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12章

  第二天早上,天陰沉沉的,細雨綿綿,空氣異常的潮濕悶熱。楊蘋坐在佐藤咖啡廳進門第三排正對門口並且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時而看向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淌過玻璃窗,時而轉頭看向門口,手時而雙手交握於鼻前,時而無意識地抓起水晶勺攪拌兩下咖啡。


  楊蘋有些緊張。


  因為崔傲天選擇見面的這個地址——騰鑫大廈。它隸屬於崔氏集團,而崔浩明就在這棟大樓的三十五層總經理辦公室辦公。


  並非刻意打聽,她只是用心留意了。比如他什麼時候回國,比如說他在公司擔任什麼職務,比如說他的新女朋友是誰,比如說他什麼時候訂婚……


  高中畢業后,楊蘋選擇了警校,崔浩明被送出國留學。彷彿是明白了兩個人之間的差距,楊蘋從來不主動聯繫崔浩明。反倒是崔浩明總是打電話給她,她進警校后科目訓練比較繁重,崔浩明打的電話十個有九個是接不到的,接到的那個往往也多是靜默,說過的話並不多,但是楊蘋始終都記得崔浩明曾經說過,若是楊蘋喜歡當警察那就去當吧,她若不能到他的世界里來,就讓他走向她的世界。


  可是,他終究是沒有走進他的世界,他有他的責任,他有他的義務,他還有對父親的承諾。楊蘋是了解他的,也了解這個圈子的利益紛雜,所以她早就知道他的愛終歸是要在這紛雜的沉澱下去。


  也正是因為這樣,楊蘋從來不主動聯繫崔浩明。分開的頭兩年,每年暑假崔浩明回國的時候,總是會跑到楊蘋所在的警校門口等她。那種深深地遙望對方的情景,一次次想開口說些什麼,最後卻只能默默地看著對方的眼睛。那之後崔浩明總是會帶她去吃飯,兩個人也不怎麼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靜靜地相陪,靜靜地走完那麼一段路,然後各分東西,漸行漸遠。到了第三年,楊蘋心裡依然有所期待,可是整個暑假他都沒有出現過。後來就在雜誌上看到他與某某企業家的女兒訂婚的消息。


  他們之間誰也沒有提分手,可是還是分手了。


  直覺……今天可能會再見到他。


  有多久沒見了?有四年了吧。


  出門前,楊蘋刻意地裝扮了一下自己,一件荷花袖束腰粉衫、一條黑色的A字復古裙,腳搭一雙簡約的黑色平跟小皮鞋,清新淡雅卻也不失風情。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刻意地去打扮,可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裝扮了起來,內心依然有所雀躍。


  「叮咚——」咖啡廳的門被推開了。日式的咖啡廳總是喜歡在門口裝一個小鈴鐺,聲音清脆悠揚,牽動著不少人等待的心。


  進來的是崔傲天,而且只有崔傲天一人。


  楊蘋心裡立即閃過一抹失落,她微微起身朝崔傲天招了招手,然後若無其事地坐下,端起咖啡輕輕呡了一口。苦澀的味道瀰漫在口腔中,卻也是熟悉的味道。


  「一杯藍山咖啡。」崔傲天點完咖啡后便轉頭,修長的雙眼帶著幾分傲慢,還有幾分邪性看著楊蘋,「說吧,要和我談什麼?」


  楊蘋放下咖啡杯,單刀直入:「談淡江錦瑟。」


  畢竟是年輕,當崔傲天聽到江錦瑟的名字時表情怔了一下,眼神也快速地閃動幾下,接著他又裝出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身子往後攤靠在沙發上。


