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風華無雙宮內殿的回廊下,陵淵已站立了大半個時辰。
烈日灼燙的滋味,這些年被伺候慣了的他,著實很久沒有嚐過了。遠處的小太監一直焦急地看著他想過來給他送點吃喝再給他遞帕子擦把汗,均被他用眼神製止。
他再次看向悠長的回廊盡頭——那裏的掌簾宮女宛如木雕般地站著,衣角都紋絲不動。
看來內殿裏的那位殿下,仍然不準備讓他好過,半點要宣他入內的意思也無,就這麽晾著他。
陵淵依舊站得很直,仍然站在之前那位殿下要他站定的地方,絲毫沒有要挪動到屋簷下去躲避烈日的意思。
讓主子消氣的個中關竅,他很清楚。
飛鷹袍的立領和背衫已經濕透,黏膩地貼在身上,令他很不適。他想起多年前還是先皇腳邊的一個粗使太監時,被罰站罰跪還是輕的,要命的是主子一個不愉就將滾燙的熱茶兜頭而下,也不管傾灑在他的何處,他還不能立即擦拭更不能叫喊,必須先叩伏於地,口中不停哀勸“主子息怒”,也許主子會一直生氣很久,他就不能起身,身上的潮濕與燙傷也無法理會,往往在回到住處查看時,解開衣衫就撕下一層皮。
明明是受慣了的,他甚至已經能在解開衣衫撕下一層皮時麵色不改,怎麽如今倒矯情起來了?當真是做了兩年的緝事司督公就把從前的本事都忘了?
隻是,從前主子到底為何發怒,好歹他心裏是有數的,而眼前內殿這位到底因何發怒,他可真是半點頭緒也無。他仔細回想了一遍五日前與這位殿下的初次相逢,他是迎接與解救的姿態,縱使在此過程中與這位殿下因為彼此不相識而產生了一些誤會,也沒有冒犯和侵害到這位殿下,全須全尾地將這位殿下帶回宮,替這位殿下消滅了追擊在後的敵人——並無錯處啊。
到底是哪裏惹怒了這位殿下呢?
還是這位殿下一貫要給新認識的、看起來位高權重之人一個下馬威?
然而以這位殿下的身份地位及對本國的功勞,並不必用這樣的手段立威。
前思後想並沒有什麽頭緒,陵淵也就罷了,隻等著這位殿下消氣再宣召自己,畢竟是皇上指派他前來伺候這位殿下,這位殿下無論如何也必須宣召自己,否則即是對皇命不敬。
陵淵沉默筆直又恭敬堅誠地站在日頭下麵,日光不斷舔舐他,像毒蛇的信子那般令人焦灼。那廂的小太監終於忍不了似地奔到他身邊,極快地用沁潤了溫涼水意的帕子給他擦了擦額頭的汗,另一手遞高一杯潤喉茶到他麵前,輕聲說道:“幹爹快潤潤,兒子剛才給那邊的姑姑打點過了,這會子殿下還睡著沒起,沒人知道的。”
陵淵瞥向這隻比自己小七歲的幹兒子,冰冷訓斥的一眼。
小太監嚇得立即跪了下去叩頭,又迅速爬起後退,靈蛇擺尾般迅捷又毫無聲息地退至剛才站立的地方,低垂下頭,再不敢妄動。
陵淵再次望向那掌簾宮女,她依然紋絲不動。他那幹兒子方才許是去找了這宮裏的掌事女官說情?按理說現在掌事女官應當在內殿服侍,最能說得上話的是這位掌簾宮女才對。正想著,就見那掌簾宮女忽地動了,抬手輕輕掀開垂簾,一位宮裝麗人走了出來,從衣著上看應當就是這宮裏的掌事女官。
這女官穩步行來,唇角帶著四平八穩的溫和笑意,走到陵淵麵前微微屈膝行禮,說道:“督公大人,我們主子不想起身,今日不用伺候了。”
陵淵麵色不改地抬臂微微行禮,緩笑道:“煩請掌事稟告殿下,微臣明日一早再來聽命。”
女官頷首:“自當轉稟。”接著對身後跟著的宮女太監們抬手一指,“去,給他講講風華無雙宮的規矩。”
後麵的人應是,走過去將那小太監拖行而走。小太監敢怒不敢言,急急地看了陵淵一眼。
陵淵的麵色仍然未改,依然春風和煦,看著掌事女官微笑道:“不知他何處得罪了掌事,若有冒犯,本座可替掌事教訓,不敢勞煩掌事。”
他從“微臣”改口為“本座”。
掌事女官知道他這已是在用這改口提醒她,他的身份遠尊於她,他可以對殿下低頭,但絕不可能無緣無故任由她帶走他的人。
掌事女官亦是一笑:“方才這位小公公擅自給督公大人端水遞帕,有違風華無雙宮的規矩,好在督公大人心如明鏡,是以此時隻拖了他一人前去領罰。”
陵淵心內一聲冷笑,怎麽,難道他方才若是接了茶水和冷帕,還要將他一並拖走麽?
掌事女官又微笑補充:“小公公方才打點過的大宮女,已按照宮規處死了——我們主子一向公允,督公大人可以放心。”
陵淵微微一凜——竟然直接處死了?就為這點小事?
