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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笑

  無數種感覺不斷地侵蝕著徐金全身,更勝過萬蚊噬身,更勝過百蜂打洞機,更勝過蠕蟲坑裡過一夜。


  舒服的感覺,不舒服的感覺,疲倦感,刺激感,所有的感覺都在往上涌。


  焦灼感,碎裂感,刺痛感,全身都有。


  滿眼都是星星,爆炸,亮斑,黑的白的紅的黃的,像開了丹青鋪。舌頭上六味雜陣,卻被麻木壓過了其他所有味道。鼻子彷彿通了竅,十萬八千種味道,每種味道都聞到了。耳朵里似乎有一萬隻鍾在齊鳴,一萬張琴在合奏,一萬把二胡在悲鳴,一萬根竹笛在歡唱。


  見一切所見,嗅一切所嗅,嘗一切所嘗,聞一切所聞。


  徐金無力地趴在地上,只覺得身上每一寸肌肉都被吞噬了,就連大腦也被知覺的狂歡給吞噬了。


  一支巨筆揮過天穹,降下一道黑幕,黑幕中衝出金色雷霆,將整個世界都燒得沸騰起來,沸騰過後,一片漆黑,只有一盞白燈在極高的天頂上飄浮著,成了這個世界唯一的光明,卻照不亮這個世界。


