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插翅難逃

  第3章插翅難逃


    ◎“斟兒想逃去何處,又能逃去何處?”◎

    沉悶的空氣中彌散開幾縷血腥氣。


    明斟雪腳步一頓。


    周遭平靜無波,她的後背卻隱隱發涼。


    似是被暗中藏匿的凶獸盯住了一般。


    明斟雪心裏莫名發怵,不敢多做停留,隻是隨著宮人一昧往前走。


    她不曾留心禦道兩旁的花叢。


    殷殷血液將泥土洇出一片片深色痕跡,不多時便滲透至花枝根部。


    秋冬時節半衰的草木被鮮血滋養得極好,飽餐一頓後回光返照似的開得格外妖冶。


    走出幾裏地後,因著走遠了的緣故,那縷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散去了。


    明斟雪心下生疑,皇城規矩多,縱使宮人犯了錯,宮中也斷無就地杖殺的條例。多半會被拖去慎刑司處置,何人如此大膽,敢在禦道上大開殺戒?

    除了那個人。


    他是九五之尊。


    “把人給孤帶上來。”


    獨孤凜撩起眼皮,平靜地看著數十名死士沒了骨頭一般,軟塌塌的被架著雙臂拖到玉階下,擺成跪拜的模樣。


    的確沒了骨頭,也不成個人樣。


    斂眸轉動著指骨上的墨玉戒,獨孤凜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


    帝王不疾不徐走至麵前停住,死士頭領艱難抬起僅剩的頸骨,視線甫一抬至繡有金絲龍紋的袍裾處,驀地兩耳嗡嗡——


    獨孤凜抬腳猛地狠踹到他心窩處,直踹的癱軟的身體晃成虛影飛出去,“砰”的砸到柱子上,發出一聲巨響。


    死士嘔出一大口黑血,近乎沒了生息。


    獨孤凜依舊不肯放過他,幾步逼至跟前,玄靴發狠地碾過那人的指骨,一腳踩住他的腦袋按在地上碾壓——


    “你就是用這隻手,拿刀對著皇後?”


    腳下仍未卸力,死士頭領被踩得悶聲吃痛,烙鐵燙壞的嗓子眼裏卻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嘶鳴。


    “死士一生殺人無數,而今諸般手段用在你自己身上,滋味如何?”


    獨孤凜神色陰冷,眉宇間盡是厭惡,怒喝道:

    “你有幾顆腦袋,敢動孤的皇後!”


    獨孤凜抬了抬手,藏風立即頷首遞上一把腰刀。


    刃上薄而利,刀身寒光冷峻。


    是把殺人利器。


    初綻的桃瓣一般嬌柔的人,觸一下花瓣便瑟縮不止。白皙的皮膚用唇輕輕一燙會留下痕跡,動作稍重些便禁不住咬緊。


    膽子也小,雷聲稍大點便會害怕地捂住耳朵。


    一想到這把刀再遲些便會沾上明斟雪的血,獨孤凜怒火更熾,握住腰刀反手便朝那人捅去。


    世家那幫老東西哪來的膽子,怎麽敢傷她!怎麽敢用這種利器去傷她!

    獨孤凜怒不可遏,暴虐漸起,手下力道更重了幾分,旋著那人的傷口猛地將刀抽出。


    刀下之人爆出殺豬般的嚎叫,生不如死。


    獨孤凜扔了刀,接過帕子悠悠自得地擦拭著指縫間的血跡。眸底波瀾盡退,平靜得似是方才那慘絕人寰的一幕從未發生過。


    沾著汙血的帕子被扔到下首那人的臉上。


    “藏風,拖下去繼續用刑。”


    獨孤凜語氣冷冷,拋下一句便走,恍若未聞得身後此起彼伏的嘶啞悲鳴聲。


    他抬起頭,視線穿過宮牆落在牆外的紅楓上。


    樹頂的一片葉在勁風中搖搖欲墜,惹人憐惜。


    如她一般,無助地抓住他的背,隨他沉浮。


    獨孤凜煩躁地按了按眉心,清楚察覺到自己失控了。


    比如昨夜的放縱,再比如今日的殺虐。


    獨孤凜知道明斟雪想逃,昨夜一腔怒火駕臨坤寧宮本是想當麵質問她。


    卻不想被明斟雪拒之門外。


    獨孤凜笑了,笑得一眾宮人汗毛倒豎烏泱泱跪了一片。


    很好,很好。


    那個軟弱怯懦,受不得一點驚嚇,聽著雷聲便會瑟縮在錦衾裏將自己裹成個白玉團子的嬌嬌兒,竟也會騙他了。


    死不足惜。


    卻也出乎預料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某種異樣邪念。


    放她走麽?任由她就此離開?