“至於督公大人,”掌事宮女微微一笑,隨手揮了一下,立有幾個太監搬來一條長凳和一柄狼牙錘,放在陵淵麵前,“請領罰。”
陵淵覺得自己的笑容都有點不自然了,卻仍是笑著問道:“敢問姑姑,本座因何領罰?”
再次提醒身份。
畢竟他是奉皇命而來,何況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除了皇帝,旁人都不敢輕動他。
掌事宮女毫無懼色,堪稱和煦地笑著答道:“五日前迎接我們主子時,督公大人曾抓住我們主子的手臂,眼下主子的手臂上還有淤青——我們主子千金貴體,大人您說,該不該領罰?”
陵淵微微眯了眯眼。
那日,他似乎確實抓了那位殿下的手臂。可並不覺得有如何用力,何況當時後有追擊,他完全是下意識地抓了一把,希望能盡快帶其脫離險境。
“脾性確實不好,你可要多順著點——寧可受些委屈,也別氣著她。”皇帝這句叮囑適時響在耳畔,陵淵的眸色凝了凝。
想起這位殿下肩頭所負的重任,以及她將給大燁國帶來的一切,陵淵暗暗咬了咬牙。
掌事女官含笑看著他,已備好了一套說辭等著應對他的辯駁。
然而。
陵淵直接拿過了狼牙錘,在手裏略略掂了掂,勾唇一笑,說道:“傷了殿下貴體,縱死難辭其咎。”說罷,半點含糊也沒有,往自己的右手上重重一錘!
那手立即鮮血崩裂,陵淵的額上也冷汗俱下。
但他的臉上極端克製,青筋爆起也沒有吭一聲,雖是微微顫抖,仍然好端端地將帶血的狼牙錘遞回給之前執錘的小太監,還對著掌事宮女笑了一笑:“如此領罰,殿下能否滿意?”
周圍人都有些驚詫,可卻都訓練有素地隻是微微睜大雙眼,半點驚叫都沒有發出。
掌事宮女的眉頭微微抽動,亦是露出個完滿笑意,說道:“督公大人如此明白事理,不愧為緝事司之主。”
陵淵的麵色依然溫和,仿佛變也沒變過,毫無錯漏又規矩板正地對著宮殿行了一禮才轉身離開。
他手上的血蜿蜒而下,滴答在風華無雙宮那光潔的白色石板上,非常刺目。他看向自己的人,堪稱和煦地吩咐道:“去收拾幹淨,別礙了殿下的眼。”
立有兩個小太監應聲前去收拾,掌事宮女凝眸望了一陣陵淵的背影,才轉身進入內殿而去。
陵淵一回到自己的居所就嫌惡地脫下黏膩在身的衣衫,梳洗又換過幹淨衣衫才包紮,接著用了些平日裏喜歡的點心茶飲,吃了特意為他備著的冰鎮奶凍,才覺得渾身舒暢了些。伺候在邊上的三個小太監大氣也不敢喘,靜等著他的指令。伺候多年的人能看出來,陵淵此時雖仍如平日那樣含著淡淡笑意,但那氣兒,十分地不順暢。何況他們為了伺候好陵淵早已學會如何打聽消息,早已知道陵淵不僅在風華無雙宮站了大半天還受了狼牙錘一擊,以及他的幹兒子被拖走用刑之事。
自陵淵執掌緝事司以來,除了皇帝,還沒有人能從他麵前將他的人帶走,更沒有人能讓他受錘流血。
好大的下馬威。
可若是那位殿下……
那畢竟是被皇上一直掛在嘴邊的、又屢次為大燁立下大功的正統皇親,如今帶功歸國,正是連皇上都敬讓三分的時候,萬萬不可開罪。
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堂堂緝事司督公陵淵大人,主動受了帶著勾刺的一記重錘。
畢竟現在,他還沒有摸清那位殿下的脾性。
“怎樣了?”陵淵單手端著茶碗呷了一口,淡淡地問道。
站在最近處的小太監立即答道:“稟督公大人,沈公公已被抬回居所,打得隻剩半口氣了,還好他年輕,算是救回來了。”
陵淵:“再請太醫過去給他看看。”
“是。”
陵淵:“其他事有消息了麽?”
小太監趨步上前,湊近陵淵耳畔,低聲:“手下人在那天遇到殿下的山頭尋了好幾日,終於尋到了一口大箱,打開之後發現……”
陵淵靜靜聽著,沉靜的麵孔上沒有什麽波瀾。待小太監說完退開半步,他的眉頭似乎略略舒展了些,微笑著敲了敲桌子,對著那空碗吩咐道:“再來一碗。”
小太監知道他這會子心情還不錯,立即又給他添了一碗奶凍。陵淵一口一口地吃著,莞爾:“聽說殿下也喜歡甜食,便送過去一些吧。”
“是。”小太監微微抬眼看向他,“那口箱子該如何處置,還請大人示下。”
陵淵含笑:“既然準備得這麽周全,物件兒也是全的吧?”他回憶了一下那日見到殿下的景象,“脖子上那串瓔珞看著很是特別,跟手腕上的好像是一套,都取回來,擦洗幹淨用貴重禮盒裝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