  「江錦瑟是誰?不認識。」


  楊蘋淡淡地笑了一下:「小天,你知道什麼叫微表情嗎?剛剛你的微表情就告訴我你不僅認識江錦瑟,而且還很熟悉,至於熟悉到什麼程度,我希望你如實相告。」


  崔傲天聳了聳肩,選擇了沉默。


  「你想讓江錦瑟死得不明不白?不想替她討回公道?」


  崔傲天依然不吭聲,雙眸幽深地看著楊蘋。


  「你也不想幫趙敏減輕罪罰嗎?還是說你心裡已經做好了犧牲趙敏的準備?」


  楊蘋的話讓崔傲天的臉微微沉了幾分,像似猶豫,像似掙扎,片刻之後:「告訴你可以,但是……今天我在這裡說的話權當說給你一個人聽的,出了這間咖啡廳的門,我便不會認。」


  楊蘋點點頭,「但是你若犯法,我便不會輕易的放過你。」


  崔傲天嗤笑了一聲,眸子裡帶著一種輕蔑的神色:「無所謂,你有證據直接抓我坐牢。心若在牢籠里,哪裡不是監獄。也許你的監獄我會覺得更自在一些,至少沒有以愛為名的鞭笞。」


  楊蘋的臉色一凜:「阿姨打你呢?」


  崔傲天聳了聳肩,沒有回答楊蘋的問題,轉而悠悠地說:「我回答了你的問題之後,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楊蘋看著崔傲天,居然有一種朝著陷阱走過去的錯覺,心裡頭說不上來的怪異,可是她還是點點頭:「行。」


  崔傲天端起咖啡猛灌了一口之後,便開始娓娓道來:

  三年前,一家網游公司開發了針對中學生的遊戲軟體,全面邀請全國中學生參加公試挑戰賽,最後的贏家能獲得五萬元的獎金。崔傲天和江錦瑟都參加了,並且都闖入了最後的十人總決賽。一個為了錢,一個為了興趣,兩個人在線上拼的你死我活,線下卻是擦肩而過也不相識。


  最後的結果是江錦瑟贏了,為此崔傲天十分的不服氣,他總覺得對方用了什麼他不知道的手段,作弊才能贏得了他。為此崔傲天請私家偵探去查他的對手是誰。


  私家偵探根據獎金轉賬的流水號查到了江錦瑟留下的賬戶,根據賬戶又找到了慈愛孤兒院。原來江錦瑟贏這些錢都是給慈愛孤兒院的。


  崔傲天找到了慈愛孤兒院,在那裡他看到了江錦瑟,一個特別特別乾淨的一個女孩,彼時她正在給孤兒院的小弟弟小妹妹們講童話故事,耐心而專註。那一刻他怦然心動,一見鍾情。


  年少的愛情總是那麼的簡單。


  先從做朋友開始,崔傲天通過網路以遊戲組第二名的身份和江錦瑟成了網友,線上線下他總是默默地關注著她,關心著她。


  初聽聞江錦瑟死訊時,崔傲天正因為一場極限運動導致骨折在醫院裡已經足足躺了三個月,他不顧看護的勸阻,拖著還打著石膏的腿爬上了醫院的天台,鎖了門,在天台上嚎嚎大哭了一場。


  楊蘋定定地打量著崔傲天,思忖著他話中的真偽。


  是自己的能力有限,還是他的道行太深,楊蘋竟然有一種看不透崔傲天的感覺。


  於是,楊蘋問:「所以朝陳晨丟花盆,破壞他浴室暖片電路的事情都是你乾的?」


  崔傲天笑了笑:「我不會回答你這個問題,是不是你去找證據,只要你找到證據是我乾的就來抓我。」崔傲天傾身上前,雙手擺在了桌子上,兩手腕貼合在一起,一副隨時等著楊蘋來拷手銬的痞樣。


  楊蘋憤憤地咬了咬牙,「你繼續說。」


  「沒證據嗎?要知道今天不抓我,也許你也沒有機會再抓到我了。」崔傲天收回雙手,身子往後攤,靠在了沙發椅背上,翹起二郎腿,呈現一派放鬆的樣子,然後接著說:「趙敏獲獎的軟體其實是江錦瑟的遺作,趙敏雖然從小跟在江錦瑟的身邊,耳濡目染之下對編程也有一定的天賦,可是程度和江錦瑟相比還是有天壤之別的。趙敏用江錦瑟的遺座參加了全國編程大賽得了冠軍,以此為跳板成功地申請了萃新國際中學特招生的名額。他的目的很簡單,一定要在陳晨出國前動手殺了他,替錦瑟報仇。」


