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船已靠岸,晚來雪急,若幾位修士願意,可去妾身的雪廬飲一壺熱酒,稍作修整再行出發。”


  麗娘站在船頭,話是對大家說的,但是眼神卻隻望著方應許。


  方應許想了想頷首應下,不說尋不尋法器的問題,他們在武庫秘境中奔波三日,謝無歧四處給宿家弟子添亂倒是玩得很高興,但這一路沒有歇過,到底令人有些疲乏。


  他轉頭想招呼師弟師妹們下船,還沒出聲,就見身旁一個緋色身影靈活又矯健地從船上跳了下去,背影透著小動物一般的驚慌失措。


  “謝無歧。”方應許眸光不善,帶著疑惑,“你把師妹怎麽了?怎麽嚇成這樣?”


  謝無歧慢悠悠地從船上下來,衣擺蕩起輕巧颯遝的弧度。


  少年俊朗的麵容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色,那過於漂亮的眉眼映著細碎的晴雪折光,是說不出的飛揚神采。


  “麗姑娘。”謝無歧笑盈盈地,對麗娘道,“雪廬的方向是在前麵吧,我們先去前麵等你們。”


  麗娘見謝無歧如此上道,在心裏讚賞了一番。


  方應許卻蹙眉,往前邁了一步要追上去:

  “你跑那麽快做什麽……”


  “哎呀——!”


  麗娘輕呼一聲,提起裙擺,露出腳下一雙綢麵布鞋。


  這寒江雪景雖美,江水卻是徹骨淒寒,麗娘這雙鞋在江邊踩了幾腳,再踩在雪地上隻怕連骨頭都要凍住。


  她抬眸,委屈無辜地望著方應許。


  “公子。”


  話沒說出口,但想要他怎麽做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眼裏了。


  方應許看著麗娘提起的裙擺下那雙腳,眉頭擰得要能打個結。


  謝無歧都準備抬腳去追沈黛了,見方應許這副模樣,忍不住轉身低聲提醒:


  “師兄——靈器——看在靈器的麵子上——”


  在這武庫隱界中的機緣,有時就是幫他們一點小忙,完成一點小考驗。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幫忙的資格的,這麗娘願意主動接近方應許,便是給他得到她的機會。


  ……看在靈器的麵子上。


  方應許歎了口氣,掏出了乾坤袋。


  “把這套上!這個也換上!”


  正準備美滋滋等著人背的麗娘,被方應許扔過來的一對護膝和一雙棉鞋驚呆了。


  “冷還不穿上?”


  方應許見她不動彈,認命地蹲下托起她的小腿,隔空替她把濕漉漉的鞋取下來扔掉,給她戴上護膝,又套上棉鞋。


  這本是個有些逾越的舉止,但不知是這護膝棉鞋太過樸實,還是方應許的動作太像個催促女兒穿秋褲的媽媽,總之直到方應許起身,麗娘也沒感覺到半點曖昧。


  ……不過暖和倒是暖和的。


  麗娘捂著心口,唇角攀上笑意。


  謝無歧和沈黛已經走得有點遠了,方應許想要去追,又聽身後傳來“哎呀”一聲。


  方應許有點無奈:“又怎麽了!?”


  “……腳滑,摔倒了。”穿著四平八穩的棉鞋,麗娘理直氣壯地跌在雪地裏,“腳扭到了,走不動,公子——”


  方應許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睨著麗娘的拙劣演技。


  他笑得有幾分凶意:


  “再一再二不再三,真當我是老媽子呢?”


  麗娘絲毫不懼,眨眨眼道:“看在法器的麵子上?”


