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長洲。


  太玄都。


  作為修真界當之無愧的第一仙門,長洲太玄都的規模近乎一個人間城邦。


  熱鬧喧嘩的樓閣坊市從半山腰一路延續到山頂,位於山巔的金頂宮闕終年覆雪,在晴日照耀下籠罩著一層金色光暈。


  趕來太玄都赴這五年一度盛會的修士們,仰望著這巍峨宮闕,近乎虔誠的一步步朝山巔而去。


  “他們人呢?”


  已至太玄都玉摧宮前的江臨淵,蹙眉詢問沈黛與陸少嬰的下落。


  師弟不安回話:“回大師兄,大家好像……沒看到他們的身影……”


  簡直胡鬧!


  今日是什麽樣的場合,眾目睽睽之下,玉摧宮大門午時關閉,宗門大比便要正式開始抽簽,這又不是純陵十三宗可以讓他們隨意遲到。


  陸少嬰還好些,師尊看到陸家的麵子上不會真將他逐出師門。


  可沈黛……


  “那邊在吵什麽?”


  江臨淵抬眸就看見了玉摧宮前的純陵弟子們,純陵其他宮的弟子們都還規規矩矩,唯有他們紫府宮的弟子吵吵嚷嚷,不成體統。


  “今日的場合豈容他們在這裏丟人現眼,平時怎麽管的……”


  話說了一半,江臨淵莫名頓住。


  是了。


  沈黛不在,自然無人管底下的弟子。


  管束這些內門弟子不是個討人喜歡的活,純陵道規森嚴,動輒就要送去戒律堂挨鞭子,若是管弟子的人鐵麵無私,難免遭人嫉恨,因此作為二師兄的陸少嬰從不攬這種活。


  而江臨淵自己平日又事務纏身,隻能將這件事交付給沈黛。


  他還記得那時自己也是有些為難的,畢竟沈黛當時隻有十歲,弟子們卻大都成年,怎好管束。


  可那時沈黛聽了他的話,隻默了一會兒,便昂頭認真問:

  “我不一定能做得好,可若是師兄需要我,我一定努力幫上你的忙。”


  十歲的小姑娘天真不通世事,明裏暗裏吃了些苦頭


  她最終還是做得很好。


  想到這裏,江臨淵的心情越發複雜。


  明明是眼看著從小長起來的師妹,從來如影子那樣跟在自己身後,究竟從何時開始有了這樣多他不知道的心思?

  玉摧宮前,原本正各自閑聊的各宗弟子們忽然見天邊流雲中,響起一陣清脆鈴聲。


  一輛烏木馬車從雲層穿出,踏著一路清鈴朝玉摧宮而來。


  江臨淵識得這馬車,這是太玄都掌門的車輦,除了掌門自己使用以外,還會用來接送貴客。


  仙門五首的掌門,都是坐著清風穿雲輦來的。


  可現在仙門五首的各家掌門已在玉摧宮內殿坐著喝茶,怎麽還會有人坐著這車輦而來?


  “一場宗門大比,便將這些修真界修士們熱熱鬧鬧倒入釜中烹煮了。”


  車輦內伸出兩根修長手指挑開簾子,桀驁不馴的少年懶懶倚著窗沿,掃了一眼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笑得輕佻。


  “真是好熱鬧的景象啊。”


  江臨淵有些意外。


  這清風穿雲輦裏麵,坐的竟是當日在純陵山門外阻攔他的那人。


  難不成他與太玄都掌門還有什麽關係?

  恰在此時,一隻仙符紙鶴傳訊而來,是陸少嬰送來的消息,江臨淵掃了一眼,大怒。


  “謝無歧——”


  清風穿雲輦在玉摧宮前落地。


  謝無歧挑簾而出,少年寬肩窄腰,挺拔如竹,閑庭信步地走了出來。


  “原來是純陵紫府宮的大師兄,叫我何事?”


  眾弟子都不知發生了什麽,隻見江臨淵變了表情,厲聲道:

  “你師尊師兄二人,趁純陵各宗長老不在純陵,在我師門撒野,真當我純陵無人嗎?”


  謝無歧並不知道方應許他們那邊發生了什麽。


  不過聽江臨淵這語氣,應該是發生了些有趣的事情。


  “豈敢——”


  謝無歧雙手環臂,一雙瀲灩桃花眼勾起點點笑意。


  隻可惜這人天生不馴,哪怕笑臉迎人,也仿佛是在蓄意挑釁。


  “純陵大師兄狠起來連自家師妹都砍,我們幾個無名小卒,怎敢在你們純陵放肆?”


  江臨淵眉眼間陰雲密布,殺意已生:

  “插手我純陵內務,欺辱我同門師弟,尊駕都快踩到我純陵的頭頂上了,我再沒有反應,下一步你們是不是連我師尊也敢羞辱?”


