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休想
第40章 休想
靜謐的走廊湧動著一片波瀾詭譎, 心髒跳動的聲音格外清晰,一下一下,猶如鼓聲陣陣。
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充斥著空氣裏的每一個因子, 黎初懷孕後對氣味極為敏感,此刻她捂著胸口,壓抑喉嚨口的惡心。
她看向立在長椅前的傅嶼遲。
他身量修長,站得筆直, 手臂處搭著一件黑色西裝外套和條紋領帶西, 領口處的紐扣解開了兩顆, 露出精致的鎖骨,在醫院熾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白皙。
他向來這樣矜貴自持, 即便是泰山崩於眼前也依舊可以麵不改色。
馮玉蓉的話音飄散在空氣之中, 她凜著臉色等眼前之人的回應。
黎初從未見過母親這樣生氣過。
印象裏, 母親都是輕聲細語, 溫婉柔和,像是夏日裏潺潺的溪水,滋潤著每一寸土地。
黎初扶著腰, 往前走了兩步, “媽…”
“你別說話。”馮玉蓉看也沒看女兒一眼,直接嗬斥了一聲。
傅嶼遲看了黎初一眼,示意她安心,隨後,他回道:“我是她的男朋友。”
淡淡的一句話卻猶如石子落入潭水之中, 驚起圈圈漣漪。
馮玉蓉沉著嗓音繼續問:“男朋友?你是真的喜歡初初嗎?”
“是。”
黎初眼神微滯,帶著難以置信的複雜神情。
她沒想到母親會問這樣的話, 更沒想到傅嶼遲會這樣肯定地回答。
她和他之間哪有什麽愛, 不過就是傅嶼遲不甘心罷了。
馮玉蓉眼底的怒意幾乎要噴湧而出, “你如果真的喜歡我女兒,怎麽會讓她未婚先孕?”
喜歡一個人是舍不得對方受一點委屈的,眼前的這個人要是真的喜歡她女兒,怎麽會懷孕五六個月也沒有來見過父母。
馮玉蓉平複了一下情緒,繼續說:“你救了我丈夫,我心裏感激你,可你傷害了我的女兒,我不能原諒。”
“請你離開。”
馮玉蓉轉身去牽女兒的手腕,直接將人拉進病房。
黎初眨了眨眼睛,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
她以為母親會怪她,會斥責她,可是母親從始至終都站在她身邊,護著她,為她撐腰。
……
病房內,黎初挨著母親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
三人間的病房,擁擠而逼仄,床與床之間的過道也隻能容下一個人通行。
黎初的手被母親緊緊攥在手心裏,過熱的溫度讓她掌心出了汗。
“你跟他是怎麽回事?”
黎初聽出了母親聲音裏的壓抑。
她垂下眼眸,說道:“我和他是互相喜歡,走到了一起。”
黎初不想讓母親擔心,不得已編了個謊話。
“初初,媽媽不是傻子,你和他是不是真心喜歡,媽媽會看不出來嗎?”馮玉蓉直接了當戳穿女兒編造的拙劣謊言,心口難受得一陣陣抽痛,“你和媽媽說實話,媽媽不會怪你。”
黎初的視線落在自己挺起來的肚子上,那裏孕育著一個小生命。
她並不期待這個孩子,但也同樣舍不得失去。
輕輕撫著肚子,她哽咽著嗓音:“媽,等孩子出生,我就回來照顧你和爸爸。”
掀眸看向母親,她認真道:“我不想待在洛城了。”
那個牢籠,她要徹底擺脫。
馮玉蓉身體一怔,抿著唇沒有說話。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骨子裏倔強,不願意說任是誰逼問也沒有用。
,
病房外,傅嶼遲在門前站了許久,透過門上小小的玻璃窗口,凝視著黎初的背影。
直到護士在他身後出言提醒,他才讓出了位置。
年輕的護士打量著眼前英俊貴氣的男人,雙目放光,羞紅著臉,輕聲細語道:“你不進去嗎?”
