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走失
第108章 走失
馮玉貞邁入書院,她的腳跟灌鉛似的抬不高,又差點被不高的門檻絆了一回,一進書院,見幾個夫子同兩三個學生麵色凝重地站在院中,她的心便咯噔狠跳了一下。
馮玉貞快步走上前,急切問道:“喜安人在何處?”
其中孫嘉良同她最為熟絡,見她麵容蒼白,一時間滿心不忍,卻又隻得將實話道出:“夫人,事發突然,當時喜安課上忽言腹痛,我便應允他去如廁,不想一個時辰都沒見著人。書院裏裏外外,連同方圓一裏的山林都轉了一圈,仍然沒有蹤跡。我們還以為喜安或許是跑回家了……”
“她白日向來於書院認真念書,怎麽會沒由來地突然跑回來!”馮玉貞聽不下去了,她六神無主,嘴唇毫無血色,一種巨大的驚恐猛地攫住了她的心神。
人在備受打擊時,總是不願意相信明擺的現實,恰如孩子憑空消失的母親,她耐不住孫嘉良臉上愧疚的神情——她不要愧疚,隻想要女兒平平安安出現在眼前。
她扭過身子,不去看他們臉上同出一轍的神情,馮玉貞咬著牙,在書院裏四處奔走呼號,她喊道:“安安?安安——”
她從窗扉探入半邊身子,見學堂裏坐著各色的大小孩子,從他們被驚擾而朝她看過來的臉上挨個希冀掠過,卻沒有一張馮喜安的臉。
失望地走出來,馮玉貞又緊著問孫嘉良茅房的位置,由他帶著不間歇地一徑找到茅房,茅房靠著西南角,北麵栽有一叢枝條繁茂的南天竹用以隔絕目光。
她撲進了樹叢中,一雙手胡亂地撥開那些遮蔽的枝葉,力圖讓女兒聽到:“安安,你在哪兒藏著?快出來罷,別嚇阿娘了……”
一無所獲,孫嘉良又領她去了書房,將整個書院能放下一個人的地方都親自看過一遍後,馮玉貞今日心中那點不詳的征兆砰地落了實——喜安真是不見了。
這才想明白,喜安這樣乖巧的孩子,從不令她擔憂,又怎麽會自顧自躲起來嚇人呢?定是被人強行帶走的,神不知鬼不覺,敢光天化日之下動手,對方定然不是什麽尋常人,她的女兒又會被帶到何處?
馮玉貞齊整的發髻在跑動中散得鬆鬆垮垮,她把住門框,麵白如紙,好似全賴這一隻手撐著,身子才能勉強不滑下去,癱軟在地。
孫嘉良見她不好,顧不上男女大防,搶前扶住女人的胳膊,寬慰道:“夫人,當務之急是上報衙門,倘若馮喜安是被人牙子拐走的,上午才沒的人,這會兒定然跑不遠,便請府尹派出捕快速速緝拿。”
“對,你說得對……我我現在就去。”心慌到極致,馮玉貞反倒找回了主心骨,她念著喜安,把自己近乎離體的魂壓回軀體裏,一下又鼓足了勁兒。
書院後院停有一輛馬車,是一位夫子的座駕,十分體諒地借給了她,孫嘉良知曉衙門在何處,兩人立刻趕往荊城報官。
下車之後,馮玉貞直奔衙門之前的堂鼓,偏偏沒找到鼓槌,直接以掌擊鼓三次,將那麵鼓拍得震響,她手心紅了一片,用的力氣太大,麻痛自掌心一路延到小臂。
前來探明擊鼓之人的捕快不緊不慢,他用眼睛瞟了她一眼,特意落在女人素淨的發髻和衣衫上,慢悠悠問道:“前來報官,意欲何事啊?”
“大人,我的孩子在啟知學院念書,今日在學院裏找不著人了,怕是叫人牙子趁機拐走了!求大人幫我找找罷!”
