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你不懂
隨著甘柔的話語,血誓符搖搖晃晃地飄到陸展面前。
「甘柔,你現在還是地書聖,我若殺了這女子,你還是地書聖。」陸展搖頭冷笑起來,並不接過飄在身前的血色符紙。
甘柔以山河釵最長的釵針抵在了自己咽喉上,冷笑道:「你可以試試。一旦山河釵十年無主,書道必衰。」
陸展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濃至無法化開。
「好!甘柔,我不會殺你!」陸展大笑著,淺笑著,微笑著,平靜下來。
接過符紙,陸展咬指滴血入符,血誓符化作一道血光,在陸展身邊環繞著。
「報名字。」陸展平靜說道。
徐金依然恍若未覺,只是盯著李心愫那張冷漠得有些陌生的臉。好看的臉上仍然塗著黑炭,一片炭黑,發間的白楊木釵,也仍是他十一歲時削的那一根,髮髻也仍然是那一朵,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鑽研出來,不甚好看,但很獨特。
只是眼中的冷漠,深邃,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李心愫。
「金不肖。」甘柔見徐金一直沒有回答,便替他答道。
「李心愫。你有忘神書在手,你必須發誓不可以傷害我。」李心愫也答道。
「好。金不肖,甘柔,李心愫,我陸展起誓,地書聖易主后,我陸展絕不傷害你們三人。」陸展平靜說完后,圍繞著他的血光一閃而沒,鑽進了他仍在滴血的指尖。
「夠了?」陸展平靜問道。
「夠了。陸展,我相信你不會蠢到一試血誓符的作用。入魔者對本命元神的應用,遠超你想象。」甘柔說道。
徐金仍在盯著李心愫,盯著她手中的鋼劍,盯著她頭上的秀髮,盯著她的杏眼朱唇。
甘柔走到李心愫身後,輕撫著李心愫的秀髮,握住白楊木釵,輕輕拔了出來。
瞧見熟悉的白楊木釵被他人拔下,徐金雙眼微凸。
甘柔並沒有重新結過髮髻,只是簡單地將山河釵插進了仍然未散的髮髻中。
與毫無特色的白楊木釵相比,山河釵顯然要美得多,只是熟悉的髮髻,不熟悉的髮釵,李心愫看起來離徐金更遠了。
徐金怔怔地站著,瞧著,心內滋味不清不明。
白楊木釵原本握在甘柔手中,山河釵插進李心愫發間的那一瞬,甘柔鬆手了。白楊木釵落在李心愫肩頭,往地上摔去,與此同時,甘柔捂著頭坐倒在地。
白楊木釵摔落,徐金的心就跟著白楊木釵往下摔落。
掠過衣襟,翻騰一回。
掠過腰帶,穿環而過。
掠過已有些顯髒的白袍,打了好幾個滾。
又掠過獸皮小靴。
然後被一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纖柔小手接住了。
被李心愫接住了。
鋼劍摔落地面,激起一聲劍鳴,李心愫冷漠地接住了白楊木釵。
徐金剛要摔落地面的心彷彿跌在了棉花上。
「愫姐,你真的想要當這地書聖嗎?」這時候,徐金終於開口問道。
「我已經是地書聖了。」李心愫冷淡應道,並舉起白楊木釵,站在捂頭坐倒的甘柔身邊,捧起甘柔一頭如瀑青絲,稍團幾次,結成髮髻,將白楊木釵插進了甘柔的頭髮中。
甘柔仍然捂著頭,低聲呻吟著。
「說得沒錯,你是地書聖了,跟我走吧。」陸展此時也落在了河岸上。
「你不去聖墓?」甘柔坐在地上,虛弱問道。
「甘柔,甘柔啊,你曾是地書聖,難道你到現在都沒明白嗎?只有你來到這刀原,來到這廢人宗聖墓,山河釵才能發現下一任地書聖。廢人宗借力之法根本無力與聖對抗,你當真以為書道會對這借力之法有興趣?也對,你畢竟天真,你剛到十五歲,就成了地書聖,沒來得及體悟世間冷暖,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地書聖,沒有人敢對你不敬,你不需要明白世間冷暖,直到現在。你那傻子師父,可真是狠心得緊啊。對了,看在姐弟一場的份上,我幫你殺掉你那傻子師父如何?」陸展一臉平靜,說到最後時,臉上掛起了一絲笑意。
甘柔怔坐在地。陸展說得很明白,天書聖所見的天機,所見的廢人宗聖墓,並不是為了開聖墓,只是為了讓她發現下一任地書聖而已。讓她發現下一任地書聖,然後讓陸展來奪下一任地書聖,這才是杜缺的真意。杜缺對她撒謊了,甚至有可能這三十年,一直在對她撒謊。天機只有杜缺能見,只有杜缺能聽,無論杜缺說什麼,天下人都會信以為天機。
「殺你那傻子師父,倒不需要我動手,我也省得麻煩了。待我回去,你那傻子師父就不再是地書聖之師了,她自然會被逐出失落天,然後自生自滅。」陸展臉上的微笑歸於平靜,走向河邊。
「不,等等!」甘柔突然叫道,強行從地上站起,一個趔趄,又倒在徐金身邊。
李心愫只會結一個髮髻,是徐金教她的,此時此刻,甘柔頭上的髮髻除了小一分以外,與徐金所熟悉的髮髻完全一樣。
徐金瞧著甘柔頭上的白楊木釵,和那無比熟悉的髮髻,彷彿見到了李心愫,下意識地去扶甘柔。
可手一碰到甘柔的手臂,就觸電般收了回來。甘柔終究是甘柔,不是李心愫,甘柔的皮膚嬌嫩,李心愫的皮膚更緊緻,稍一接觸,徐金就反應過來,摔倒在地的不是李心愫。