“不了。”聲音淡淡,帶著男性特有的低沉。
傅嶼遲轉身往電梯處走去,幾分鍾後,他到了停車場。
從車裏拿了一包煙,煙盒是新的,廢了點功夫撕開透明塑封,從煙盒裏拿了一根出來點燃。
他懶散地靠著車門,指尖煙霧嫋嫋,神情卻絲毫沒有放鬆。
===第69節===
從海城回去後,已經大半年沒有抽過煙了,如今再嚐這個滋味,心裏卻隻有煩躁。
煙還有大半未燃燒,就被他撚滅,絲絲縷縷的煙味在他指尖縈繞,久久不散。
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出去,忙音未響幾聲就被接聽。
傅嶼遲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住院部大樓,沉聲道:“幫我在永安市第一醫院安排一間VIP病房。”
“好的。”
……
一個小時後,黎初出了病房,四下尋找,卻沒見到傅嶼遲的身影。
一碼歸一碼,她心理雖然對傅嶼遲抵觸,也不願意接近他,但這次能這麽順利趕來醫院,大半都是傅嶼遲的功勞。
想了想,黎初還是給他發了個消息。
【今天多謝你送我。】
等了一會沒等到傅嶼遲的回信,黎初就把手機收了起來,打算去樓下買點東西。
父親病得突然,很多東西來不及準備,文德鎮離這邊又遠,回去拿東西並不方便,可一些必須的生活用品還是得備著。
下了樓,黎初下意識超戶外停車場看去,在眾多車子裏看到了傅嶼遲那輛賓利。
他還沒離開。
肚子裏的孩子似乎是有了感應,突然動了一下。
黎初安撫著肚子裏的孩子,抬腳往賓利車走去。
離駕駛座還有兩三米距離時,黎初就聞到了淡淡的煙味,她扇了扇風,驅散著鼻腔前的氣味。
車窗漆黑一片,看不到車子裏的一點情況。
黎初敲了兩下窗,玻璃應聲落下。
下午四五點的陽光沒有正午那麽毒辣,但照在人身上依舊像是火爐炙烤一般,黎初隻站了一會,額頭就被汗珠暈濕。
車子裏的冷氣從車窗溢出,才讓黎初感覺到一股涼爽的氣息。
黎初俯下身子,看向車子裏的人,刹那間撞上對方的視線,目光交匯之處似有電流閃過。
黎初慌亂地移開視線,悶著聲音說:“我要留在這裏照顧父親,等他出院了就回去。”
傅嶼遲靠著椅背,掀眸看向窗外的女人,眉眼間透著淡漠。
黎初的話說的不直白,但他畢竟在商場沉浮時間,說話做事早已變得老練,這種淺顯的話語他怎麽會聽不明白。
她話裏的意思無非是希望他能自己回去,不要留下來打擾他們一家人。
傅嶼遲眼底微沉,“你現在不適合留下來照顧你父親,我會安排人照顧,你不用擔心。”
黎初不肯退讓,“沒有什麽合不合適,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父親,我作為女兒,照顧他是應盡的本分。”
“黎初。”傅嶼遲動了怒,叫她名字的時候重音落下。
他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語氣又恢複了平靜,“我已經為你父親安排了VIP病房,也找了護工照顧他。”
黎初怔愣了一瞬。
她沒想到傅嶼遲默默做了這麽多事。
黎初眼眸閃動,語氣也軟化了下來,“謝謝。”
傅嶼遲從椅背處坐起,說道:“你現在是孕婦,不能太過勞累,聽話,去酒店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再陪你過來看望你父親。”
這話說得很現實。
但太沒有人情味。
就好像病房裏的人不是黎初的父親,而隻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一般。
黎初忽然想問他,如果病了的是他的父親,他還會這樣說話嗎?