  “……”


  *

  沈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船上走下來的。


  落雪紛紛,積成一片雪白,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雪地裏,好像踩在雲端一樣飄忽不定。


  耳邊不斷回響的,是謝無歧帶著笑意的那句話——


  百年恩愛雙心結,應是三生緣夙定。


  這話聽著耳熟,半響她才想起來這話到底是在哪裏聽過。


  郊野荒塚旁,太琅城的幻境裏,那一日她迷迷糊糊被塞進花轎裏,月夜下一片敲鑼打鼓聲中,喜娘為這荒唐冥婚吟誦的正是這一句祝詞。


  沈黛還記得她當時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抬轎子的壯漢一個能打十個她,她逃不掉,隻好縮在花轎裏委委屈屈地罵——


  狗屁恩愛,狗屁緣分。


  可沒想到兜兜轉轉,他們竟是真的有緣分的。


  沈黛的腳步停在雪廬外的紅梅樹下。


  她第一次見這麽大的一顆梅樹,盤根錯地陷在泥土裏,暗褐色的枝丫肆無忌憚地向上延伸,淩厲地指向蒼穹,然而枝丫上的點點紅梅卻色澤豔麗。


  積雪將花枝壓低,沈黛伸頭低嗅,盡管這些梅花還尚未盛開,也能嗅到淡淡芬芳。


  好香。


  沈黛忍不住又聞了聞。


  然而下一秒就被謝無歧從身後拉了一把,清冷梅香漸遠,轉而清晰的是少年身上幹幹淨淨的植草氣息。


  “怎麽什麽都敢湊近了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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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無歧一手握著沈黛的胳膊,一手折下一朵梅花。


  又在食指和拇指之間輕輕碾了,凝眸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像是在確認什麽。


  沈黛回過神來,肅然道:


  “這花有毒?”


  武庫秘境是仙家靈器之地,縱有許多奇花異草,但都是於人有益的東西,還未曾見過什麽毒物,所以沈黛並未怎麽戒備。


  謝無歧未置可否,隻抬眸斜睨她:


  “花沒毒,可能是我有毒。”


  沈黛:?

  “不然你怎麽跑得這麽快?”


  謝無歧想起方才在船上他說完那番話,沈黛的臉色比他指尖的梅花還要紅。


  若不是船隻剛好靠岸,謝無歧都懷疑她可能等不到下船,就直接一頭紮進江水裏自己遊上岸了。


  沈黛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故意揶揄。


  她自知剛才是她被嚇了一跳,確實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但麵上卻不肯示弱,假裝鎮定地岔開話題:


  “我隻是……隻是忽然發現這裏有點眼熟。”


  謝無歧定定看了她一會兒,他看出了她故意躲閃的意思,卻沒有點明,隻順著她的意思往下問:


  “怎麽眼熟。”


  “江上有青丘,落梅十餘裏,《十洲三島錄》裏麵講到青丘這一章的插圖,就有這樣一處雪廬。”


  謝無歧也是回憶了半天,才想起《十洲三島路》裏有這麽一章。


  但內容他也記不太清,畢竟青丘早已隨著那些上古神祇一起消失在了曆史長河中,十洲修真界地域遼闊、風物眾多,誰會去記一個早就消失的地方呢?

  除了沈黛。


  “你是說,這裏是青丘,這法器與青丘有關係?”


  謝無歧沉思半響,也記起了一些與青丘有關的傳說。


  “青丘有獸,其狀如狐,四足九尾……剛才那個麗娘,是九尾狐?”


  狐分兩類,有狐仙,也有狐妖,在這武庫隱界裏受仙人靈氣渡化千年,哪怕是狐妖也早就成了狐仙。


  兩人正想著,不遠處兩個人影從大雪裏走來。


  準確的說,在走的隻有方應許一個人,麗娘裹著方應許的披風,嫵媚生姿的麵容上掛著淺淺笑意,正柔弱無骨地依在方應許的背上,怎麽看怎麽像媚骨天成的狐狸精。


  如果要是忽略她腳上那雙樸素的棉鞋,那就更像了。


  方應許臉色很臭,見了梅樹下的沈黛與謝無歧,咬著後槽牙道:

  “你們倆跑得這麽快,原來是來這裏賞花的,倒是挺有閑情雅致啊。”


  說完又對背上的麗娘冷聲道:


  “雪廬已經到了,你還要待多久?”