  「為什麼選擇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手。」


  「那是最後的機會。因為陳晨的父親有黑道背景,所以他出入都有保鏢跟著,哪怕是在學校里也是有人保護他的。在加上陳晨一向鄙視特招生,趙敏根本就沒有機會靠近他。」


  「排演《理髮師陶德》的主意是誰出的?」


  「是趙敏。就在畢業前的三個月,趙敏找到了我丟給我一個劇本,要我去找班導師提議排演這出話劇。我當時就為他為什麼要排演這部話劇。他沒有告訴我真正的原因,只是說那是錦瑟生前最喜歡的一部話劇,但是為了省錢給孤兒院的弟弟妹妹們讀書,她一次也沒有踏進過影院。就當是為了紀念她吧。」


  「那選角呢?陳晨怎麼就演上了圖賓?我問過班導師,因為劇本是你選的,所以選角的事情他也交給你來定。」


  「一般萃新畢業典禮上的五個節目都是正規生才有資格上去表演的,你知道的,萃新就這樣一個虛偽的學校。」崔傲天冷笑了一聲,「作為校花的郭奇麗自然而然就是扮演喬安娜的不二人選,楊果也一早就被選定為安東尼.霍普,而最近一直在追求郭奇麗的陳晨表示他也要加入演出,為了和郭奇麗演上一段對手戲,陳晨表示他願意演圖賓。其實,圖賓的角色早就已經選定了,但是陳晨想演的角色,沒有人敢硬巴著,對方自動退出了。」說著,崔傲天的黑眸突然冷凜了起來,語氣也突然變得冷冰冰無比:「就這樣陳晨踏上了一條死路,昨晚我一直在想……這算不算錦瑟在天之靈的復仇…..」


  「不——」楊蘋語氣堅定地說:「錦瑟是一個善良的孩子,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她為什麼而自殺,但是有一點我非常的肯定。她絕對不會同意趙敏的復仇,她如此珍愛她的弟弟妹妹,又怎麼捨得讓他們為了給自己復仇而走上一條不歸路。這樣的復仇,代價太大,錦瑟如此心善,在天上看著也會傷心流淚的。」


  崔傲天抬頭,沉默地看著楊蘋,修長的眼睛里閃動著一抹淡淡的粼光。


  靜默了一會,楊蘋突然傾身向前,雙手壓著桌面,面露郁色:「最後一個問題,你在事發之前就知道了趙敏的計劃了,是不是?」


  「是,或者不是,重要嗎?」崔傲天輕輕地一聲嗤笑,「你有證據嗎?」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楊蘋冷冷地說:「若是你有份參與其中,我希望你去自首。」


  「自首,我確實什麼都沒有做過我為什麼要去自首。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問趙敏。我頂多是個知情不報,可是知情不報又不是包庇罪,法律都定義了這不算罪。」


  楊蘋突然話鋒一轉:「你什麼時候出國?」


  崔傲天諂笑了一下:「應該很快吧?會捨不得我嗎?」他的眸子閃動著某種複雜的幽光,好似期盼,又好似挑釁。


  楊蘋輕輕地耷了一下嘴角,冷峻地說:「我不希望你犯在我手裡。你若犯在我手裡,我不會手下留情的。你還年輕,以後的路很長,我希望你能走一條對的路,也不枉費你哥哥對你的一番用心。」楊蘋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眼前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此刻對於她來說是如此的陌生。


  提到哥哥,崔傲天的臉也跟著一下子冷了下去。


  「現在換我提問了。」


  「你問吧。」楊蘋也想聽聽他會問出什麼樣的問題,更想深刻地了解一下眼前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這個曾經十分體己的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子。


  「前提依然是你駕駛著一列火車,火車的煞車依然是壞的,而你最親,最愛,最重要的人就站在火車車軌的前方,他並不知道這列火車已經不受控制了,他朝著你微笑,朝著你招手。而這個時候車軌還有一次改道的機會,只是另外一條道上站著五個不相干的人。你會怎麼選擇?」