  耳朵不工作,沒有伴奏,只有畫面在腦海里飛舞。


  徐金想要閉眼,然後閉眼成了眨眼,眨眼變成眼皮舞,眼皮舞又化為金瞳四射。


  徐金想要呼吸,然而呼出的是戾氣,吸入的是白霧,一出一入,身體變得透明,再轉為吸入戾氣,呼出白霧。


  徐金想要呼喊,聲音到了喉嚨處,卡得死死的,喉嚨也在跳舞,一收一縮,不知是在罵娘還是在祈禱。


  徐金還想要抓住點什麼東西,將全身的瘋狂感覺發泄出去。


  恍惚中,腰間似乎多出一把劍,背上似乎多出一把弓,手裡似乎提著一把刀,身前似乎有一桿長槍,身後似乎有一根竹棍,腳下似乎踩著風火輪,身上似乎綁著捆仙繩。


  都是幻覺,徐金咬牙想道,得小心別傷著甘柔。


  不知是不是幻覺,徐金只覺得自己站了起來,抬起刀,想要將滿腔的痛楚還給老天,望著天空就砍。


  砍過去的那一瞬,全身的感覺都朝著手臂湧上,雙腿頓時有了站在地面的實感。


  一刀砍完,雙腿的實感立刻又消失了。


  手中的刀跟著這一刀擲出去了,徐金搶過身前的長槍,抓過身後的竹棍,往地上一頓,雙腿再一次有了實感,這次像是飄了起來,也同樣只是一瞬。


  然而這一瞬過後,徐金覺得雙腿似乎已漸漸受他控制了。


  與此同時,狂暴的痛楚撕裂了雙腿,每一根筋都被扯斷,每一塊肌肉都已崩裂,骨頭尺斷寸碎。


  即使如此,徐金仍然未停下來,踩著風火輪往空中一跳,挽弓搭劍就射,一箭將劍射向月亮,月亮被這一劍割裂,弓斷手摺,徐金摔落地面。


  失重感襲來,然後是後背撞地,骨折。


  腰間的鋼劍鋼刀也跟著撞地,清晰的金鳴聲落入耳中,射出去的劍,擲出去的刀,分明都在身上。果然先前的一切都是幻覺。


  明了一切都是幻覺以後,身上的感覺似乎變得更真實了。除了捆仙繩仍然綁在身上以外。


  徐金重重地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將全身的痛楚激起,然後散開。


  徐金強自掙扎著要坐起,但捆仙繩死死地纏著他,不讓他動。


  徐金輕微地晃著手指,似乎奏效了。


  手指輕晃,繼而連彈,連帶著骨折的雙手也跳躍起來。


  一定像得羊癲瘋了,徐金想道。


  然後他讓雙腿也顫抖起來。


  全身顫抖中,痛楚漸漸取代其他一切感覺。


  現在,沒有捆仙繩捆著他了,只有渾身的痛楚無法發泄。


  痛得像是某樣東西碎了,痛得像是某樣東西抽筋了,痛得像是某樣東西被高跟鞋底踢中了。


  雖然全身上下都在痛,可偏偏有某處的痛楚特別與眾不同,痛起來硬是連著心。


  徐金猛地跳起,全身的痛楚緊隨著他的跳起積攢而出。


  這痛感太尷尬了,徐金現在只想朝天大罵一句:「操!」


  然而跳起的那一瞬,雙目突然清明起來,甘柔焦急的面孔映入了徐金眼中。


  即將出口的一個髒字立刻被他咽了回去。


  喉嚨卻不幹了,硬是要將這個髒字擠出來。


  全身的痛楚也突然聚在喉嚨下方,彷彿要跟著這個髒字一起擠出來。


  徐金強行轉頭,又要開口,然而甘柔那張漂亮天真的臉緊接著又映入他眼中。


  徐金想,既然避不開,就換一個字吧。


  操幹上日直,徐金腦海里閃過一連串髒字。


  「操!這腦子不能用了!」徐金恨恨想道。


  然後「操」字就這樣到了嘴邊。


  徐金已稍稍張嘴,甘柔那張天下第一漂亮的臉就在前方。


  徐金狠狠咬牙,將操字咽下,然而此時喉嚨已將滿腔痛楚釋放出來,如同氣流一般沖向牙齒,舌尖在劇痛下顫動起來,剛咬下的牙齒也被驟然沖開。


  一個字終於出了口。


  「笑!」徐金喊道。


  喊出來后,滿身的痛楚驟減,徐金坐倒在地,只剩劫後餘生的無力感。


  此外,還有總算不是太失禮的感慨。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嘿嘿嘿嘿……」


  一連串停不下來的笑聲立刻傳入徐金耳中。


  全是甘柔的笑聲。


  「不會是我說笑,她就笑起來了吧?」


  徐金抬手捂著額頭,只覺羞愧不已。


  「不,不好!可千萬別失手把那瓶元神給弄倒了!那可是保命用的!」突然想到人元瓶,徐金立刻翻身跳起,望向笑聲傳來的方向。


  此時甘柔正捂著肚子笑個不停,手上沒有淺綠小瓶。


  徐金急忙在四周掃了幾眼,在又暗了幾分的火炬照射下,淺綠小瓶正好端端地擺在他喝下元神的位置。


  「還好……」徐金輕吁了口氣。


  然而不跳倒也罷了,這一跳起來,全身的痛楚頓時又發作了,痛得他一屁股坐倒,酸麻脹痛澀,此時全身沒有舒服的感覺,只有不舒服的感覺。尤以針刺火灼撕裂之感最甚。


  腰間的劇痛也令他直起了腰,向前伏在膝蓋上,就這樣坐著。


  甘柔已捂著肚子笑倒在地了,滿地打滾,不停地笑著。


  徐金抽動著嘴角說道:「夠了夠了,快停下來吧,柔師姐。」


  但甘柔仍然捂著肚子笑個不停,邊笑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停,哈哈停不,嘻嘻,不下來呵呵呵嘿——」


  徐金暗想難道是自己臉腫了?便伸手摸向自己的臉。


  臉果然腫了,尤其是嘴唇,已腫得像香腸一般,但舌頭卻相當奇怪地沒事。


  這一摸,牙齒也痛起來,彷彿要換牙齒了一般,話也說不利索了。


  「別笑了,停,停。」徐金勉強說道。


  這回說話,滿嘴漏風似的。


  「停……」徐金勉強開口,然後立刻被痛楚激得閉上了嘴。


  甘柔已笑到抽筋,翻滾著向河流一側滾去。


  那是傳送離開的支流。


  「該死!」雖然全身劇痛,徐金仍然勉力跳起,跑向甘柔。


  就幾步工夫,甘柔的一隻手已落進了水中,白裙尚在岸上攤著,徐金手不夠長了,只得先踩住白裙,卻同時腳下一軟,踩變成跪。好在這一跪,令甘柔的去勢微頓,徐金的手夠到了甘柔的手,用盡全力一拉,把甘柔拉了回來,同時痛得全身脫力,趴了下去。


  而甘柔被他拉回來后,正好仰面朝上。


  眼見甘柔笑個不停的可愛臉蛋就在前方,徐金無力躲避,只得勉強將自己的頭轉了個方向,湊在甘柔臉上。


  讓徐金覺得萬幸的是,他的嘴並沒有在此時和甘柔來一個親密接觸。


  不幸的是,現在他沒有力氣了。


  甘柔就這樣親在他臉上,不停地笑,笑得快要岔氣。


  「還笑……」徐金勉強張嘴,又痛得住了口。


  「就現在這樣子,哪裡打得過入魔者?」甘柔笑個不停,徐金心中卻生出一絲悲涼感來。


  徐金無力地伏在甘柔身上,過了好一陣才勉強將臉從甘柔嘴邊移開,落在泥地上。


  而此時甘柔仍然在笑。


  被甘柔笑成這樣,徐金只覺生無可戀。天真歸天真,但總得給人留點面子啊,他又不是第一個掛著香腸嘴的人。


  徐金哀怨地伏在一旁,壓著甘柔,倒也讓她沒法再笑翻進河裡。


  不知過去多久,徐金稍有了一分力氣,抬起頭去看火把,火把已將燃盡了。


  這時候,甘柔才終於漸漸止住了笑。


  徐金勉強抬起胳膊,從甘柔身上移開,翻倒在地,輕嘆道:「笑得很痛快吧,嘶——」


  滿嘴痛苦,令他說話時幾乎無法忍耐,但終究還是比較習慣了。


  「金師弟,對不起,你剛才喊出笑字,我就忍不住想笑。」甘柔坐起身,跪在徐金身邊,已不再發笑,羞愧地抱著徐金的胳膊道歉。


  「你倒是學會嘶——學會道歉了。」徐金忍痛調侃道。


  「金師弟,你剛才那一招應該很有用。」甘柔安慰道。


  「那一招?哪一招?泰嘶——山壓頂嗎?」徐金苦笑道。


  「不,是笑那一招。」甘柔搖頭說道。


  「笑?」徐金微微一怔。


  是說自己剛才把「操」改成「笑」吼出來的那一聲?用語言來讓對方發笑?可那不是言道的本事嗎?難道剛才這個「笑」字恰好合了言道的規則?


  徐金怔怔地望天,暗道,莫非這才是變成香腸嘴,牙痛不停的原因?言道之「笑」?剛才痛楚聚集於喉間迸涌而出,正好合了言道的笑律?


  試想,兩軍對壘,他喝一口化元瓶中的元神,站出來,一臉嚴肅地叫道:「笑!」


  然後對方全笑趴下了。


  「真有這麼便宜的事嗎?」想到那場面,徐金頭心微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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