  麗娘得寸進尺,在他耳邊語調柔媚地低低說:


  “哪裏就到了?我還想公子背我進去呢……”


  女子吐息如蘭,溫熱氣息潑撒在他脖頸間,方應許手一抖,差點將麗娘整個人都扔進雪堆裏。


  不過即便如此,麗娘似乎也沒有生氣,她拍了拍衣擺上的雪花,在前麵引路帶著三人入了雪廬。


  雪廬雖不算太大,但內裏卻收拾得幹淨雅致,哪怕是方應許這樣有潔癖的人也挑不出毛病。


  麗娘入內,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裙,在爐邊溫酒烹茶,從頭到尾都慢悠悠的,不說為什麽讓他們來,也不問他們想什麽時候走。


  沈黛耳邊隻聽熱水滾滾,伴著窗外簌簌雪聲,真是聽得人昏昏欲睡。


  麗娘見她有些疲憊,將第一杯烹好的茶放在她手心,這一杯茶驅散了帶進來的最後一絲寒意,幾乎有一瞬間,沈黛都快忘了他們是在武庫隱界內,是來尋本命靈劍的。


  方應許:“你接我們入雪廬,想必是想要考驗我們,不知是怎麽一個考驗法?是要打敗你,還是……”


  “公子是喜歡羅浮春,還是玉冰燒?”


  麗娘沒有接方應許的話,而是起身站在了一個放滿酒的博古架前。


  “這方隱界內獨我一人,這些酒釀好了,也無人與我共飲,今日難得與諸位有緣,可願陪我小酌一杯?”


  博古架足有兩丈高,每一個空格都擺了一個黑陶酒壇。


  這麽多的酒,也不知要花費多少光陰才能釀好,便是一樣嚐一口,怕是也要醉上不知多少回。


  沈黛見麗娘說起這話時眼中寂寞不似作偽,便點點頭:


  “好。”


  方應許卻瞥她一眼:

  “好什麽?你忘了上次你喝酒是什麽樣了?你這一杯下去,是又打算給阿歧白白占便宜嗎?”


  謝無歧:“?我隻是背師妹回去,倒也不必把我說得像個采花大盜。”


  “姑娘若不勝酒力,以茶代酒也一樣。”


  麗娘本就沒打算給沈黛喝酒,話音落下,又給沈黛續了一杯清茶。


  方應許側身與謝無歧竊竊私語:

  “你覺不覺得這方隱界有些古怪?”


  既不考驗他們,也不放他們走,也不知道究竟是想幹什麽。


  這方隱界下的法器或許厲害,但這樣捉摸不透,倒也不是非它不可,等進了第十重武庫,自然還有別的機緣等著。


  謝無歧卻道:

  “哪裏古怪,不就是青丘的小狐狸看上了俊俏公子嗎?”


  “青丘?這是青丘的法器?”方應許這才反應過來,“那這個麗娘……”


  謝無歧笑眼彎彎,似乎對剛才方應許用“占便宜”形容他懷恨在心。


  “所以啊師兄,你就犧牲一下,給小狐狸采陰補陽,我們就能順利拿到法器了。”


  方應許聽到“采陰補陽”,臉上一陣又紅又青:

  “謝無歧——你怎麽不去采陰補陽?”


  謝無歧笑眼彎彎:

  “不好意思,我們這種有家室的人和師兄不一樣,不守夫德是會被浸豬籠的。”


  方應許:…………


  旁邊的沈黛聽到“有家室”“浸豬籠”,差點沒一口茶噴出來。


  方應許覺得謝無歧純粹就是想看戲,霍然起身。


  “我不缺法器,此行主要是給師妹尋靈劍的,既然這裏沒有師妹的機緣,我們還不如早些進第十重武庫——”


  麗娘見方應許冷著臉欲走,緩聲道:

  “公子可知第十重武庫的入口在哪兒?”


  按照之前的經驗,每重隱界走到最後就是下一重隱界的入口。


  不過既然麗娘這樣問,就肯定沒有那麽簡單。


  方應許沉默的片刻,麗娘悠然笑道:

  “修士們熙熙攘攘,隻為尋趁手法寶,可萬事講緣法,有些東西越是急切,越是難得,這第九重隱界是我的地盤,你既然想入下一重隱界,便繞不開我。”


  前麵說得還算穩重,說到了後麵,嫵媚音調裏便帶了幾分狡黠的得意。


  兩人對視了足足十秒。


  一旁的沈黛生怕他真的掀桌子走人,拉了拉他衣角小聲道:


  “大師兄!”