“哦,這事。”那捕快神情不變,話音一轉,好似是替她著急:“不過府尹大人日理萬機,這些小事恐怕放不到他老人家桌上啊……”
身後的孫嘉良聽不下去了,他自然辨出了弦外之音,讀了滿腹的聖賢書,又見吏治腐敗至此,年紀輕,遂喝道:“丟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何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捕快麵上一垮,冷哼著陰陽怪氣道:“好大的脾性,那就請你們回去,乖乖等好信兒罷。”
裝作要走,那女人果然出聲喊住了他:“大人請留步。”馮玉貞掏摸出自己的荷包,將它藏在袖中,順勢遞到對方手上。
看孫嘉良怒火未消,馮玉貞有苦難言,伸出手臂擋在他身前,向著那個捕快微微欠身,語氣中帶著懇求道:“煩請大人通告府尹老爺了。”
捕快暗自掂了掂手中的重量,發覺竟然出乎所料,這才來了精神,笑一笑進去稟報了。
兩個人守在衙門口,來往路人不時往他們身上瞥去漠不關心的視線。那個捕快姍姍來遲,他也不說將他們傳上公堂,隻是又問了一些搭不上邊的事:“你的兒子在啟知念書,那你們住在何處?”
馮玉貞如實道:“住在荊城南門外的梨花巷。”
那捕快“唉”了一聲,臉上堆滿了遺憾,唉聲歎氣道:“你們來錯地方了,城外的該去找離你們最近的縣令才對,荊城內的事宜才歸府尹大人管。”
全是鬼話!再軟和的脾性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戲耍,馮玉貞本就心急如焚,她並非心疼那個荷包,而是憎惡被這個財迷心竅的捕快刻意拖慢了時候,此時已然暮色四合,夜深了又要如何去找!
她臉上被激起了兩片薄紅,怒斥道:“既然不歸荊城管,為何不趕早說?平白耽誤了時候!”
捕快被這麽一個看似好拿捏的女人指著鼻子罵,氣急敗壞,揚言要她好看。馮玉貞不再同他掰扯,轉身便走,孫嘉良緊跟其後,兩個人片刻不停,出城後又直奔臨近縣的衙署。
大抵是時近放衙散值,縣衙的捕快雖言行不耐,好歹領著馮玉貞去見了縣太爺。道明情狀,老縣令知悉後,卻給她潑了一盆冷水:“我知你心焦,隻是一旦孩童走失,能尋回來的屈指可數。我多派幾個捕快這幾日四處搜捕便是了,你先回去罷。”
這種丟了孩子的來報官的爹娘他遇見不少。哪怕最後捉住了人牙子,他們手裏的“貨”都幾經轉手,大多分賣到私府為奴為婢或是送進了山裏,人牙子都說不準他們下家是在何處,遑論官府了。
馮玉貞心頭發冷,真跟掉進冰窟窿似的,骨頭縫裏都結著冰碴子。
兩人將能做的事全做了,更多的也無能為力,走出縣衙門時,天際暮靄沉沉。
孫嘉良送馮玉貞回去,馬車裏,他愧疚道:“喜安是我父親的關門弟子,這些日子我代為講學,也算喜安半個夫子。出了這檔子事,實在沒有顏麵再見你。”
他的話在腦子裏順滑地過了一遍,馮玉貞卻理解不了具體的含義,她片刻後才琢磨出這句話的意思,低聲道:“……不必這樣說,誰也想不到的。還要多虧了你,我才能想到及時報官。”
這個時候,她無疑什麽也聽不進去,安慰恐怕起不了半分效用,徒勞惹她心煩。人都是講精氣神的,最怕的便是一下子挖空了心力,像馮玉貞這樣疼寵喜安的,最怕孩子沒找到,自己耐不過煎熬,心衰而死。眼下她已有這個苗頭,今晚上得有個人在跟前看著才行。
孫嘉良隻好旁敲側擊問道:“夫人,不知喜安的父親身在何處?”