  “一回生二回熟。”謝無歧笑得有些混不吝,“也不是不行。”


  這話犯了眾怒,在場的純陵弟子聞言紛紛上前,有脾氣大些的已經劍指對方。


  沈黛一行人就是在此時抵達的。


  雲霧繚繞中,隻聽鶴鳴聲回蕩在仙山上空,一人禦劍在前開路,而後麵跟著的仙鶴托著兩人慢悠悠飛來。


  “是小師姐!”


  有弟子認出了仙鶴背上的人。


  “小師姐怎麽和別宗的人一起來的?”


  “你們還不知道嗎?小師姐先前就揚言要退出純陵,自是不與我們為伍了。”


  純陵的弟子們此刻倒是很有集體榮譽感了,見沈黛就仿佛見了叛徒,各個橫眉冷眼。


  有人忿忿不平道:

  “既然如此,有本事她也別用我純陵玉令參加大比啊!”


  宗門大比有規矩,散修不得參加,弟子們須要攜帶宗門玉令才能參加大比。


  “就是!有本事也別跟著我們純陵的隊伍進去!”


  江臨淵聽到了身後那些純陵弟子的議論,卻沒有理會。


  隻是當仙鶴落地,沈黛從背上跳下來的時候,他肅然道:


  “沈黛,你過來。”


  此刻的江臨淵,倒是記起了沈黛平日的好處。


  雖然她這段時間做得有些過火,但他可以將這當做少年人的叛逆。


  隻要她肯回頭,他會替她在師尊與同門之間轉圜……


  然後,江臨淵就見沈黛腳步頓住,甚至還往回後退一步。


  “不用了,大師兄,既然大家不歡迎我,我站這裏就行。”


  第16

  沈黛沒想到自己一到,就聽見這無數的閑言碎語。


  她前世為純陵流過汗出過血,為護著這些所謂同門命都沒了,可在場的這些大義凜然的弟子們,卻有些人在魔修屠山時毫不猶豫地出賣同門。


  他們都有資格打著純陵名號參加宗門大比,她又憑什麽交出純陵玉令?

  這宗門她要退。


  宗門大比的秘寶法器她也要奪!

  沈黛一個人悄咪咪地在心裏發了狠後,餘光又瞥見蘭越師徒三人盯著她看。


  沈黛頓時有點臉熱。


  ……她是不是臉皮太厚了?


  ……為、為什麽都盯著她看?


  不遠處的謝無歧看著沈黛狠不過三秒的模樣,有點恨鐵不成鋼:

  “為什麽脾氣能這麽好啊……師尊,我能去幫她把事情搞得更大一點嗎?”


  蘭越笑眯眯看他:“你覺得呢?”


  ……看來是不行。


  內殿大門敞開,玉摧宮的執事長老站在長階之上。


  他不在乎純陵這些人的鬧劇,不過瞥見了蘭越三人的身影,方才還眼高於頂的執事長老堆起滿麵笑容,殷勤地親自過來:

  “蘭越仙尊,謝仙君,你們可終於來了,我還以為我們的人沒接到你們呢。”


  說完才看向一旁的方應許,長老將他認真上下打量一番。


  “許久未見,已然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小少……”


  “靈樞長老。”


  方應許冷冰冰打斷他的話。


  “您很閑嗎?不閑的話去忙您的吧,我們這幾個人還找得到玉摧宮的大門在哪兒。”


  靈樞長老:……


  作為太玄都長老之一,連仙門五首的其他掌門都要給他些許薄麵的靈樞長老,也就隻有眼前這個混小子才敢同他這麽說話了。


  四周純陵眾人見狀簡直驚掉了下巴。


  這可是在太玄都!

  三千宗門之首,太玄都!


  哪怕這些弟子們平日也為自己純陵十三宗弟子的身份而自傲,但到了太玄都的地界,他們也免不了打心底的矮一個頭。


  不少人驚懼之餘,心底也隱約生出了一絲看熱鬧的心情。


  這方應許在純陵囂張就算了,敢在太玄都放肆,必被靈樞長老逐出太玄都,這輩子也……


  “咳。”


  靈樞長老若無其事地咳了一聲,仿佛無事發生般跳過了方應許的話。


  “抽簽儀式要開始,都進去吧。”


  周圍吃瓜眾人紛紛驚掉了瓜。


  ……就這就這就這?

  眾人還處在茫然之中,江臨淵卻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審視般的目光落在了方應許的身上。


  陸少嬰和他提過這二人的事情,隻知道是下三千宗門裏,叫什麽閬風巔的小宗門。


  難不成這方應許還有什麽來頭?