是她忘了,傅嶼遲和他父親早就水火不容,今天病倒的若是他的父親,恐怕他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這個男人原本就是涼薄之人。
下意識後退一步,拉開了自己和傅嶼遲之間的距離,黎初平淡無波地說道:“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裏有數。傅總不必關心我,時間不早了,早點回洛城吧。”
說完,黎初就轉身離開。
傅嶼遲用力甩開車門,皮鞋落地發出啪地一聲,重重砸在黎初的心間。
“站住!你再走一步試試。”
身後陰沉的聲音像是一條毒蛇纏繞在黎初的腳腕上,蛇信輕吐,露出尖銳的毒牙。
盡管她很想離開這裏,離開傅嶼遲,但她卻根本無法挪動腳步。
肚子沉墜得讓她根本無法挺直脊背,隻能稍稍彎著,才能舒服一些。
黎初扶著自己的腰,低聲詢問道:“傅總,您還有什麽事嗎?”
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黎初還未來得及反應,手腕就被緊緊攥住。
纖細的骨骼不堪一擊,疼得她崩起身體,卻倔強地不肯求饒。
傅嶼遲深邃的眼眸染上一層陰沉,聲音像是淬了冰一般,“黎初,你不要挑戰我的耐心。”
黎初轉過臉,對上他寒冷的目光,眼裏升騰起一片霧氣,啞著嗓子道:“傅嶼遲,你放過我吧。”
“等孩子生下來,你就讓我離開可以嗎?我很累很累,真的撐不下去了。”
懷孕六個月,除了隆起的肚子,身體依舊單薄如紙片,仿佛風一吹就會倒。
她的氣色很差,臉上沒有一點光澤,也不像其他孕婦那邊紅潤,倒像是遭受了極大的痛苦,從深淵掙紮出來的人。
傅嶼遲比任何人都清楚黎初的精神狀態。
他不止一次聽心理醫生說黎初的抑鬱症狀嚴重。
甚至連黎初每天夜裏睡不著,通宵坐在沙發上失神,他也知道。
但他更知道自己離不開她。
不能失去她。
所以即便是以黎初的健康作為代價,他也絕不可能放手。
他會陪著她,給她想要的一切,會對她好,對他們的孩子好,他們一定會圓滿地在一起,攜手走完這一生。
傅嶼遲擁著黎初,親吻著她的頭發,“初初,再堅持一下,等孩子出生了,一切都會好。”
聲音飄散在夏日滾滾熱浪之中,卻沒有飄進黎初的心裏。
她腦子裏想的隻有離開。
哪怕是放棄孩子的撫養權,她也一定要離開。
那個精美華貴的牢籠,再多待一秒鍾,對她來說都是噩夢。
她不願意睡覺,不願意閉眼,就是想擺脫這個噩夢。
,
黎初回到病房的時候,護士剛好進來幫黎耀祥換病房。
馮玉蓉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以為是病人太多,要把床位空給別人。
她急忙拉住護士:“怎麽突然要換病房了,我們已經交過錢了,他剛做完手術,經不起折騰。”
護士皺著眉,臉上露出無語的表情,“不是你們家屬自己要求換取VIP病房的嗎?”
馮玉蓉愣了一下,“沒有啊?是不是弄錯了?”
護士:“……不是你們自己要求的,難不成醫院免費給你升級?”
黎初走上前,拽了一下母親的衣服,壓低聲音說道:“媽,是他幫忙安排的病房。”
馮玉蓉一聽就明白女兒說的人是誰,臉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去,“不用他假好心。”
眼眸一抬,正好撞上從門外走進來的傅嶼遲。
馮玉蓉沒好氣懟他,“你來幹什麽?”