    獨孤凜眸色沉了沉,半晌,冷聲道:

    “擺駕承月門。”


    *

    承月門前,秋日裏的草木香充盈鼻息。


    然而走得遠了,那股血腥氣竟去而複返,越來越濃,一行宮人皆嗅到這不尋常的氣息,不安地竊竊私語著。


    天際隱隱傳來沉悶的雷聲。


    明斟雪下意識想躲,她想抓住鄧嬤嬤的手尋個安慰,一伸手卻抓了個空。


    是了,而今鄧嬤嬤帶著心腹宮女替她探路,就候在承月門外預備著接應她。


    眼看一場暴雨將至,領頭太監示意眾人先往簷下去避雨,待到這陣雨停了再出宮。


    周圍宮人彼此相熟便聚在一處說笑,明斟雪被雷聲擾的害怕,又擔心被人認出了身份,遂將包袱緊緊抱著懷裏,獨自找了個角落安安靜靜待著。


    說不清緣由,心下始終惴惴不安。


    陣雨來得急,走得快。


    一行人收拾了行囊再度上路。


    禦道上積聚的雨水追著繡履跟兒蹦噠,甩了鞋麵幾滴泥點子。


    “想著今兒回家,特地做了雙新鞋給阿娘看看呢。誰成想老天不給臉麵,頂頂幹淨的新鞋麵被弄髒了。”


    身側的宮女低頭盯著鞋麵忍不住抱怨,明斟雪的視線隨之一落,忽的釘在了她的繡履旁。


    水窪裏靜靜躺著一枚碧玉墜子,被泥水掩著不甚引人注意。


    可明斟雪對此再熟悉不過,這是她今早親自交於鄧嬤嬤的,本是一對,因何落了一隻在這處?


    她心不在焉,正出神想著,忽見身旁宮女紛紛拿袖子捂住口鼻,更有幾人蹲下身來作勢要幹嘔。


    明斟雪回過神,鼻息間倏的竄入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直衝喉嚨,刺激的她胃裏一陣翻騰。


    她忙伸袖掩住口鼻,努力平複胃裏的不適感。


    領頭太監卻恍若未曾嗅到異味似的,隻一昧催促著宮人往前走。


    宮人裏開始騷動。


    明斟雪心跳得越發快,一路走來遇見的稀奇事實在太多。她告訴自己,再走上片刻便能逃脫這座囚籠了。


    隻略一想著,腳步便不自覺地開始加快,步履輕鬆得很。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砰!”


    走在前頭的宮人驀地刹住了腳,明斟雪一個不留神,撞上了她。


    “對不住,對不住……”明斟雪滿懷歉意,連聲道著。


    那宮女卻並未轉身來同她言語,隻是呆愣愣的背對著明斟雪。


    明斟雪覺得這人甚是奇怪,身子霎時間繃的同石像一般僵硬。


    她正想關切宮女是否身子不適,那人突然兩腿一軟,癱倒在地。


    “血!血!!好多血!!”


    “你不要命了!敢在宮裏大聲喧嘩!”


    “姐姐救我,姐姐,我不想死……”


    走在前頭的宮人亂作一團,跑的跑,散的散。


    麵前一空,明斟雪茫然。


    這時冰涼粘膩的觸感遊蛇般竄入足底,爬上腳背。


    自繡履尖飛快漫開,濕答答的浸濕了鞋襪,一片冰冷。


    這種感覺勾起了她記憶深處的恐懼。


    麵前巍峨的宮門逐漸淡去,明斟雪眼前浮現出那座睥睨天下,象征無上皇權的金殿。


    玄衣青年強勢地握住老皇的手,逼他執筆沾著梁宇間懸著的一具具皮囊滴落的血,在明黃綾錦上一筆一劃親手書寫傳位遺詔。


    號令群雄、威震八方的九五之尊這時淪為青年手中的提線傀儡,往昔威風全然不在,被桎梏著違心寫下一筆又一筆,卻無能為力,隻會老淚橫流。


    獨孤凜擱下筆,頗為滿意地欣賞著這份寫有他名字的傳位血詔。


    出人意料,下一瞬他卻撚起那封足以讓他名正言順繼位的聖旨,輕飄飄地一拋,任由火舌吞噬掉那份虛偽的名正言順。


    他俯下身來睥睨著頹老的皇帝,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兒臣想要的,自會親手奪來。父皇給的,兒臣一概不稀罕。”


    重重宮闕漸漸自眼前消散,明斟雪怔怔低下頭,望向被浸濕的繡履。


    淹沒腳背的不是暴雨後的積水,而是被雨水衝刷過來的殷殷血水。


    明斟雪霎時涼徹心扉,臉色煞白。


    腦海中千萬種聲音一齊湧出,混亂嘈雜。


    逃!逃!快逃!

    明斟雪心裏隻剩下這一個念頭,她環視一眼萬仞宮牆圍成的囚籠,不管不顧地往宮門處拚命奔去。


    腳下踏開的血水迸濺了一身,耳畔肅殺的秋風掀起薄紗,割著臉頰呼嘯而過,明斟雪沒有知覺,隻知一昧朝外跑。


    快些,再快些,就要到了。


    出了這扇宮門,她再也不要回到這座壓抑的籠塚裏。


    既到此處,斷無再回去的道理。橫豎被獨孤凜抓住也是個死,出宮,唯有出宮,這是她最後一線生機。


    死在宮外,也是自由的。


    明斟雪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白紗翻飛,裙袂飄飄,像一隻被壓抑許久終得破繭而出的振翼白蝶。


    她穿過冗長的宮道,踏出承月門,徹底離開了這座困著她三年的宮城。


    她自由了!


