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
「寶姐姐,林妹妹,你們快來看看,好詩啊,真是難得的好詩,才剛茗煙送進來的。」在美輪美奐的綺霰齋房間,鼎中香煙繚繞,流蘇、屏風各自隔開了空間,賈寶玉歡呼雀躍地鋪開紙張,林黛玉、薛寶釵聞言都走過來觀看。
襲人奉了茶,嘆氣道:「寶玉才病了,不知外頭哪個不知規矩的人,竟然巴巴地吵醒了他。」
「不妨事,我們看完就走,不勞煩襲人姐姐的。」林黛玉拿著帕子抿嘴笑。
襲人急忙解釋道:「姑娘快別多心,我怎麼敢說姑娘們呢,我說的是外頭的小子。」
薛寶釵拿著團扇,只是笑,不插話,三人看去,只見粗紙上寫著:寄賈子寶玉君,門外人周興拜寄。
「周興?是一位清客相公不成?怎地沒聽說過?」林黛玉道。
「我前兒恍惚聽鶯兒說,東府有一個年輕管事叫做周興兒的,難不成是他?」薛寶釵笑道,其實她聽鶯兒說的,是興兒怎麼得罪了王熙鳳,但心思一轉,不願意得罪人的薛寶釵便改口了。
「是了,茗煙是這麼說的,快看,我還要請你們替我解解是何意呢。」賈寶玉津津有味,他酷愛詩詞,念了第一首道:「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咯咯,這馬屁拍得,不得了,人家把你比作曹子建呢。不過措辭甚是得當,感情甚是真摯,難為一個下人如何想得來!」林黛玉道。
「不是情人不淚流……」賈寶玉出神地看了林黛玉一眼,默默回味,再念道:「這是第二首,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
薛寶釵笑道:「宋人戴植《鼠璞》有雲,唐人李白不能屈身逢世,以腰間有傲骨。《晉書》有雲,大筆如椽。想來這個叫周興兒的此人,非泛泛之輩,心裡必有一股清氣,方能得此詩句,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好句!此人是把寶兄弟當做知己了,未則謀面,然神交已久。」
賈寶玉聽得讚嘆不已:「怪不得寶姐姐通古博今,我可想不出來,便是那個周興兒是個下賤之人,但句句讀來,像極了阮籍之輩,真乃知我心者。」
薛寶釵不禁大搖其頭,賈寶玉不喜四書五經,要學那狂放之輩,不能留意於孔孟之道、委身於經濟之間,更與功名利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相差甚遠了。
「只剩下最後一首了。」賈寶玉又念道:「都來眼底復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
這回薛寶釵不說話了,林黛玉似笑非笑:「都說姐姐通古博今,也忒藏拙了。」
薛寶釵來后,因會籠絡人心,上下誇讚,人皆言黛玉不如,又有金玉良緣之說,是以黛玉常懷不忿之心,每每見面,總免不了唇槍舌劍。但薛寶釵聽后,只是笑而不答。
賈寶玉笑道:「這個我就明白了,不用寶姐姐說,《莊子》上說了,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而混沌死。興兒是想說,混沌本為天神,七竅一開,能分辨清濁,尚且要死去,而我一介俗人,定是比混沌還要慘了!」
寶玉喜歡《莊子》,黛玉說他「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在黛玉、湘雲之間兩面不討好之後,他便仿照莊子的「絕聖棄知」寫了一篇文章。
妙玉說:文是莊子的好。
《莊子》又名《南華經》,但是黛玉說的「莊子因」是後人補上的,就好比朱熹的《四書集注》是註釋上去的,《莊子因》並不是莊子原文。
「他這是在咒我不成?該死!該死!」賈寶玉跌足長嘆,他這個時候還是還是懵懂頑童,反封建的思想是不自覺的,只有變成了自覺,他才慢慢成熟了。
「未嘗是那樣了,依我看,是提醒你人生無常,萬境歸空,需要早做打算而已。」薛寶釵一下子又把賈寶玉拉到了功名利祿上來。
「哼!我有事!先出去一趟!」賈寶玉丟掉紙張,臉色一板,面色非常陰沉地走了,心想:好好一個清凈女兒,怎麼也學得了沽名釣譽的祿蠹之流?
(蠹:注音du,第四聲,蛀蟲)
薛寶釵不自然地拿著團扇,訕訕乾笑,林黛玉看了心下大快,幾乎拍手稱快,笑道:「姐姐今兒可看了什麼戲?」
「沒有啊,顰兒看了什麼不成?」薛寶釵詫異道。
「噢,我看了一出《南柯夢》,咯咯!」林黛玉拿帕子抿嘴笑,眸子如秋波,說著款款出去了。
薛寶釵不答話,面色自然,心裡豈不知,黛玉是說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是「南柯一夢」,冷嘲熱諷。她雖心下不快,但一反駁便有違淑女形象,少不得忍著。
「哎呀!都是那個該死的什麼周興兒,好好的弄得寶玉又是慌忙起床,又是生氣出去,弄得寶姑娘也不快,姑娘快坐下。他就是這個性兒,說了多少好話,變了多少法子,硬是不聽。偏偏姑娘有涵養,大方,若是別個,指不定會怎樣呢。」襲人笑得親切,機鋒卻直指林黛玉,心裡更是記上了興兒這個名字,打定主意不讓他再進來了,又想著該怎麼說教茗煙一頓,千萬不能露出本來面目,該打著照顧寶玉的名義才是。
「值得什麼,不過姐妹們玩笑罷了。」薛寶釵的言行舉止一如既往的親切、溫柔、大方。
賈寶玉生了一肚子悶氣,在游廊上逗玩了一會子鳥兒,看著薛寶釵走了,才胡思亂想一陣回來,便悄悄背著襲人,拉了麝月道:「你去東府找那個周興兒,就說有什麼事來找我玩兒,沒什麼事也可以來逛逛。」
麝月一身柳綠掐牙背心,湖藍小繡鞋,道:「二爺也忒匆忙了,這麼晚了,像個什麼樣,你叫茗煙或者宋嬤嬤去不好么?我們丫頭哪有跑出來跑出去的禮?」
「你懂什麼,男子不過鬚眉濁物,老了的婆子更是魚眼睛,沒的玷污了人家貴客,只有你們這等姐姐妹妹才算尊重。」賈寶玉冷哼道。
麝月又好氣又好笑:「他也是男人,也是鬚眉濁物不成?」
「可知你們沒一個懂我的人,好容易有了一個,可別放走了。」賈寶玉搖頭晃腦:「對了,可別告訴你襲人姐姐。」
「我知道。」麝月皺了皺眉,翌日好歹還是偷偷說給了襲人,她畢竟是襲人一派,而且襲人的手腕無聲無息,李嬤嬤都說「哪一個不是襲人拿下馬的」。襲人也不知怎麼想,並不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