徐金已低下了頭,稍稍凝神,終於看清倒在地上的是甘柔,抬頭去看,李心愫仍然冷冷地站在陸展身邊,頭上插著山河釵。
甘柔現在是甘柔,而李心愫成為地書聖了。
「愫姐……」徐金仍覺自己身處幻夢中。李心愫陪了他十二年,在這個世界上,父母有生育之恩,而李心愫卻早已成為他最親近的人。徐金不敢想象沒有李心愫陪伴,他的日子會是什麼樣。
「我是地書聖。」李心愫冷淡應道。
「不,你還不是!」甘柔此時躺在地上叫道。
「她是。」陸展平靜說道。
「你還不是。」甘柔倔強說道。
此時徐金蹲下身,輕輕扶起了甘柔。甘柔的話,給了他一點生機,讓他稍稍清醒了些。李心愫分明已插上了山河釵,又怎能不是地書聖呢?
「你還沒有入書道,就不是地書聖。」甘柔借徐金的幫助站起,勉力抬著手指,指著李心愫說道。
「時間問題,她只需三天即可入道。」陸展平靜說道。
「陸展,你沒碰過山河釵,你根本不懂山河釵。只要山河釵沒有奪走承恩者腦海中所有知識,山河釵的恩威就不會賜下,承恩者就仍不是地書聖。我需要三天時間入道是因為我插上山河釵之前,看了一萬本書。那時候我已經是書道以物證道境了,前三天,山河釵未施一恩,花了三天時間將這一萬本書從我的腦海中剝奪,使我跌到未入道之境,然後才開始將它的恩威賜予我,將無數本書呈現在我腦海中,其中也包括我看過的那一萬本書,並使我立刻入道。而她與我一樣有過目不忘天賦,以此天賦,只需看十本書即可入道,但她此前並沒有入道。這意味著她看的書不到十本。不到十本書,怎麼可能到了現在仍然沒有被山河釵奪盡?一旦山河釵奪掉她腦海中的每一本書,就會降下恩威來,會立刻助她入道!她不是地書聖!她成不了地書聖!」甘柔緩慢而認真地說道,平抬的手指因無力而微微顫抖著。
聞言,徐金心裡頓時生出了希望。
李心愫沒能入書道,並不是因為成不了地書聖,而是因為她看的都是魔卷山的書,對山河釵來說,魔卷山的書同樣是知識,必須先奪走。在翻遍魔卷山中所有書籍時,李心愫已經統計過了,她翻過的書有五百七十萬本之多。一萬本書三天,十萬本書一個月,五百七十萬本書,需要四年零九個月!
也就是說,李心愫要花四年零九個月才能真正成為地書聖!
也就是說,他有四年零九個月時間來掌握廢人宗借力之法!
有了希望,徐金便微笑起來,他微笑著說道:「愫姐,你帶著所有的羊肉。我和你說過,地書聖每天都可以下廚神館,但你還是帶著所有的羊肉。我知道原因。因為那是我做的。」
「不,我打算餓死你。」李心愫冷冷說道。
「你知道餓不死我,這草原上雖然沒什麼野味,但認真去找,總會發現的。」
李心愫沉默下來。
「愫姐,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雖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時間,但我總覺得差了點什麼。我一直以為是別的原因,我和你說過的。但我現在知道了,不是別的原因,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我現在知道,原因是我並不主動。我顧慮太多,被動地接受一切,接受我自己的事情,接受你的事情,就像接受命運安排一樣。可一個人如果屈從於命運,活著又有什麼樂趣可言呢?就像我現在站在這裡一樣,我骨子裡還是不接受命運的。」徐金繼續說著,刻意地避開了幾處會讓陸展起疑的細節。
「你不明白。」李心愫喃喃道,神情複雜了一分。
「無論明不明白,我都不在乎。地書聖又如何?更何況你還不是地書聖,你還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成為地書聖。愫姐,我一點也不感激你為了救我而成為地書聖,所以,我不會讓你成為地書聖的。我這人性格有問題,愫姐,我和你說過的吧?我說一不二,說過的話,無論如何都會遵守。我說過會娶你,我娶定你了。我說不會讓你成為地書聖,我就決不會讓你成為地書聖!」徐金斬釘截鐵地說道。
陸展沉思了片刻后,在此時搖頭平靜說道:「甘柔,你不懂,這個世上,總有些書是無法助人入書道的。這女人就是如此,她看的書,不足以使她入道。」
甘柔一怔,驚道:「你是在說魔書嗎!」
「看來你並不是太蠢。這兩人在入魔者手中倖存下來,自然是去過一些入魔者宗門,看過不少魔書。不過她仍然會成為地書聖,所以等我回到失落天,等她記住的魔書都被山河釵吸收之後,你那傻子師父就會被逐出失落天。」陸展平靜地說著,一轉頭,又朝徐金說道,「至於你這小子,你想搶書道地書聖?弓道最天才的弓聖晉聖,也花了十五年,你這未入道的小子卻只有這麼點時間,就算這女人看了十萬本魔書,也只能給你一個月時間。我不會記住你的名字,書道會在失落天等你過來,到時候,我根本不必出手,書道以天證道境萬人,任選一人就能打敗你,殺了你。」
甘柔漸漸癱軟下來,若不是徐金扶著,早已倒地。
「你不懂。」徐金此時笑了起來。十萬本魔書?不不,那可是近六百萬本魔書!
