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一更

  第89章一更


    ◎“我不恨你啦。”◎

    “仇殺?”


    明斟雪點點頭,順手接過他遞來的荔枝膏水,抿了抿潤嗓。


    “最初呈到孤手中的奏折,彈劾的是你兄長明槊通敵。”獨孤凜視線落在她杯盞邊緣被唇沾濕的水痕上,捏著茶盅的指節微微一頓。


    明斟雪並未察覺,隻是舉杯遞至唇邊,唇瓣再度覆上那處的濕潤。


    沾的鮮豔欲滴,晶瑩透亮。


    舌尖一掃而過,獨孤凜很斯文地輕舔了下唇角,不動聲色抿了口茶。


    “小姐的意思是,明將軍與人結仇,引火燒身禍及闔府上下?”


    明斟雪搖頭否認:“誘因未必是我兄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既為仇殺,便是隱忍籌謀數年隻為有朝一日一網打盡的也有。”


    “兄長十五從軍征,遠離盛京城內的明爭暗鬥。若說是我父親得罪了什麽人,也未可知。”


    “小姐因何篤定幕後之人身處盛京布局,而不是在軍營?”


    明斟雪擱下杯盞,指尖蘸著桌案上的茶水勾畫起來。


    “此事由我兄長在關外背負通敵鮮卑之名為始,繼而傳至盛京城內,幕後推手故意散布消息聲稱明氏父子互為內應,以左相韓薄為首的黨羽乘勝追擊一舉將我父親押入刑部拷問,連自證的機會也不肯給他,生怕誤了時機難以斬草除根。”


    明斟雪抬指點了點案幾上的兩處:“關外,盛京城,之後便是……”


    “便是後宮。”獨孤凜傾身湊近,抬起指腹為她拭去唇角汁水,視線一寸寸上移釘入她的眉眼:


    “孤有意封鎖了坤寧宮的消息,為何明氏傾覆一事仍會傳入小姐的耳中。”


    明斟雪啟唇方想回答,冷不丁又被他逼問了一句:

    “小姐得知消息後,又為何鐵了心想要私逃出宮去送死。”


    指腹擷去水漬並未離開,轉而捏明斟雪的下頜慢悠悠摩挲。


    “知道麽,”獨孤凜開了口,低沉的嗓音透出發自內心深處的疲倦,“那是孤第一次體會到被小姐背叛的滋味。”


    “孤看著小姐白日裏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紅袖添香,對鏡描妝。一旦入夜離了孤的視線,便換去那副溫順溫婉的麵孔,背地裏籌謀著一心想要逃離孤的身邊。”


    他唇角似笑非笑,勾出一抹冷意:“小姐決意離宮的前一夜,孤去了坤寧宮。”


    坤寧宮的第一夜,於明斟雪而言噩夢般的存在,不堪回首。


    獨孤凜緊盯著少女顫栗不休的瞳孔,玩味地繼續傾身湊近,越來越近。


    “孤記不清楚從何時開始,心底對小姐萌生出了最原始最直接的欲,望。”


    他將手掌按在心口:“在這裏,在最陰暗最見不得光的深,處,自此孤每次見到小姐,都恨不得按著小姐蹂,躪。”


    “他們說,這種遏製不住的衝動叫欲,望,當一種名為喜歡的情感積聚到頂峰時,會催動促發孤內心深處強烈的占有欲。”


    明斟雪麵上逐漸褪去血色。


    “那一夜,孤隻想將自己最見不得光的念頭剖開來,赤,裸裸呈現在小姐麵前。”


    獨孤凜斂眸低笑:“小姐總是叱責孤是個小瘋子。”


    “瘋麽?的確瘋。孤習慣了喜歡一樣東西便采用最直接的手段強製占有。”


    他並不覺得有什麽可引以為恥的。


    想要的東西便自己通過陰謀陽謀不計代價去奪。


    這是二十年來周圍殘酷的生存環境教會獨孤凜的道理。


    唯有立住了“狠”這一個字,他才能有今日之地位。


    可事實證明,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夠強製據為己有。


    他握住明斟雪被言語驚得冰冷的手,攥的很緊:“孤那時以為,這樣便能將小姐留住。”


    “可是第二日,小姐還是跑了。”


    獨孤凜茫然地搖著頭:“孤不明白哪一步出了差錯。”


    “因為愛與被愛從來都是雙向奔赴,”明斟雪抬起眼簾望他,聲調平靜,“而不是一方自以為是的強製占有。”


    “就如從前小姐同薛昭那般相處麽?”獨孤凜墨眸微揚。


    明斟雪垂下眼睫,唇間長舒一聲歎息。


    “是。”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融入歎息中幾不可聞,“是兩心相悅,色授魂與。”


    年輕的帝王微微頷首,他嗓音沙啞的厲害,用商量的口吻央求道:“孤便以薛昭的身份繼續陪著小姐可好?”