    穿過承月門的那一刻,明斟雪心裏積聚已久的不安與鬱結瞬間消散。


    她真的恢複自由了。


    明斟雪露出一個釋然的笑,隻覺得背負多年的沉重枷鎖倏的被除去了,身心無比輕鬆。


    宮外的風也很溫柔。


    下一刻,明斟雪唇角的笑突然僵住了。


    她愣愣望著眼前的場景,感覺一瞬間被人緊緊扼住了喉嚨,近乎窒息。


    一場瓢潑大雨將淋漓鮮血衝刷得遍地都是,水量太盛,漾著波瀾一股腦湧入宮城,連來去自由的風都被染成了可怖的血紅色。


    滿地猩紅淹沒了明斟雪的腳踝。


    路的盡頭,是數十名垂首跪著的宮人,渾身被滂沱大雨澆透了,頸上、腕上的血仍摻著發絲間滴落的水一齊往下流淌。


    落在顏色淺淡的水泊裏,變成一簇簇血花,在水中彌散暈染,很快加深了血泊的殷紅。


    一滴一滴,昭示著生命的消逝。


    這便是承月門前血水的來源。


    身後一同還鄉的宮女被嚇得連連後退,明斟雪反倒拖著僵硬的身子朝那些垂首跪地的宮人走去。


    走近了才發覺,這些人血肉模糊一身是傷,早斷了氣。


    明斟雪仔細地辨認著,一個一個看過去,步子越來越沉重,直到再也邁不動。


    都是她熟悉的麵孔。


    除去獨孤凜安插的人手與候在宮裏流螢等,承月門前跪著的是坤寧宮三百五十四宮人。


    三百五十四條人命。


    明斟雪看到了冒死領著心腹幫她打掩護,接應她出宮的鄧嬤嬤。鄧嬤嬤是她的乳母,在明府時便看顧著她長大,同明斟雪過世的祖母一般慈愛。


    她看到了清早唱曲兒幫她疏解鬱悶的百靈,百靈才過了十四歲生辰,是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她很愛笑,很會琢磨些新鮮玩意討明斟雪歡心。


    還有鳶尾,年歲正好已說定了人家,兩情相悅預備結親了……


    還有,還有……


    都是明斟雪最親近的人啊!怎會一夕之間全部喪了命!


    她已經失去至親了,私逃出宮就是為了在合族被發往嶺南前,再見上親人一麵。


    為何連她身邊的宮人,都難逃一劫。


    她卻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親近之人一一離去。


    明斟雪似乎累極了,隻是呆愣愣目睹著承月門前的慘狀,身體開始顫抖。


    黑雲壓城,沉悶的雷聲低低滾至頭頂那方天,又一場風雨將至。


    倏的一陣勁風卷走錐帽,露出薄紗下清麗絕色容顏。錐帽邊沿沾上血水,白淨輕薄的紗幔瞬息被血水吞噬。


    閃電如利劍般驟然劃破蒼穹,繼而巨雷轟鳴,地動天搖。


    明斟雪後知後覺,驚雷在頭頂炸開的瞬間,她瞳孔渙散,麵上“唰”的失了血色。


    她想緊緊捂住雙耳,抬手的瞬間,一雙遒勁有力的大掌先她一步緊緊護在她麵頰兩側。


    柔軟的掌心觸到男人骨節分明的指節,耳畔的雷聲被削弱了幾分,明斟雪麵上的懼色卻陡然放大。


    蒼白的唇瓣止不住顫抖,明斟雪僵硬地轉過身,猝不及防撞入那人幽幽的黑眸中——


    “啊!!!”


    在她身後,頭戴十二旒袞冕,身著玄色冕服的帝王躬身替她擋住雷聲,將明斟雪纖弱的身影罩在身下。


    帝王神情冰冷,眸底翻湧著的戾氣來勢洶洶。


    待到雷聲過去,獨孤凜鬆開手,俯視著身下那張驚慌失措的小臉,伸出指節憐惜地碰了碰凝脂般細膩的麵頰。


    溫香軟玉,我見猶憐。


    戳中了心底最軟的一塊肉。


    這種奇異的感覺讓獨孤凜越發不滿。


    無端生出一種想將她掰開了揉碎的欲l念。


    他忽然笑了。


    唇角噙著一抹溫和的笑意,指節自臉頰順勢滑下,用力鉗住尖尖下頜,掐得嬌嫩的肌膚紅了一片。


    獨孤凜盯著那雙倒映著他的身影,滿是驚駭之色的眼眸,咬牙切齒:


    “斟兒想逃去何處?”


    目光自血泊中一掃而過,平靜得似是在欣賞風景,獨孤凜笑得溫柔而殘忍:

    “又能逃去何處?”


    明斟雪如墜深淵,瞬間被沉重的無力感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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