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今朝淋雪(二修)
第14章今朝淋雪(二修)
◎他很想問一句,斟兒疼不疼。◎
少年於一個驟雪天被接入相府。
那日清早,新雪簌簌飄個不休。
“下雪了。”明斟雪自毛絨絨的兜帽間探出腦袋,捧著湯婆子倏的鑽進雪地裏。
穿著百褶襖裙的侍女跟在她身後追。
“小姐慢些跑。”
“知道啦。”
正是一生中最恣意明媚的年紀,明斟雪撇了油紙傘,發間綴著的合歡粉發帶隨風輕盈飄在雪裏。
像誤入凡塵的小仙娥。
風很自由,她也很自在。
獨孤凜步入相府時,在庭前看到的便是這般場景。
猶豫片刻,墨靴朝雪地裏緩慢邁出一小步。
自她於驟雪天崩逝後,獨孤凜再不肯踏入雪野一步。
逢上盛京城落雪的日子,他會將自己關在禦殿內,鬱鬱寡歡,艱難熬過殘忍的每一個日夜。
白的雪,紅的梅,無一不會讓他睹物思人。
待到雪化了,便拎上一壺酒去看望明斟雪,靜靜守在她的陵墓前。
獨孤凜自恃冷靜克製,難捱的日子裏卻又不得不借用烈酒來麻醉自己。
他那時總會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冰冷的墓碑,對她說:“再等一等孤。”
“孤很快便會來陪你。”
而今,他總算沒有食言。
紛紛揚揚的碎玉瓊瑤借著北風的勢,潑灑地越發密而厚。
“公子重傷未愈,撐把傘擋雪吧。”明府的小廝遞來一柄油紙傘。
前世未能走到最後,終是未圓之缺憾。
今朝若是同淋一場雪,此生也算和她共白頭,了無遺憾了。
“不必。”獨孤凜望向少女發上飄落的一層白絮,接過傘收入掌中,朝她走去。
“早梅開了!”
一樹玉塵輕覆著紅梅,明斟雪轉身將湯婆子塞入侍女手裏,踮起腳尖去摘落了新雪的梅花。
“這一枝送給流螢。”
“這一枝留給鳶尾。”
“這枝……”
厚重積雪壓彎了枝頭,顫顫巍巍眼看著便要盡數傾倒,重重砸了樹下之人滿頭滿臉的雪。
“小姐當心!”流螢驚叫了一聲。
樹冠龐大,明斟雪來不及躲閃,隻得抬手去擋,害怕地閉上眼眸預備被雪淋個透心涼。
二十四骨油紙傘倏然自頭頂撐起一方天地,遮住了四下飛濺的鬆雪。
護她一片清淨。
雪落的窸窣聲忽的停在耳畔,明斟雪不安地睜開眼,小心翼翼轉身望過去。
水墨染就的油紙傘下,少年一襲白衣眉目溫和,遺世獨立身姿若仙。
身後是三千風雪。
他伸手替明斟雪拂去狐裘上的白絮,溫潤一笑:“小姐莫要被雪沾濕了衣裳,仔細著涼。”
明斟雪微微怔住了。
櫻唇幾欲開口,卻說不出什麽。
沉悶的雷聲驀地自遠處滾滾碾來。
明斟雪登時變了臉色,下意識抬手便想捂住雙耳。
遒勁有力的大掌快她一步,將明斟雪按入懷中,一手執傘,一手護住她的耳朵。
緊貼著胸膛的那隻耳朵,聽到了少年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許是被少年的體溫包圍著的緣由,明斟雪感覺臉頰微微有些發燙。
轟鳴雷聲被護在另一側的手掌隔開。
明斟雪將深埋於少年懷中的腦袋緩慢抬起。
安然落下的一顆心在觸及少年目光的一刹那,漏了一拍,驟然被狠狠攥緊。
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幕似曾相識的場景。
頭戴十二旒袞冕,身著玄色冕服的帝王躬身替她擋住雷聲,將女子纖弱的身影罩在身下。
她看不清那人的麵容,但帝王眸底翻湧著的戾氣凶的能將她撕碎。
明斟雪怯怯抬眸,對上了麵前年輕郎君溫和深情的眼睛。
君子如玉,溫潤清雅。
帝王陰鷙,殺人如麻。
一瞬恍惚——
“放開我!”
瞳孔驟縮,她猛地推開了少年。
掙紮間踩上了一塊濕滑的青石板,腳底一滑,明斟雪驚呼了聲,直直仰麵摔倒。
一截手臂適時攬住她的腰肢將人輕鬆撈起。
“小姐仔細腳下。”少年緊張地皺起了眉,扶住明斟雪的腰身待她站穩了才收回手臂。
明斟雪驚魂未定,呆愣愣地杵在他麵前,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對,對不起。”她很是羞愧,小聲囁嚅著,“我不是故意朝你發脾氣的。”
“隻是突然看到了……”她絞著手指,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少年垂著眼眸,溫和地注視著她。
“總之,多謝你出手相助。”明斟雪伸手指了指庭院:“風寒雪大,我先回了。”
少年微微頷首示意。
“別了,薛公子……哎呀!”