傅嶼遲拎著幾個白色塑料袋,和他身上昂貴的襯衫形成鮮明的對比。
“阿姨,黎初身體不方便,我幫著拿東西。”傅嶼遲禮貌回應。
馮玉蓉:“東西放這,你回去吧。”
連個多餘的眼神都不想看他,看一眼心裏就更氣一分。
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被他這樣糟踐,還有了六個多月的身孕,到了這個月份,強行去引產,女兒隻會遭更大的罪。
黎耀祥被推去了VIP病房,馮玉蓉把門一關,將傅嶼遲隔絕在外。
一連數天,傅嶼遲日日守在病房外,但始終沒能進去。
有幾次馮玉蓉從病房裏出來,傅嶼遲上前想詢問黎初身體狀況,都被馮玉蓉罵得開不了口。
後來傅嶼遲再也沒有出現過,黎初漸漸安心了下來。
傅嶼遲是與芻科技的主心骨,他不可能不回去,跟她耗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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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黎耀祥出現肺部感染症狀,再次被推進搶救室。
但這次,他沒能下得了手術台。
黎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全身的力氣被瞬間抽走,天旋地轉,暈倒在母親懷中。
馮玉蓉淚流滿麵,哭喊著求醫生救救她的女兒。
她已經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女兒。
黎初悲傷過度,出現宮內缺氧症狀,好在搶救及時,她和孩子都沒事。
睡了一天一夜,黎初才清醒過來,看見母親憔悴的臉,黎初張口想要說話,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馮玉蓉握住女兒的手,沒忍住落了淚,“初初,你不能太傷心,要多為肚子裏的孩子想想。”
“爸…呢…”黎初艱難地吐著字,嗓子像是塞了一把沙礫,磨得她喉嚨刺疼。
===第70節===
馮玉蓉抹著眼淚,可眼角的淚水卻越來越多,“你爸,已經走了。”
“爸怎麽會走,他剛才還好好的,他還說等孩子出生了要抱一抱,我不信,我不信爸會拋下我們。”黎初掙紮著從病床上坐起身,不顧手上的針頭,就要下床。
馮玉蓉死死抱著女兒,不讓她動,“初初,你不能這樣,聽媽媽的話,好好休息。”
黎初伏在馮玉蓉的肩頭痛哭,一聲一聲地喊著爸爸。
從今以後,她再也沒有爸爸了。
黎耀祥的葬禮辦得匆忙,黎初強撐著身體為父親守靈,馮玉蓉怎麽勸都沒用。
靈堂上,那些來悼念的親人似乎沒有一人為黎耀祥的過世而心痛,他們反而將視線落在黎初的肚子上,當著黎耀祥的靈位就對黎初指指點點。
“我怎麽記得黎初還沒結婚呢?這怎麽就被弄大了肚子。”
“是啊,真是不學好,敗壞黎家的名聲。”
“未婚先孕,就算是結婚了也要被婆家看不起的。”
……
黎初扶著腰,雙膝離開蒲團,站直了身體。
她掃視著眼前這群人,隻覺得可笑,“你們如果真心是來送我父親離開,我感激你們,可如果你們隻是想來看笑話,那現在也看夠了,麻煩你們出去,不要髒了我父親的靈堂。”
有人被黎初的話激怒:“我看是你髒了你爸的靈堂吧,說不定你爸就是被你未婚先孕給氣死的。”
他身邊的一個男人跟著附和:“就是,也不知道肚子裏的賤種是誰的。”
黎初慢步走到他們兩人身前,把他們手裏拿著的玻璃杯狠狠打落在地,碎裂聲四濺,猶如弓箭離弦,紮入靶心。
她絲毫不畏懼,直視著他們,冷冷說道:“請你們滾出去。”
其他人不想在靈堂上惹事,以免沾染了晦氣,就紛紛離去。
那兩人見她一個孕婦,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便趾高氣揚道:“嘁,我們兩個大男人害怕你一個孕婦不成,別以為砸個杯子就能嚇唬住人,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不給我們哥倆賠禮道歉,我就把你爸靈堂砸了,看你還敢不敢囂張。”
“不僅要給我們道歉,你還得好好說一說肚子裏賤種的來曆。”
黎初從未受到過這樣的羞辱,氣得臉色慘白,揚起手就要給說話的人一巴掌。
手腕被人攥住,那人用力一推,她便往地上摔去。
黎初來不及反應,就在要摔落在地之時,一隻強勁有力的手攬住了她,將她擁入懷中。
緊接著,她聽到男性低沉強勢的聲音:“你說誰的孩子是賤種?”