  謝無歧也跟著附和:


  “師兄!冷靜!”


  想到蘭越臨行前的囑咐,方應許最終還是無奈地坐了回去:


  “……那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麗娘取來一壇不知名字的酒,給方應許和謝無歧都倒了一杯。


  “喝酒呀。”


  清麗又嫵媚的女子捏著酒盞,肌膚比手中白瓷更細膩。


  她托著腮,笑盈盈望著方應許。


  “喝完了,你若還是清醒,我自然會告訴你怎麽進入第十重隱界。”


  方應許冷冽的眸光掃過麗娘的臉,也沒廢話,從她手中接過酒一飲而盡。


  一杯飲過,又是一杯。


  兩名傀儡童子從雪廬後院抱著古琴琵琶而入。


  風雪簌簌,幽幽古琴盤桓,兩人圍著紅泥小爐痛飲。


  修士內行周天,普通的酒入體便可化去酒勁,沈黛和謝無歧旁觀了整整三日,這兩人都還未分出勝負。


  第四日,傀儡小童已經貼心地給他二人都收拾出兩間廂房,以供兩人暫時歇腳。


  第五日,月上柳梢頭,方應許終於腳步虛浮地走出了內室。


  在梅樹下闔目修煉的沈黛和在石桌前堆雪人的謝無歧齊刷刷看向他。


  “……我贏了。”


  方應許捏了捏鼻梁,長舒一口氣。


  內室的麗娘雙頰酡紅地躺在小爐旁,柴火劈裏啪啦作響,披在她身上的是方應許的白狐裘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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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我們還不能走。”


  雖然喝贏了麗娘,但方應許也是滿臉醉態,看上去離徹底醉倒隻差一步。


  “我套了她的話……第十重隱界有八扇門,其中一扇就是從這裏進,等她醒來……我們就可以入第十重隱界了。”


  沈黛:“……我覺得我們不僅要等麗娘醒來,恐怕也要等你醒。”


  方應許:“什麽等我醒?我沒醉……我還看得到你衣擺上的破洞……”


  沈黛的衣角還真的有個被劍氣隔開的小洞,應該是在前幾重隱界的時候交手留下的。


  為了證明自己沒醉,方應許還認真地從乾坤袋裏掏出他的針線盒,追著沈黛要給她縫衣服。


  跑到一半,謝無歧一擊擊中方應許的後頸,把暈過去的方應許扛沙包一樣扛回了內室。


  沈黛心有餘悸地鬆了口氣。


  等她看清那針線盒到了謝無歧手中,她的心又提了起來。


  “……二師兄,你想幹什麽?”


  謝無歧一撩衣袍在石桌旁坐下。


  “自然是給你補衣服。”


  梅花灼灼,白雪飄揚,落在少年肩頭,和他慢悠悠的尾音一樣輕。


  語罷,見沈黛還站在那裏不動,謝無歧側頭對她笑道:

  “你還站在那兒不動,我便隻能跪著給你補衣服了,過來啊。”


  那隻握慣了長劍的手握起了針線,縱使他手指靈巧,穿針引線時卻仍有些生疏笨拙。


  沈黛愣了半天,喉間忽然泛起一絲酸澀,她嘴唇動了動,聲音很輕:


  “不用的,二師兄,法衣破了要用同樣的材料才補得好,現在手邊沒有材料,就先讓它破著吧。”


  “那不行。”


  謝無歧的目光仍落在手中針線上,細線穿過針孔,他又猶豫不知道該如何打結,心不在焉道:


  “雖然暫時沒法補好法衣的防禦靈力,但我師妹怎麽能穿破衣服呢?”


  他從前一個人的時候過得粗糙,露天席地都睡得,沒錢時衣服破了便讓它破著,有錢時便買一套新的,從不在意這些小。


  可他喜歡的女孩,他希望她時時刻刻都像天上的滿月,好看得沒有一絲殘缺。


  “二師兄——”


  謝無歧剛打好結,正欲起身,卻聽沈黛又低聲道:

  “你對我已經夠好了,真的已經夠好了,不必再——”


  她的指尖微微發顫。


  還不夠。


  她還應該說得再冷靜一點,再堅決一點。


  可腦子裏想好的那些理智的話到了嘴邊,剛起了個頭,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那些明知道他聽了會難過的話,那些明明就不是出自她本心的話,要怎麽才能順利地說出口呢?