  「你不覺得你提的這個問題很殘酷嗎?也不現實嗎?」要麼撞死最愛的人,要麼撞死無辜的人,這個孩子到底是遭遇了什麼樣的狀況,居然會問出這樣一個殘忍的問題來。


  楊蘋下意識地問出口:「伯母經常為難你嗎?你在崔家過得不好嗎?崔明浩都不管嗎?」


  她素來知道崔傲天不受崔家伯母待見,有時候明浩不在,伯母甚至會虐待傲天,所以每次明浩要出遠門的話,他總是會把傲天放在她家交給她照顧。所以她跟傲天也有過一段非常親密的日子,就像是自己的親弟弟。只是後來因為她和明浩的關係斷了,兩家人也漸不來往了,這才生疏起來的。


  崔傲天搖搖頭,嘴角掛著一抹不屑:「沒有,我也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小孩了。」


  「長大了更加應該有擔當,不要讓愛你的人失望。」人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要改變,為什麼不能單純如故。


  突然,楊蘋想起了傅源在舞台上說的一句話,「人之所以要長大,是因為上帝賦予了他不可推卸的責任,不同的責任督促著我們成為不同的人。不管肩膀上的負擔有多重,只要你不倒下,你都是最後的勝利者。」


  「失望?」崔傲天又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


  深深地,楊蘋吐了一口氣,說了一句「好自為之」便離開了。


  ……………….

  楊蘋剛推開咖啡廳的門出去,一個人便從咖啡廳的拐角柱後走了出來,緩緩走向崔傲天。


  崔傲天抬頭看著來人,嘴角輕蠕,卻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眸光無力地垂了下去。


  來人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飛機票放在桌子上,然後推到了崔傲天的面前,「下午的機票,人先過去,學校我會儘快給你聯繫好的。」


  崔傲天抗議地喊道:「大哥——」


  「馬上走。」崔浩明依然是一臉的儒雅,但是口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堅決。


  崔傲天抽起桌子上的機票,夾在手指間,輕輕彈了一下:「你後悔了嗎?」


  「後悔什麼?」崔明浩坐了下來,伸手輕輕地搭在楊蘋剛剛坐過的位置,真皮沙發上還帶她的一絲餘溫,空氣中也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放棄楊蘋,你後悔過嗎?」


  崔明浩的臉僵了一下,忽地又漸漸一笑,笑容極盡蒼白:「人總有他不得不做的事情。至於後悔,現在還沒有時間,也許等到老的時候會吧。」


  「我看得出她還是愛你的,你其實還有機會挽回。」


  崔明浩的雙眸突然陰沉了下去,嗤笑了一聲:「你懂得什麼是愛嗎?」


  崔傲天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手中端著的咖啡漾了一些出來,他在崔明浩的眼裡居然看到了絕望。


  哪怕是六年前他被迫和楊蘋分手的時候,他也沒有絕望過。


  不絕望是因為一絲希望尚存;絕望則是因為那最後的一絲希望都沒有了。


  崔明浩微微斂眉,語氣平淡,彷彿說的是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我已經做出了選擇,現在輪到你選擇了。」


  崔傲天狠狠地咬了一下下唇,握在手中的飛機票就像飄零的落葉一樣抖動了一下,靜靜地,轉身,他離開了咖啡廳。


  看著崔傲天離開時落寞的背影,崔明浩的心無比的沉重。


  崔浩明端起桌子上那杯楊蘋喝過的咖啡,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後眉頭緊蹙。


  好苦,她什麼時候換了口味,居然喝上了黑咖啡。記憶中,她的口味和她的人一樣純甜。


  放下咖啡杯,崔浩明站了起來,整了整身上的襯衣和領帶,然後走出了咖啡廳。


  三十五樓還有一屋子的人等著他開會……


  「叮噹——」咖啡廳門上的鈴鐺再一次響起,聲音依然清脆悅耳,只是物是人非矣……


  人為什麼要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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