那兩個找麻煩的男人被傅嶼遲散發的脅迫感牢牢壓製。
明明對方看著斯文矜貴,隻是臉色陰沉而已,可他們卻覺得這人似乎並不好惹。
傅嶼遲帶著黎初退後兩步,湊到她耳畔囑咐道:“站在這裏,不要亂動,聽話。”
傅嶼遲解開襯衫袖扣,將袖口挽起,露出結實的手腕,他的動作慢條斯理,從容之中帶著沉穩。
下一秒,他揮拳至那人的臉頰,幹淨利落,在那人要反撲之時,他抬腳狠狠踹向對方的腹部,沒留一點情麵。
另一個人早在同伴被打了臉之時就嚇得躲在了角落,此刻看同伴被踹倒在地,躺在地上哀嚎,嚇得連忙逃走。
被打的人不顧身體疼痛,捂著肚子連滾帶爬逃離,生怕傅嶼遲追上去再給他一拳。
傅嶼遲轉身看向黎初,眼底的戾氣散去,浮現出來的是藏不住的愧疚,“我來晚了。”
黎初垂著眸,沒有回話。
一場鬧劇散去,她沒有心思再說什麽。
更何況,仔細算起來,眼前的這個人才是罪魁禍首。
如果她沒有懷孕,也就不會受那樣的羞辱。
走到碎玻璃處,她蹲下身體,正要撿起碎片,一隻骨骼分明的手便落入她的視線,替她將碎片撿了起來。
黎初抿著唇,一雙眼睛空洞無神,仿佛被抽走了靈魂一般。
她重新回到蒲團處跪下,繼續為父親守靈。
懷孕六個月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住,但她還是強撐著為父親盡最後一點孝心。
從她上了大學以後就極少回家,寒暑假也常在外兼職賺學費生活費,見父母的次數更是少之又少。
父親過世後,黎初沒有一天不後悔,她要是能多陪陪他就好了。
傅嶼遲邁步至黎初身旁,同她一樣跪了下去,他深深看了一眼身邊憔悴的女人。
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地上,隆起的肚子墜下,脊背卻挺得筆直。
傅嶼遲沉著聲音道:“累了就靠著我歇一會。”
“不用。”她淡淡拒絕,脫口的聲音嘶啞到沙礫。
黎初撐著一口氣,直到葬禮結束,在看到父親的骨灰葬入墓地後,身體徹底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昏睡了整整一天,黎初才醒過來。
入眼的是一片黑暗,像是無盡的夜,永遠也等不到天亮的那一刻。
她動動了僵硬的身體,張了張口,幹澀的喉嚨如同枯朽的枝幹,急需清水的潤澤。
“水……”出口的聲音極為沙啞。
很快,身旁就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
高大的人影壓了下來,低沉的聲音傳入耳畔:“怎麽了?”
黎初聽出了對方話語裏的關心和急切。
她努力咽了咽喉嚨,再次發聲:“水…我想喝水。”
話音落下,明亮的燈光瞬間打開,刺得黎初微眯著眼睛。
脖頸後的床板被搖了起來,調整到適合喝水的高度。
一隻透明玻璃杯遞到她的眼前。
黎初想伸手去拿,胳膊卻怎麽也抬不起來。
身體一點力氣都沒有。
杯子湊近到她唇邊,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出現在她眼前。
這隻手她見過太多次,想忘也忘不掉。
傅嶼遲小心翼翼地給黎初喂水,生怕嗆到她。
他從未這樣照顧過任何人,動作略顯笨拙。
一杯水喂完,他低聲問道:“還要喝嗎?”