  但偏偏謝無歧有一顆七巧玲瓏心,哪怕隻是隻言片語,他也完全猜到了沈黛接下去想說些什麽。


  立在細雪中的少女身形清瘦,她垂著頭,不像是在拒絕人,像是犯了錯等著挨罵似的。


  “為什麽?”


  他神態如常,唇畔還帶著幾分淺淡笑意。


  “你有其他喜歡的人?”


  沒有——


  沈黛掐著自己的掌心,不讓自己將這兩個字說出口。


  “沒有嗎?那就是,隻是不喜歡我而已?”


  不是——


  沈黛看著自己的鞋尖,將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


  怎麽會不喜歡呢?

  她這一生,沒有再遇過比他更好的人。


  哪怕曾有過再多的委屈憤懣,當他笑著朝自己望過來的時候,她都會覺得那些難過的回憶、那些糟糕的壞運氣都無足輕重了。


  從最初純陵初遇,到後來在閬風巔相處的朝朝暮暮,她那時從未思考過這樣的喜歡是什麽樣的喜歡。


  但她還沒來得及深究這個問題,就被告知——


  倘若這一世再重蹈覆轍,歸墟君出世,十洲修真界無一人能敵。


  那麽她這條命,就不屬於她自己。


  頭頂有這樣一把利刃不知何時落下,她怎麽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那樣,開開心心地告訴謝無歧她也喜歡他呢?


  給了他希望,再讓他給自己收屍嗎?

  “我明白了。”


  細雪無聲墜落,沉甸甸地壓在梅枝上。


  沈黛不敢抬頭看他的表情,於是她隻聽得他輕輕歎息一聲,她以為他還會說些別的,但謝無歧什麽也沒說,隻走向站得像一根冰柱子似的沈黛,抬手輕輕拂去她壓在她肩上的落雪。


  “師兄這一醉恐怕要明日才會醒,你也早點回廂房,等明日他們兩人醒來,我們就進第十重隱界。”


  除此以外,再無一句。


  沈黛甚至不敢看他走時的背影,等到廂房的門緩緩闔上,她才抬起僵硬的腿走到石桌前坐下。


  針線盒還擺在石桌上,上麵有謝無歧穿好的線。


  沈黛拿起那根針,捏起自己破了個小洞的衣角,並不熟練地穿針,引線,在緋紅的衣袍上織出一個歪歪扭扭的補丁。


  半響,一滴水珠落在衣袍上,將歪歪扭扭的痕跡暈出一片深色。


  看著那道痕跡,沈黛怔怔呢喃:

  “……怎麽就,那麽笨呢。”


  要是她能成長得更快一點,就能殺了伽嵐君。


  要是她前世知道得更多一點,就能在歸墟君出世之前殺了他。


  可她什麽都做不到,就連想要自己喜歡的人開心這麽簡單的一件事,也做不好。


  “——小姑娘,你確實是個笨蛋。”


  聲音猝不及防地從極近的地方傳來,沈黛霍然回頭,見那顆盤根錯的梅樹上,趴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女子輕紗如霧,媚眼如絲,倦懶地趴在一根花枝上,光著的兩隻腳在空中幽幽晃蕩。


  是麗娘。


  原本一樹的花骨朵不知何時全都徐徐綻放,隨她衣裙蕩漾,飄出一片濃烈異香。


  沈黛警惕地封住呼吸,起身怒喝:


  “你做了什麽!?”