好巧不巧,一抬腳又踩中了滑溜溜的冰麵,明斟雪身形不穩,少年伸臂扶了她一把。
腳步一踉蹌,明斟雪朝他身前一撲,額心猛地磕到了少年的下頜。
“疼……”明斟雪吃痛,抬手委屈地揉著額頭。
獨孤凜眸中劃過一絲訝然。
明斟雪竟會在他麵前叫痛。
脫口而出,沒有絲毫遮掩。
前世被他賭氣發狠撞的逼出了眼淚,饒是忍的將唇瓣咬出了血也不肯鬆口叫疼。
被容太後尋釁刁難,雙膝跪出了淤青也不肯在他麵前委屈叫疼。
那麽她自戕之時呢,當利刃割開脆弱的脖頸那一刻,她會不會委屈地喊著疼……
獨孤凜心碎如刀絞,攬住她腰肢的那隻手更用力了些,恨不得將人揉入骨血中。
他很想低聲問一句。
斟兒,疼不疼。
她這般柔弱金貴的姑娘家,原是該被捧在掌心裏好好愛護的。
尋常磕著碰著都會喊疼的小姑娘,怎麽能用那種冰冷的鐵刃割開血肉,結束生命……
獨孤凜的心在滴血。
箍住腰肢的手掌越收越緊,明斟雪被他勒得快喘不過氣來。
“薛公子,你,你怎麽了?”明斟雪兩手撐在他胸膛上,艱難地支開一段距離供她呼吸。
立在兩旁的侍女看傻了眼,扭扭捏捏提醒道:“薛公子,這裏是相府,請您注意分寸。”
“薛昭你身上還有傷,別勒我勒得那麽緊,碰到你的傷口可不妙。”
距離太過曖昧。
明斟雪臉頰燙得厲害,又擔心他重傷未愈,不敢有大的動作,故而隻能局促地推搡著。
獨孤凜長歎一口氣,慢慢鬆開了她。
明斟雪退後幾步,垂著眼睫不安地攏了攏狐裘。
“小姐,少夫人帶著姐兒哥兒自娘家回來了。”有嬤嬤自庭院外追過來。
“嫂嫂回來了!”
明斟雪雙眸一亮,快樂的像隻雀兒飛出庭院,立刻將重傷少年拋在身後。
裙袂飄飄,徒留給獨孤凜一抹追不上的倩影。
掌心一縷香風轉瞬即逝,獨孤凜眼睫低垂,隻覺得舌根那絲甜沒了味道,不悅地皺了皺眉,強撐著病體跟了上去。
明斟雪跑得很快,櫻粉倩影穿過彎彎繞繞的回廊,將獨孤凜遠遠甩開。
這一幕像極了夢中無數次出現的場景,無論他多麽努力,拚命向她奔去,也來不及阻止生命的消逝。
總會遲上一刻,總會遲來……
不,不!
黑瞳驟縮,氣息陡然變得急促,獨孤凜眸中閃過驚懼之色,不顧阻攔毅然去追那抹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影子。
“小郎君!仔細您的傷口!”隨行的沈老郎中急得直跺腳。
不能再遲了,不能再遲了……
獨孤凜聽不見別的聲音,腦中隻有一個念頭。
追上她,這一次絕不會再放手!
傷口再度裂開滲血,玄色身影越來越亂,獨孤凜隻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走了。
他被深重的無力感所吞噬。
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在這一刻被喚醒。
就在少年瘦削的身體再難支撐,即將倒下的那一刻,少女熟悉的身影重新回到他的視線。
脊背霎時出了層冷汗浸濕中衣,獨孤凜捂住狂跳不止的心髒,心有餘悸。
他乏力地抬起眼眸,下一瞬,所見場景深深刺痛了獨孤凜的眼。
狂跳的心髒一瞬間被釘住。
“芸姐兒給小姑姑親一下,小姑姑最喜歡你啦。”
“桓哥兒好乖呀,來,讓小姑姑抱抱。”
“你們快看,桓哥兒對我笑了!”
明斟雪懷抱著繈褓中的嬰孩,梨渦淺淺,眼角眉梢的笑意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歡喜。
前世記憶如綿密的針密密麻麻紮入獨孤凜的腦海。
恍惚間,身著繡有金絲鳳凰華服的明斟雪悶悶不樂坐在自己懷中。獨孤凜滾燙的大掌輕輕貼上她的小腹。
“皇兒今日可有鬧你?”
“孤親自翻閱了名家典籍,為皇兒起了好些名字,送來由你這個做母後的抉擇,如何?”
“無所謂這胎是皇子還是公主,隻要是斟兒生的,孤都喜歡。”
任由他說得再多,明斟雪始終別過頭一聲不吭,恍若未聞。
滿心歡喜霎時被冷水澆滅。獨孤凜垂下眼睫,俯首輕輕蹭了蹭明斟雪的發頂,低聲央求道:
“斟兒你理會孤一聲,好不好……”
然而這話一出口,懷中女子溫熱的身體倏的化作一縷雲煙消散。
周遭環境驟變,巍峨宮闕退去,獨孤凜身處潑天大雪中,懷裏取而代之的是明斟雪灑著鮮血的冰冷軀體。
“我的至親都死了,這下你滿意了?”
“獨孤凜,我不是你豢養的金絲雀。”
“你休想讓我生下這個孩子。”
“你為什麽不把我殺了,你把我也一起殺了罷,把我殺了!”
獨孤凜,我恨你。
那個冬日裏,明斟雪雙手攥緊得發顫,紅著眼眶死死盯住他。
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