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嘉恪長公主要與左明私奔之事傳到澹台璟濤耳中之後,他傳口諭禁止風華無雙宮見客,理由是“長公主微恙”。左明聽說嘉恪長公主患病立即遞了牌子求見,見不到嘉恪長公主就去求見皇上,被皇上訓斥“不知所謂”而仍然不準進宮。
坊間將這點事情描繪得極為生動,甚至排演了一出戲文,名為《殿下多情》,專門暗中演給喜聽皇族隱秘逸事的客人觀看。
陵淵在翩瀾畫舫看完了這出戲,一時唇角掛起笑意,令畫舫老板以為這出戲中了陵淵的意,上趕著趨近奉承了一番。不料聽得陵淵淡淡說道:“編排今上與長公主殿下,你們脖子上是有兩個腦袋?”
老板登時嚇得不敢多言,陵淵又道:“這出戲一開始是誰排演的?”
這隨便說說可能就要人性命,老板一時不敢接話。陵淵也不多問,隻吩咐隨扈:“查,查清楚了都扔到塞外放馬去。”
老板跪下就“砰砰砰”地叩頭,額上都滲出血來。陵淵臉色漠然地向外走,絲毫不管身後隨扈對畫舫上所有人的呼喝。
陵淵行至舫外,站在船頭看著平靜無波的湖麵,想起戲文裏那句“看她如何翱翔天外,還不是為國運昌隆,為他人做嫁衣?任她如何金貴無匹,還不是隻能如雄鷹折翅,困於深宮?”,微微咂了咂嘴。
誰都不是傻子,即使是市井小民,也知曉嘉恪這看似風光無限的長公主殿下,前路與福祉,其實半點不由她。
又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緝事司督公,從前本是無憂無慮的商家小少爺,卻不過是因為某些人的一己私欲,將他推向了複雜艱險永無天日的深淵。
那戲文裏還唱道:“她那金貴的身子,不知嚐起來是何滋味?”又在得到之後唱道:“不過是尋常女子那般滋味,還以為有何不同呢!”
淫詞豔曲當前,周圍的男子都流露出曖昧的笑意,陵淵卻笑不出來。
多年前的屈辱,無人知曉的陰暗,他沒想到會在今日以這種方式從他心中翻滾出來。戲文是假,但其中描摹的種種,處處敲打在深埋心底的疤痕之上,令陵淵的眉目愈發陰沉。
嘉恪……也許真的遭遇過這些難堪也未可知。
陵淵的鼻腔重重出了一氣,對著身後的隨扈說道:“這畫舫,燒了。”說罷幾個起落躍了出去,眨眼已經上岸。
陵淵騎著馬一路回宮,進宮就見沈放遠遠地迎了過來,輕輕揮手示意身後跟隨的宮人隔遠些,低聲對陵淵說道:“啟稟督公,之前查的事情已經清楚了。”
沈放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很清晰:“嘉恪殿下初次下嫁之後,宮裏伺候她的人都被秘密送出宮外殺死了,是今上下的暗令。那些埋在亂葬崗的宮人,唯有一人僥幸未死,是從前伺候嘉恪殿下的內殿宮女,查問之下,她吐露了從前嘉恪殿下與皇上的舊事……”
陵淵靜靜聽著,眉目間波瀾不驚。
沈放說完,按慣常的默默後退半步,等著陵淵的吩咐。
陵淵無言地停在原地好一陣,朝著一個方向抬了抬下巴。
沈放知道那是風華無雙宮的方向,連忙說道:“兒子馬上去安排,幹爹稍後。”
風華無雙宮後殿的門,輕輕被沈放推開。他在前頭引路,陵淵一路前行到了嘉恪長公主的寢殿外,伺候的宮人們已被沈放找借口支開。寢殿的門虛掩著,裏麵一片黑暗,一點光亮也沒透出來。陵淵疑問地看向沈放,沈放也很奇怪:“夜裏一般都用夜明珠,不可能一點亮都沒有啊,兒子先進去看看。”
陵淵製止了他,沈放會意地站在殿門外。陵淵走到門口,不輕不重地說道:“長公主殿下,微臣陵淵前來問安。”
沒有一點聲響回應。
沈放紮著手輕聲說道:“裏麵應當有兩個宮女伺候啊?”