  話音落下,她便拔劍朝麗娘而去,劍鋒鋒利異常,與她溫良乖順的外表全然不同。


  麗娘眼中劃過幾分詫異,閃身迅速避過,又停在另一處枝頭笑道:

  “別生氣呀小姑娘,我雖是青丘狐族,卻不是那些凡間吃人的狐精,不會吃掉你兩位師兄的。”


  內室隻剩方應許一人醉倒,不省人事,沈黛不知他是真醉還是被麗娘做了手腳,但有一點她可以確定。


  “你是裝醉。”


  麗娘掩唇輕笑:


  “自然是裝醉,我生前便是我們青丘酒量最好的狐狸,如果我醉了,那一定是我想醉。”


  沈黛知道眼前的麗娘不過是殘存在靈器上的一縷神魂,她已經死了,沈黛沒辦法再殺死她一次。


  “你想做什麽?”


  清麗嫵媚的女子倚著梅樹,悠然道:


  “仙者不入輪回,隱界太寂寞,我不想自行消散,又太無聊,想找一個人陪我留在這裏,僅此而已。”


  “他們不會願意的。”


  “由不得他們不願意呢。”麗娘朱唇緋紅,比紅梅還豔,“看到這裏的梅樹了嗎?這種梅花為媚骨香,用這種梅花釀的酒叫情絲釀。”


  沈黛想到了今日謝無歧與方應許喝過的酒。


  “聞過媚骨香,再飲情絲釀,情毒方成,若是沒有心儀的人,這情毒便會自行化去,但若是中毒之人有傾慕的人,便必須與傾慕之人交合,否則——”


  沈黛急忙追問:“否則什麽!?”


  麗娘食指點了點下頜,打量著沈黛急切的目光,笑得眼波流離,道:


  “否則,就會損毀靈府,靈脈阻塞,越是愛不得,越是……”


  嘩啦——!

  謝無歧的廂房裏傳來了瓷片碎裂的聲音,沈黛心頭一驚。


  她看了一眼依然昏睡不醒的方應許,剛想要把他拉起來再去找謝無歧,就見梅花中的身影飄然擋在了沈黛身前。


  “小姑娘,不能這麽貪心哦。”麗娘輕笑道,“你一個,我一個,你怎麽還想一個人獨占兩個呢?”


  ……誰想獨占兩個了!!

  “趕緊走吧,你再猶豫,你另一位師兄說不定可就要真的靈府損毀,從此仙途斷絕了哦。”


  麗娘到底是曾是狐仙,沈黛一時間拿她沒辦法,遲疑片刻便立刻做了決斷。


  她裝作要走,卻又回頭趁麗娘不備扔出方應許從前贈她的防禦法器梵天鍾,麗娘沒想到她還有這一招,氣得立刻要砸碎法器。


  但梵天鍾是天階法器,沒那麽容易砸碎。


  第142

  沈黛這才放心暫時離開,她一邊往謝無歧的方向跑還不忘回頭警告麗娘:


  “麗姑娘你別費心了!強扭的瓜不甜的!”


  麗娘語帶怒意:


  “管它甜不甜,我先扭再說!”


  沈黛惦記著放在房間內瓷片砸碎的聲音,一路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了謝無歧的房間。


  月上柳梢,房間沒有燃燈,一片昏暗。


  “……黛黛?”


  是極低沉喑啞的嗓音。


  似乎沒料到沈黛會突然闖入,跌坐在床邊低低喘息的少年愣了一下,才遲疑著叫出沈黛的名字。


  借著窗外一點月光,她看到謝無歧已是滿頭冷汗。


  他支起一條腿,手臂幾乎沒什麽力氣地搭在膝蓋上,呼吸又沉又重,帶著灼熱淩亂的氣息,長眸疲憊困倦地半垂著,薄唇因隱忍著什麽而緊抿。


  在這一地如銀霜般的月色中,少年冷汗涔涔,有一種近乎破碎的脆弱美感。


  沈黛沒想到自己進來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房間裏似乎帶著曖昧的灼熱,和門外的寒風對流,令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出去。”


  謝無歧冷白的麵龐沒有笑意,他鮮少有這樣寡淡冷漠的時刻,但他此刻眉頭緊蹙,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沈黛反而從他這樣的冷淡中回過神來,看向他手邊碰碎的茶杯,上麵有點點深色血痕,血卻不是瓷片割出的,而是他自己用腰間長劍割破的。


  “你在流血。”