    “孤可以不是大徵的昭元帝。”


    “做薛昭,隻做小姐喜歡那個的薛昭。”


    是端方溫潤的公子,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而非在波雲詭譎的宮城裏死裏逃生,艱難活下來的那個卑劣恣睢的皇子。


    明斟雪的眼睫輕顫了顫。


    “薛昭的確是個光風霽月的存在,可是陛下——”


    指尖在袖籠中微微蜷縮著,她終於下定決心去握住獨孤凜的手:

    “陛下不可以為了我而抹殺獨孤凜的存在。”


    “陛下一人兩麵,薛昭雖好,可獨孤凜的意義亦無可取代。”


    她的目光澄澈認真:“獨孤凜是位好君主,是位深受百姓愛戴的君主。”


    “他很好,沒有陛下以為的那麽不堪,或許我們隻是不合適,所以才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明斟雪抬起頭,環顧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前世我在這座宮城裏待了三年。”


    “三年間,每日一睜開眼,看到的便是被宮牆割裂開的充斥著死寂的四方天空。自醒來那一刻起,便要被無數刻板的規矩耳提麵命,一舉一動謹言慎行,誠惶誠恐不敢有一步踏錯。”


    “就好像這一生除了死去,我沒有別的任何辦法能離開這座四方牢籠。”


    “身體上的拘束隻是其中一部分,還有我的所思所想,也在一日日的束縛中,被埋葬在宮牆底,同老樹根一同腐爛掉。”


    她垂下眼眸,輕輕笑了笑。


    “陛下是見識過我在明府時候的模樣的。父母疼我,兄嫂寵愛,我可以隨心而活,甚至可以拋棄這世道對女子的綱常規矩,活的坦蕩而自由。”


    “這世道鼓勵男子走南闖北建功立業,卻教導女子要安心居於後宅謹遵三從四德,未免太過不公。”


    “既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又責備女兒家頭發長見識短,豈不是在自相矛盾?


    人道女兒目光短淺,可我阿嫂師從名家大儒,通古曉今文采斐然,一點兒也不比翰林院的那些書生差。


    道是女兒拋頭露麵不成體統,我阿姊走南闖北,年紀輕輕一力撐起唐氏偌大家業,將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放眼盛京城,也沒幾個商戶能爭得過她。”


    “沒有人合該忍受束縛,被所謂的規矩改變該有的模樣,陛下,您也一樣,打破教條,用自己的方式得到了至高之位,不是麽?”


    巍峨宮闕中,少女的聲音擲地有聲,她望著年輕的帝王,輕輕歎道:“陛下,千秋宴行刺一事雖非我本意,但確為我之過錯。欠債當還,我可以用自己來償。


    “我會留下來助陛下掃除前朝隱患,事件平息之後,還請陛下放我離開。”


    “孤真的留不住你麽,”獨孤凜眉目陰沉,“孤不是非要將小姐困在宮闈間,小姐想去哪想做什麽都可以,孤可以陪小姐去往任何地方。”


    “不必啦,我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陛下不必為我分神。”她望著獨孤凜,眼神中難得的浮現出釋然。


    是對前世亦是對今生的釋然。


    “陛下是位好皇帝,承載著蒼生黎民的期望,生來便是騏驥合該日行千裏,不應當為我而停住腳步。”


    她頓了頓,笑著說道:“我仍會留在陛下身邊,還完這一賬,我們之間的恩怨舊賬就此一筆勾銷吧。”


    獨孤凜薄唇翕合,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無力訴說。


    眼尾攀上緋紅,他聲音啞的厲害,一陣強烈的惶恐與不安自心底忽然升騰而起:


    “小姐不怨孤了麽……”