黎初輕輕搖頭。
傅嶼遲放下杯子,看著病床上的人臉色蒼白,胸腔像是被灌滿了岩漿,燙得他喘不上氣。
黎初倒在他懷裏的那一刻,四肢百骸升起的恐懼到如今他還能回想起來,懷中人仿佛泡影一般,一碰就碎。
直到那時,他才明白,她是他的命。自始至終他對她的愛意從來沒有消減過半分,三年前他愛她,三年後,他還是一樣愛她。
“餓不餓,你媽媽煮了點粥,我給你盛一碗?”傅嶼遲指尖夾起紙巾擦著黎初的嘴角,動作輕柔愛憐。
黎初撇過頭,錯開他的手。
喉嚨裏因為溫水的滋潤,沒了之前的幹澀。
睫毛落下,她說道:“傅嶼遲,你放過我吧。”
傅嶼遲仿若沒有聽見,他俯下身子在黎初的額間落下一個吻,“時間還早,再睡一會,等點滴打完了,我叫醒你。”
黎初直視著傅嶼遲那雙深邃的眼眸,她看到了從未在他眼裏看到的情緒。
悔恨,愧疚,這樣的情緒怎麽會出現在傅嶼遲的眼裏。
他這樣涼薄自私,利益至上的人,怎麽會有這種情感。
“傅嶼遲,你知道嗎?我曾經真的很喜歡你,想過要和你結婚,生孩子,幸福美滿的過完這一生。”
傅嶼遲緊緊握住黎初的手,指尖用力到發白,“初初,你已經有了孩子,我們也會結婚……”
黎初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但後來,我是真的不愛你了,一點都不愛,你知道嗎?我在你身邊的每一天都很痛苦,痛苦到窒息。”
刹那間,傅嶼遲慌了,他整個手掌止不住的顫抖,雙眼猩紅如血,“不是的,你還是愛我的。”
他像是在給自己洗腦一般,反複地重複著這句話,仿佛多說一遍可能性就又增一分。
黎初輕笑一聲,冷漠地看著他:“三年前,我和你分開以後,我就再也不愛你了。”
曾經熾烈的愛過他,為他的好歡欣過,為他的冷漠傷心過,分開後痛苦過,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她再也不會愛上他了。
“別說了。”傅嶼遲壓製著情緒,心裏好不容易建起的防線幾欲崩塌,他早就知道黎初不愛他了,三年後的第一次見麵,他就已經知道,因為那雙眼睛曾經那麽溫柔地看著他,可如今卻隻有冷漠和疏離。
即便是這樣,他依舊要將她強行留在身邊,哪怕是不擇手段,“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錢還是地位,我都能給你,初初,你不是想成為頂尖油畫師嗎,你相信我,我可以幫你做到。”
黎初並不懷疑傅嶼遲說的話,但於她而言都不重要了,“我什麽都不想要了,我隻想陪在母親身邊。”
父親已經過世,她在這世上唯有母親一個親人,她要陪著母親,照顧她。
“我把你母親也接過去一起照顧,好嗎?”傅嶼遲顫抖著聲音。
黎初冷冷地逼視他,看他的時候仿佛在看陌生人一般,“你這麽聰明,不會聽不懂我的話。”
傅嶼遲怔愣地坐在床邊,隻覺得眼前一片昏暗。
他怎麽會不明白黎初話裏的意思。
她想要的從頭至尾都是離開他。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清空腦子裏所有雜念。
再睜眼時,他看向黎初的眼神炙熱,猩紅的眼眸之中是掩藏不住的濃烈愛意,“初初,你別想離開我,這輩子,你隻能和我在一起。”
哪怕前麵是無間地獄,他也要拉著她一起沉淪。
黎初雙手攥緊床單,從胸腔內發出悲鳴,一字一字道:“你永遠也困不住我的心。”
她眼裏迸發出的神色是傅嶼遲從未見過的冷漠,明明她就在他眼前,觸手可及,可橫在他們之間的卻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第71節===
傅嶼遲怔怔地看著眼前人,腦子裏所有的思緒蕩然無存,隻留下一片空白,耳畔回響著著的是黎初最後說的那句話,就像是卡帶一般,不斷地重複,直到刺耳的雜音炸破,嗡鳴的聲音在他腦中作響。
他想問她為什麽不能和他重新開始,可話音哽在喉嚨裏,怎麽也發不出聲。
許久後,他扶著床沿撐著身體站了起來,替黎初掖好被子,“睡吧,我讓護士過來換點滴。”
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沒多久護士就推著醫療車進來。
停車場內,昂貴的賓利車廂煙霧繚繞,許久未使用的煙灰缸內塞滿了煙頭……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