  蘭越帶著方應許與謝無歧二人拾級而上,在底下眾多上三千宗門弟子的目送中,泰然自若地朝內殿走去。


  江臨淵沒空深究方應許的問題,上前拉住沈黛的手腕:

  “你過來。”


  換做以前,沈黛被江臨淵這樣眾目睽睽之下拉住手,早就開始心跳加速不知所措了。


  然而現在的沈黛心如止水,完全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


  她定定望著江臨淵。


  “大師兄,這裏畢竟是太玄都的地盤,你想和我打一架,也不必選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


  ?


  江臨淵:“誰說要和你打架?你不過來,待會兒入內殿,你要當著這麽多人自己走在後麵嗎?”


  玉摧宮外聚集的宗門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純陵十三宗地位僅次於太玄都,弟子們身著同樣的水墨色門服,屆時踏過長階在眾人目光中齊齊入殿,是一種榮耀。


  可若沈黛一個人吊在大部隊後麵跟著進去,被外人看見,像什麽樣子?

  沈黛不是不覺得丟人,但她也有脾氣的,說不跟他們站一起,就不跟他們站一起。


  “走後麵就走後麵……總之不要你管。”


  江臨淵愕然看著眼前倔強反抗的小師妹。


  之前沈黛閉關調息的一個月,他沒有著急去責問她說要退出師門的那些話,是他覺得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不過是小女孩一時賭氣之語。


  但如今,他心中升起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被沈黛如此當眾下了麵子,江臨淵的神情不免冷了幾分。


  “不要我管?那你是要去山下做個無依無靠的散修嗎?修士若沒了門派庇護,如喪家之犬,這世道艱險,你以為你一個區區築基期修士能做些什麽——”


  他眸光如刀,割得沈黛心髒刺痛。


  其實江臨淵話說得沒錯,縱然純陵千般不好,但沒有門派庇佑,修士連一個能夠安心修煉的地方都很難找到。


  可江臨淵要說沒了門派庇佑她便是喪家之犬——


  “你錯了,大師兄,我能做的可比你想象得要多。”


  這世道再艱險,也艱險不過人心。


  她當初也以為純陵可以庇護她,可最後,卻是她送了純陵弟子們一條生路,斷送了自己的命。


  江臨淵眉頭緊蹙,聽不懂她話裏的深意。


  而周圍的純陵弟子皆麵露不屑,隻等待會兒看沈黛在今日這樣的大場麵出醜。


  站在人群之中的宋月桃默默瞧著這一幕,似乎腳下微微挪動了一步,可不知想到了什麽,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就在沈黛與江臨淵兩人劍拔弩張之時,立在長階中央的青年忽然止步回頭,溫聲喚沈黛姓名。


  “黛黛。”


  蘭越眉眼溫潤,親切得仿佛自家長輩。


  “既然那裏沒有你的位置,要和我們入殿嗎?我看玉摧宮裏麵的椅子倒是很多,想必,能給我們勻出幾個位置。”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嘩然。


  能在玉摧宮入座的,皆是仙門五首的掌門和長老,就連他們的徒弟都隻能站著,以示師徒尊卑,上下有序。


  這人何德何能,能在玉摧宮有一席之地?

  眾人皆不敢相信,可太玄都的靈樞長老偏偏就立在前方為他們一行人引路,還有那一輛清風穿雲輦——


  驚疑不定的目光,漸漸的,變成了複雜的羨慕和妒忌。


  這群人,是太玄都掌門的座上賓。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而他們原以為會當場出醜的小師姐,也即將先他們所有人一步踏入玉摧宮,與那些高不可攀的仙門擎首們位列同席,引薦相識。


  這樣的機遇。


  這樣的萬眾矚目——


  沈黛全然沒有料到蘭越會邀請她一同入殿,愕然定住,半響都沒回過神。


  終年覆雪的宮闕前,凜冽寒風呼嘯而過。


  風吹動少年的玄色衣擺,站在台階上的謝無歧回過頭來,漆黑如深潭的眼眸裏映著沈黛孤零零的單薄身影。


  他從長階走下,停在了沈黛麵前。


  謝無歧的神情始終是從容慵懶的,卻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將沈黛從江臨淵的手裏奪了過來。


  離得近了,更能看清少女泛著紅的眼圈。


  她並沒有哭,隻將黑白分明的眼睜得大大的,其實看上去還有些呆。


  “愣著幹什麽?”


  英姿颯爽的少年仙君勾唇笑了笑,他握著沈黛的手攥得並不緊,仿佛是為了讓她隨時都可以掙開。


  可他的指尖是熱的。


  和台階上青衣墨發的青年仙尊,眉眼冷峻的劍修師兄,一樣溫暖熾熱。


  呼嘯的風雪在此刻靜寂無聲。


  天地間唯餘謝無歧帶著些許戲謔輕佻的嗓音。


  “小仙君,你要不要跟我們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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