  謝無歧劍體雙修,能割破他的傷必然割得極深。


  他在試圖保持清醒。


  “我知道。”


  謝無歧的呼吸很沉,喘息聲很重,聽上去仿佛虛弱得快要死掉一樣,但他的唇色卻越發鮮紅,襯著他滿頭烏發,有種勾魂攝魄的豔麗。


  他緊盯著眼前的少女,目光不受理性控製,而隻遵從本心的在她白皙的脖頸和手腕逡巡。


  他覺得自己在這月光下好像變成了渴血的妖魔,腦中隻有一些荒唐的、下流的念頭不斷徘徊,並越發肆無忌憚,就快從他身體裏破出。


  “你出去。”


  謝無歧又重複了一遍。


  “不出去,麗娘說你中毒了,外麵的梅花和你們喝的酒,在你身體裏釀成了情毒,要是不解開,你會靈府損毀,靈脈阻塞——”


  沈黛也並不是完全相信,她快步跑到謝無歧身旁,以靈力探查,卻發現他果然渾身滾燙,靈府灼熱得可怕。


  那樣的溫度,好像連他的精神神識也要一起焚毀。


  “怎麽辦、怎麽辦——”


  沈黛從沒遇到過這種事情,她隻知道戰場上的陣法符籙,劍招道印,卻不知道還有這種東西。


  不,好像那些小說裏,也會有這樣的東西,中了毒要是不交合就會死,原來真的是真的存在的嗎?

  謝無歧靠著床沿,額頭冷汗大顆大顆落下。


  他聲音比落雪還輕:


  “別怕,她騙你的。”


  “可是你真的中毒了啊!”


  沈黛不是醫修,不知道要如何為他解毒,但見他如此痛苦難捱的模樣,靈府內又確實有熱源灼燒,想到麗娘信誓旦旦地恐嚇,早就已經完完全全地相信了。


  不行。


  她不能看著他修為盡毀。


  謝無歧感覺到少女的手落在了他的腰帶上,下意識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你想做什麽。”


  她手腕纖細,甚至有些發抖,但眼神卻無比堅定。


  “救你。”


  “……你要怎麽救我?”


  “麗娘說,若是中毒之人有傾慕的人,想要解毒,就要與傾慕之人交……交……”


  沈黛話還沒說完,已經從臉頰紅到了脖子根。


  但手指依然緊緊攥著謝無歧的腰帶,大有視死如歸的意思。


  月光下,少年眼眸瀲灩,蕩起波瀾。


  “交合?”


  他用那樣好聽的嗓音說出這兩個字,更令沈黛整顆腦袋燒得滾燙。


  謝無歧說完,攥著她手腕的手指沒有鬆開,而是捏著她的手從他腰帶上離開。


  “可我不想強迫不喜歡我的人。”


  沈黛更著急了,這都生死關頭了,怎麽還論喜歡不喜歡的呢?

  “算我強迫你!算我強迫你好了吧?”


  沈黛兩隻手都扣住了他腰帶,急得都要哭出來了。


  “二師兄你清醒一點,要是不解毒你就靈府損毀,修為盡毀了!”


  謝無歧的力氣大得驚人,他又攥住沈黛的手,讓她完全沒有餘力再動一分。


  “不——行——”


  “必須行!”


  “這種事情,講究兩情相悅,要是讓我和一個不喜歡我的人交合,那修為廢了就廢了,我再重修便是。”


  他一個男人為什麽這麽像個貞潔烈女啊!


  外麵的大師兄還不知道情況如何,裏麵的二師兄又抵死不從,沈黛急得要命,手還被謝無歧緊緊攥著動彈不得。


  “放棄吧師妹,我又不會道德綁架你,就算我修為盡毀,也不會怪你,畢竟你不喜歡我又不是你的錯,怪就怪……”


  “喜歡的!”


  沈黛又著急又無助,謝無歧還在她耳邊慢悠悠地說著火上澆油的話,沈黛脫口而出的一瞬間,眼淚也跟著不受控製地落了下來:

  “我喜歡你的,不是強迫,是真的喜歡。”


  “所以,讓我幫幫你,我不要你修為盡毀,讓我幫幫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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