「哈哈哈,我不懂?」陸展平靜地發出笑聲。
「但我知道你遲早會懂的。抱著你哥哥的腿,渾身顫抖地等著第二個月的到來吧。」徐金笑得更歡了。陸展已用那什麼血誓符發誓說不殺他,只要陸展沒認出他是徐金,此時就不敢動手。不在此時一逞口舌之歡,更待何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似乎還沒明白你自己的立場!你以為你能活到什麼時候?我只說我不殺你!我可從沒說過,不讓別人殺你!」陸展突然狂笑起來。
「甘柔,從地書聖退位后,你現在不過是書道以人證道境而已!並且再也無法突破以人證道境!你要如何活下來呢?」陸展大笑著,狂笑著,越笑越癲狂,越笑越痛快。
聞言,李心愫眼中閃過一絲驚惶,冷冷地望著陸展,冷冷說道:「失信之人。」
「地書聖,我有血誓符加身,血誓符沒有發作,我就沒有失信,作為地書聖,請謹言慎行,不要辱了書道正名。現在,請走吧?」陸展搖了搖自己尚未痊癒的手指,一指河邊。
李心愫神色複雜地瞥了徐金一眼,稍躊躇,但終究還是轉身躍進河中,消失不見。
陸展扶了扶血色通天冠,也跨步進入河中,消失不見。
……
「他離開了,有血誓符纏他一輩子,他不敢下手。」待陸展消失后,甘柔臉上的神情稍輕鬆了一分,但仍然渾身無力。
「不,馬上會有入魔者趕來。他離開陣中以後,會將你不再是地書聖的事情告訴草原上的那些入魔者。」徐金淡淡說道,將甘柔扶到地上坐著,撿回自己的鋼劍,重系在腰上。
「……那我們豈不是死定了?」甘柔怔了怔,苦笑道。誠如陸展所言,她現在只是以人證道境而已。金不肖仍未入道,如果真有許多入魔者過來,她哪裡打得過?
徐金沉默了半晌,突然說道:「我們結盟吧。」
「哦?」甘柔好看的眉頭挑了挑。
「你不恨陸展嗎?你不恨杜缺嗎?」徐金一臉理所當然地問道。
「恨,當然恨,可我只是以人證道境,恨有何用?」甘柔苦笑不已。
「恨的話,就相信我。」徐金說道。
「怎麼信你?我現在只是以人證道境,不再是地書聖,找不到弓聖助你了,對你並沒有幫助,而你現在未入道,一旦那些入魔者過陣來到這裡,我們就會死。」
「如果我的弓道達到了以人證道境呢?」徐金道。
「哈哈,半日時間嗎?」甘柔嘴角微澀地笑笑。書道未修至以天證道境,在戰鬥方面就相當弱,弓道這般修遠距離武器的外物道,確實要勝過書道許多,對上入魔者,勝算要大得多。但入魔者只需半日時間就能過陣到達廢人宗門前。半日時間從未入道連破兩重道境?就算有史以來最天才的弓聖,從十歲修道開始,到修至以人證道境,也花了一年零五個月。入魔者來到廢人宗門前,只需要半天時間,金不肖在半天時間裡能做什麼?
徐金不理會她的苦笑,認真地問道:「你願意做我的盟友嗎?」
「願意。」甘柔答道,「可這並沒有用。」
「不,有用。我現在就需要你的幫助。」
「怎麼幫?」甘柔微皺眉。
「你是書道以人證道境。」徐金肯定地說道。
「是。」甘柔點頭。
「而我剛剛進了一趟廢人宗聖墓。」徐金平靜說道。
「然後呢?」甘柔不解地問道。
徐金用白袍擦去臉上的炭黑,露出清秀堅毅的臉龐來,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叫金不肖,我叫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