏還有另一個人,隻怕也聽不見。
然而話音方落,就見曲不詢驀然抬頭,直直朝她望來。
背後說人,沈如晚這回底氣倒沒方才那麽足了,隻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便避開,神情也淡淡的,向後退開一步,一伸手,雕花窗“啪”地合攏了。
徒留他站在街心,凝望那扇已經關攏,半點縫隙也不留的雕窗。神色難辨。
作者有話說:
一些輔助閱讀的提示:
1,低魔世界觀,不是升級流
2,慢熱,比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