    “我應當怨恨陛下什麽呢?”明斟雪問。


    “怨孤前世三年的冷淡,怨孤出於自私對小姐強占,怨孤一時意氣將小姐拖入宮闈漩渦之中……”


    獨孤凜絞盡腦汁想要羅列出過往的那些“罪證”,似乎隻有多了這些牽絆,才能讓他感受到明斟雪眼中有他。


    他情願明斟雪恨他入骨,總好過對他視而不見。


    少女眉眼如初,神色平靜,聲音溫柔而殘忍:

    “沒什麽好埋怨的,若為仇殺,幕後之人直衝明氏而來,無論我身在何處都難逃一死。”


    “即便那個冬日裏陛下及時趕到救下我,一計不成,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無數次的追殺。”


    “陛下在我亡故之後,為我父兄平反,做的已經足夠多了,陛下也隻能做到這一步。”


    她在獨孤凜的對麵落坐,清淺一笑:“生死有命,前世注定難逃一劫,所以,我不想再糾結了。”


    明斟雪話音落下後,空曠的大殿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獨孤凜抬起眼眸,眸底一片猩紅。


    少女梨渦微漾,笑容輕鬆。


    他知曉她是真的不在乎那些過往了。


    獨孤凜的一顆心瞬間空了。


    喉結幾經滾動,他艱難開口,用近乎祈求的語氣喚她:“斟兒。”


    明斟雪尋聲望向他,眼中盡是釋然後的澄澈與不在意。


    “孤卑劣,自私,心狠手辣。”


    “雙手沾滿鮮血,罪行罄竹難書。”


    “孤不是個好人。”


    “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繼續恨著孤……”


    明斟雪目露驚愕,她怔愣了好一會兒,始終對獨孤凜的請求感到匪夷所思。


    “陛下你在說什麽……”她不知該如何回應。


    “孤說……孤在求著你,求你繼續恨著孤,好不好?”


    年輕的帝王眸底深處罕見地漏出倉惶淩亂。


    明斟雪印象中的他向來是泰山崩於麵前而麵不改色的。


    “我不要恨陛下了,我們一別兩寬,不好麽?”


    “不好。”獨孤凜緊緊攥住她的手,將她一把攬至懷中擁住。他的雙臂因情緒的劇烈波動而顫抖。


    “不好。”他將下頜深深埋在明斟雪頸窩裏,眼底透出偏執的猩紅。


    明斟雪覺得胸口發堵,也不知是被他勒在懷裏勒的喘不過氣,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她能感受到擁住自己的這具身體在劇烈顫抖著。


    那是一種對於無可挽回的失去而生出的恐懼。


    她抿了抿唇,不知該如何安撫獨孤凜,隻能伸出雙臂環抱住他,輕輕拍著獨孤凜的肩背。


    明斟雪微微側目,餘光瞟見案上擺放的食盒,她將下頜墊在獨孤凜肩上,輕聲喚他:“陛下,我為你做了許多糕點,陛下真的不嚐一口嗎?再不吃,放涼了會很可惜的。”


    “陛下?”


    獨孤凜不應聲,隻是緊緊抱住她。


    明斟雪能感受到他的害怕,她輕歎了聲,自己伸手撚起一塊點心。


    柔荑無意間碰上了杯盞,盞裏盛著的荔枝膏水晃了晃,潑灑了幾滴落在她手背上。


    明斟雪望著手背上的水痕,怔了怔,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


    荔枝膏水,紫蘇水這類香飲子流通於市井,皇室自恃高傲,認為這類飲品上不得台麵,故而並不會在宮中製作並享用。


    明府沒什麽拘束,再加上唐氏經商,唐香君經常變著法的給她送來市井間流傳的好吃的好玩的,明斟雪喜歡這些酸甜可口的香飲子,隻是嫁入宮中後便刻意收斂了喜好。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前世不知從何時開始,茶餘飯後禦膳房便會為她送來應季的香飲子,還有各色市井才會製作的點心。


    從前習以為常沒去細想。


    如今才意識到,若無這座皇城之主的授意,那些稱心稱意的東西又怎會出現在她麵前。


    明斟雪將目光慢慢落回眼前之人可靠的肩膀上。


    前世他是從何時開始對她動了心思呢。


    明斟雪不知道。


    就連獨孤凜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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