崔淨空?馮玉貞滯頓了片刻,緩緩搖頭,他人還在嶺南,如何在百裏之外幫上忙?況且喜安失蹤一事,那些暗中看守書院的侍衛應當比她更早知曉才對。如今不現身,無非是也沒有找到罷了。
她緘默不語,孫嘉良也隻得在把她送回家門前,道了一聲無力的告別:“夫人,興許明日衙門便找到了。”
“借你吉言。”總歸是個好話,馮玉貞謝過,麵上的笑意很僵。渾渾噩噩走入門,一個人影低眉頷首站在院中,來人是李疇。
馮玉貞此刻並非有多悲傷,更多是木然,她就像一塊枯木,孤寂地浮在一攤死水之上。她漫無邊際地想,李疇好似要開口說些什麽——請罪、受罰還是其他?
可是這些,她都不需要。不等他躊躇著開口,馮玉貞眼珠子轉了轉,展示出一點活氣來,淡聲道:“我問你,書院附近可有人看守?”
李疇不敢多言語,點了點頭承認,聽到馮玉貞追問道:“能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將人偷走,你們卻並無所察,至少身上有些功夫,應該並非什麽普通的人牙子罷?”
“恕奴才失職,賊人奸詐,侍衛們一時間著了道沒盯住,好似摸到了點蛛絲馬跡,已經沿著小道連夜去追了。”
李疇說話是很會趨利避害的,他躲過要害不提,也不言明到底有沒有線索,這般含糊其辭,足以叫馮玉貞推斷出來,此番喜安失蹤,定和崔淨空那些招惹來的仇敵脫不了幹係。
她冷冷一笑,也不再跟他說話,兀自走進屋裏,門砰地甩上,身後李疇的半截話被攔到門外:“夫人,主子已經動身,馬……”上就要回來了。
屋裏處處都冷,明明是六七月暑氣蒸騰的時節,昨日和女兒夜裏貼得太密,額上冒汗,今日卻叫她牙關打戰,哪兒知道不過一夜間便物是人非,她好好的喜安便尋不到了呢?
她不點燈,隻是一個人坐在床頭,倚著床柱,將馮喜安的那張小褥子拿到手裏,展開又細致疊上,又散開,如此重複多次,跟失了魂似的。
獨自枯坐到天明,從萬籟俱寂的深夜坐到鄰家公雞報曉。馮玉貞將門窗都關的死死的,沒有一絲光亮和鮮活的氣息能透進來。
直到一陣急如驟雨的馬蹄聲打破了院中的寧靜,一聲烈馬的嘶鳴之後,伴著“吱呀”聲大力推開的門扉,一道明光也沿著門縫流露出來,忽地徑直射在馮玉貞的臉上。
她被猛地一照,眼睛下意識合上,之後才眼睫顫顫睜開,看清眼前的人。
崔淨空就站在門口,他身上還是騎裝,一手緊緊勒著馬鞭,整夜未歇奔赴回來,已經將他手心磨出了道道血痕。他背著光,馮玉貞辨不清他的神情。
自始至終,從得知喜安走失後一滴淚也沒有掉的馮玉貞隻是同他見了一麵,驟然間眼眶便模糊了。
她不適地眨了眨眼,又垂下兩滴淚來,映閃著亮光,在她白淨的、憔悴的麵容上蜿蜒出兩道令他心折的淚痕。
她連啜泣聲都是細微的,纖弱的指頭揪著自己的胸口,跟喘不上氣似的艱難,崔淨空頓住腳,將馬鞭丟擲到地上,大步上前,一把將人抱緊在懷裏,沾著血的手撫去她的淚水。
馮玉貞聞到男人身上冷肅的氣味,混雜著血氣和草莽,他的聲音又低又沉:“我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