陵淵又說了一遍,殿內傳來了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很明顯帶著譏諷。
陵淵知道那是嘉恪長公主的聲音,說道:“殿下可是有何不適?微臣進來伺候?”
“嗬,督公好本事,”嘉恪長公主涼笑著嘲弄,“抗旨前來,所為何事?”
陵淵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
不過是跟隨本心罷了。
是因為看了戲文一時感慨同命相憐?
可這宮中的可憐人還少麽?為何以前沒有這樣動了惻隱之心?
等等……
惻隱嗎?
好像不是第一回了……
陵淵一時有些對自己無言,便答道:“微臣聽聞長公主殿內漆黑一片也不讓人伺候,特來查看。”
他不過是依據常理推斷,定是這位長公主趕走了內殿伺候的宮人才會一點光亮也無,不然宮人是不敢完全不點燈的,恐會令長公主磕碰,那便是天大的罪責。
果然嘉恪長公主沒有對此反駁,輕嗤著說道:“如此,孤要向皇上稟明督公大人這份忠心呐。”緊接著語氣就是一寒,“孤不願意點燈也不想看見跟前有人,明白了嗎?明白了就快滾!”
陵淵轉身就走,一時有些氣惱,又有些自嘲。然而走了兩步又停下,很快轉身推開了殿門。
在一旁看著的沈放覺得雲裏霧裏,不明白督公大人在想什麽。
在想什麽呢?
陵淵自己也不清楚。
也許是想起了當年的某個夜晚,當他獨自一人誰也不想見的時候,其實內心是渴望有個人能不管不顧地靠近吧。
給她個機會。
他這樣想。
他沒有想清楚這到底是在給誰機會,但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剛進門就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砸了過來,陵淵本能地閃避了一下,額角被險險擦過,一片涼意。
一絲溫熱順著額角流淌下來。
是血。
“你!”陵淵著惱地看著東西砸來的方向,那裏依然是一片黑暗,隻能憑借窗外流瀉入內的月光看出地上坐著一個人。
“孤讓你滾!”嘉恪長公主又砸過來一個物件,柔婉的聲音第一次如此高亢,“隨便什麽人想把孤關起來就能關起來,隨便什麽人想進來就能進來,你們當孤是什麽、是什麽東西!是你們的玩物嗎!”
陵淵避開了這個物件,那物件落地發出崩裂的脆響,震得殿內更為死寂。
那絲溫熱的血,流淌進了陵淵的脖頸,浸潤了他的衣領。
他沒有管。
他走到坐在地上那人的麵前,蹲下,看她。
即使隻有月光,他也清晰地看見了。
她身上裸露出來的肌膚上,交錯斑駁著的,都是累累傷痕,不知是鞭痕,還是掌痕。
傷痕新鮮,有的還正在泛出鮮血。
除了她的臉龐,能看見的肌膚沒有一處完好。
這宮中能打她的,隻有一個人。
陵淵看著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輕聲說道:“微臣為殿下上藥。”
嘉恪長公主緊盯著他一陣,忽而有些猙獰地一笑:“原來你不是抗旨?是他讓你來給孤上藥的?”
她一巴掌扇在陵淵臉上,非常用力地一扇。
陵淵不知道是沒有躲,還是沒有躲開,生受了她這一扇。
“滾。”嘉恪長公主從牙縫中擠出這個字。
陵淵看著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個悲傷無助、幾近瘋狂的自己。
他向前了半步。
嘉恪長公主立即戒備地後縮:“你要做什麽?!”說著就突然抬腿,對著他的小腹狠狠一踢!
陵淵一把抓住她的腳踝,已有些不耐地說道:“殿下這些砸人踹人的手段,倒是爐火純青。”他緊接著又握住了她另一隻踢上來的腳,“可惜微臣不是殿下那些不經踢的夫君們。”
隻見陵淵用長腿將嘉恪長公主的雙腿壓住,直接上手點住她穴位讓她不得動彈,又輕輕封了她啞穴,淡淡說道:“在這等著,微臣取了藥就回來。”
嘉恪長公主瞪著他,像要一口將他咬碎。
陵淵悠哉地往外走,輕輕關上殿門。嘉恪長公主聽見一個太監輕聲驚呼於陵淵額上的傷,聽見陵淵說著“無事”又吩咐去取藥,再安排了周圍值守的事宜,重新走近殿門邊,卻沒見他進來,而是在門口說道:“殿下,你若允準,微臣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