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中的犀牛”(二)
馬路:我能從一個人散發的氣味判斷他的身份、職業,和他剛剛幹了些什麽。不相信?聞聞大仙,聞到那股醫院味了麽?那是用多少檸檬香洗衣粉和力士香皂也洗不掉的,它已經浸到了你的骨頭縫裏,無時無刻不在往外散發。那些帶著空調和複印機氣味的職員,滿身煙味的小商人,剛剛從廚房出來,打扮一新逛商場的主婦,盡管都噴了香水,還是遮不住頭發裏的油煙。我甚至能從呼吸裏分辨出每個人中午的菜譜——魚香肉絲,麻辣肚片,香菇菜心……馬路:我剛到動物園的時候,他們說從沒見過戴眼鏡的飼養員,後來我就不戴了,因為犀牛很大,不用眼鏡也看得見。明明:昨天我跟陳飛說:“他們都說我對你太好了,你不配!你猜他怎麽說?你想都想不到。”他說:“這才好呢,我就是不配,我要是配,就顯不出你好了。”“你見過這麽有個性的人嗎?他說我是個陰謀家,對他好,是想霸占他。說我是強權製度民間化的體現。還有,弱勢群體對強勢群體的道德化企圖。”馬路: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家,沒有事業,沒有人需要我。我的人生是零,是空落落的一片。你可以花錢買很多女人同你睡覺,同很多很多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但你還是孤單一人,誰也不會緊緊地擁抱你,你的身體還是與他人無關。我覺得我就要這樣一年老似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了你,我覺得你和我一樣孤單,我忽然覺得我找到了要做的事——我可以使你幸福。她是一個值得你為她做點什麽的人……明明:我偏不,我偏不聽你的話,我偏要理他。隻要他還能讓我愛他,隻要他不離開我,隻要我還能忍受,他愛怎麽折磨我就怎麽折磨我,他可以欺騙我,可以貶低我,可以侮辱我,可以把我掉在空中,可以讓我俯首貼耳,可以讓我四肢著地,隻要他有本事讓我愛他。你傻看我幹嗎?你的愛情在我麵前軟弱無力了吧?不值一提了吧?煙消雲散了吧?你以為愛是什麽?花前月下,甜甜蜜蜜,海誓山盟?沒有勇氣的人,去找個女人和你作伴吧,但是不要說愛。噓……明明:我是說“愛”!那感覺是從哪來的?從心臟、肝臟、血管,哪一處內臟裏來的?也許那一天月亮靠近了地球,太陽直射北回歸線,季風送來海洋的濕氣使你皮膚潤滑,蒙古形成的低氣壓讓你心跳加快。或者隻是來自你心裏的渴望,月經周期帶來的騷動,他房間裏剛換的燈泡,他剛吃過的橙子留在手指上的清香,他忘了刮胡子刺痛了你的臉……這一切作用下神經末梢麻酥的感覺,就是所說的愛情……馬路:人不一定非要以氧氣為生,人是可以以二氧化碳為生的,隻要她有愛情,你是不知道,你是我渴望已久的晴天。陽光通過你,卻改變了自己的方向。能讓我高興的唯一的事就是你,對於大多數的女人而言,婚禮才是鐵定成為女主角的唯一機會,而我想讓你成為唯一的女主角。我想給你一個家,做你孩子的父親,給你所有你想要的東西,我想讓你醒來時看見陽光,我想撫摸你的後背,讓你在天空裏的翅膀重新長出。馬路:所有的氣味都消失了,口香糖的檸檬味,她身上的複印機味,錢包的皮子味,我的鼻子已經聞不到任何東西。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我對她的愛情,懷疑一切……什麽東西能讓我確定我還是我?什麽東西讓我確定我還活著?——這已經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一種的較量,不是我跟她的較量,而是我和所有一切的較量。我曾經一事無成這並不重要,但是這一次我認了輸,我低頭耷腦地順從了,我就將永遠對生活妥協下去,做個你們眼中的正常人,從生活中攫取一點簡單易得的東西,在陰影下苟且作樂,這些對我毫無意義,我寧願什麽也不要。消失了,所有的氣味都消失了。馬路:圖拉,有個壞消息告訴你。他們不準備用那筆錢買一隻母的黑犀牛了,他們想買一頭公的白犀牛,讓他對塔娜發生興趣。他們可能覺得你已經太老了,不太可能為動物園添一頭小黑犀了。想想真可憐,你甚至沒有參加過交配決鬥,隻有經過那樣的決鬥,公犀牛才能成為真正的犀牛,才會有女人愛你。而你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馬路: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忘掉她,忘掉你沒有的東西,忘掉別人有的東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後不能得到的東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愛情,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鳥忘掉湖泊,像地獄裏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飛,像落葉忘掉風,像圖拉忘掉母犀牛。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決定不忘掉她。馬路:野兔的大部分時間用於追逐盡量多的母兔,但豺一生隻戀愛一次,並且與他的母豺廝守一生。【結尾】馬路:新的犀牛館很不錯,寬敞明亮,通風良好,所有的犀牛都走了,你一個人在這兒不覺得孤單嗎?圖拉,你就別在這麽固執了,隻要你乖乖地鑽進那個擺滿蘋果,香蕉的籠子裏,籠門一關,他們就會把你運到那邊去了,你為什麽總在那籠子前轉來轉去不肯進去呢?主任說就要動用麻醉槍了,看,槍就在這兒!你希望人家這樣對待你嗎?可憐的圖拉,我知道你跟所有人都合不來,就像我和大仙牙刷他們,呆在一起不過是出於無聊,現在他們都認定我是個瘋子,不再理我了。你應該像其他的犀牛一樣順從你的命運,你就不會整天這麽鬱鬱寡歡。順從命運竟是這麽難嗎?我看大多數人自然而然就這麽做了,隻要人家幹什麽,你也幹什麽就行。所以我們都是不受歡迎的,應該使用麻醉槍的。也有很多次我想在放棄了,但是它在我心裏的某個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覺,一想到它會永遠在那兒隱隱作痛,一想到以後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會因為那一點疼痛而變得了無生氣,我就怕了,愛他,是我做過的最好的事情。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可是我決定不忘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