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微醺

  第105章 微醺

  酒樓的一層熱鬧極了,尤其是挨著戲台那塊,喝彩鼓掌之聲不絕於耳,雖說他們所在的二樓雅間清淨,然而也不免沾了一點喜慶的氛圍。


  這頓飯吃得很順心,唯一不甚令崔淨空滿意的,便是馮玉貞的一顆心全然被菜肴與戲曲吸引了,半點沒落到他身上。


  他掀起眼皮,見對麵的女子已經放下筷子,兩手支著桌沿,麵色微紅。她不愛塗抹脂粉,皮膚清透而瑩潤,杏眼望向戲台,兩片軟唇略微張著,唇角略略泛起一點細微的笑紋來。


  趁馮玉貞聚精會神之際,崔淨空細細端詳了她許久,愈看愈覺得這人怎麽生得處處都秀致極了,十足熨帖他的心口。


  小二打起簾子,照客人吩咐,將一壇竹葉青輕手輕腳捧到桌上,崔淨空才從馮玉貞臉上收回黏連的視線,他頷首示意,小二端起幾個空盤子,又悄無聲息下去了。


  酒壇已提早開了封,崔淨空之前從未見馮玉貞飲酒,不清楚她的酒量究竟如何,以防萬一,先隻用淺腹的小酒盅打頭陣。


  他將一盞白瓷酒盅擱到馮玉貞手旁,狡猾的個性又兀自使壞,並不出言。


  概因酒盅同茶盞相仿,馮玉貞又看戲起意,眼睛都沒瞟過來看一眼,隻以為是尋常茶水,就手端起,傾杯往口中送去,卻不料,灌入的是微苦醇厚,又帶有辛辣之味的酒水。


  馮玉貞絲毫不設防,又礙於酒盅太淺,一下喝進去大半杯,立刻被陌生的酒液嗆得咳嗽連連,登時間從臉紅到了耳根,這回真像是抹了一層殷紅胭脂似的。


  低頭一看,哪兒是什麽茶,杯裏分明是金黃翠綠的酒!


  馮玉貞是真的滴酒不能沾,前世今生也隻在婚宴上抿過兩口米酒,隻覺得酒氣衝頭,怕當眾出醜,隨即不敢喝了,之後全賴於崔澤替她擋著。


  這時候,一隻大手很及時地過來撫她的脊背,手掌貼在她顫動的肩胛骨上,自上往下順了兩遍,馮玉貞扶住他遞過來的胳膊,勉強止住咳嗽,眼睛也被嗆紅了,濕漉漉的閃著水光,眼尾滾著未垂落的淚珠。


  馮玉貞拿袖子胡亂擦了擦口唇,紅眼睛裏冒著火,回頭質問道:“……你給我喝的是什麽?”


  崔淨空立在她身後,俯身將她手裏的酒盅不動聲色地奪過來,臉上帶著歉意,不安道:“你喝不了酒?怪我看你今日與我出來,難得這樣歡愉,想著飲酒助興,竟弄巧成拙了。”


  既然是好心辦壞事,也自然不好多加指責,像她這樣酒量小的也不尋常,馮玉貞壓下疑心,委實沒心力去細想,方才喝得太猛,臉頰發燙,腦子也不免暈乎乎的。


  她撐著頭,拿指腹揉了揉額側,闔住眼,嘴裏飄出來一句有氣無力的話:“你別動了,我自個兒緩緩。”


  馮玉貞因而錯過了崔淨空意味深長的笑容。男人從容不迫地直起身,複爾坐到女人對麵。


  崔淨空捏起那個酒盅,貼上嘴唇,仰頭將杯裏殘餘的酒液一口飲盡,眼睛自始至終沒有放開她,逡巡於她潮紅的臉和不自覺咬住的下唇。


  緩一緩是醒不了酒的。


  崔淨空舔去唇上的酒液,將正對著戲台那麵的帷幕放下,他想,這不能怨他,實在是湊巧,誰也不成想馮玉貞居然是一杯倒,兩三口下去就醉了。


  “貞貞?”馮玉貞低著腦袋沒動靜,崔淨空又輕聲喚了一聲:“貞貞?可還聽得清嗎?”


  馮玉貞一陣緘默,連揉頭的手也漸漸停滯不動了。崔淨空繼而伸出手,蓋住她另一隻擱在桌上的左手,慢慢地十指相扣。


  他不由得從鼻腔裏輕哼了一聲,方才還不讓他牽,現在卻管不了他了。


  崔淨空占了便宜,正得意竊喜,卻看到本該熟睡過去的女人從手臂上支起腦袋,遲緩地盯著他們兩人相覆的手,擰眉慢吞吞道:“你是誰?”


  還以為馮玉貞清醒過來了,崔淨空放下心,他哄騙道:“我自然是你夫君。倘若不是你夫君,又怎麽敢牽你?”


  馮玉貞倒也不反抗,她很認真地瞧了這張清雋的玉麵半晌,堅定地搖搖頭,出言道:“你不是他,我夫君不長你這樣。”


  要麽說她對付崔淨空已然磨練出了一套本事,神誌不清的時候也不叫崔淨空舒坦。


  這麽短短一句話,崔淨空的鎮定自如霎時間煙消雲散,麵容之上不受控地橫生出戾氣,嗤笑道:“你我二人名字都登在一起,你還想找誰?”


  崔淨空還有更多未盡之語憋在喉嚨裏,跟卡了個棗核似的不上不下,嫉恨如同燎原的火,他無數次地設想過,倘若先來者是他,當初娶了馮玉貞的是自己,她也會這樣執著的經年不忘嗎?


  崔澤早死了八百年,為何你偏生對他如此長情,念念不忘,對我卻刻薄至此?

  “騙子,”她嘴裏嘟囔了一句,麵色紅潤,搖搖晃晃試圖站起來:“我要回家……”


  崔淨空怒氣未消,可一看到馮玉貞腳下趔趄,又顧不上那點怨氣,起身環住她的腰肢。


  馮玉貞這下不折騰了,順從地依偎著他,側臉壓在他胸口,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眼睛眯成一條細縫,睫毛上懸著淚珠,乖得出奇。


  一顆心跟泡在春水裏似的,百轉千折也不為過,崔淨空束手無策,他暗歎了一聲,摟緊了她,用唇貼了一下她的額頭,領人下樓坐車。


  走出酒樓,涼風驟起,吹拂至臉上,夾雜著幾點濕意。原是不知何時斜起稀稀疏疏的雨,江南道總是陰雨霏霏,立夏後尤甚,行人紛紛撐起傘,街上的燈箱也在雨中飄搖不定。


  田泰瞥見他們從酒樓出來,主子將夫人摟在懷裏,嚴嚴實實護著。他趕忙走上前,撐開車裏放著的油紙傘舉在兩人頭頂,低聲問道:“主子,還去放燈嗎?”


  崔淨空怕馮玉貞待會兒睡過去,呆在外麵著涼了,得不償失。於是擱置了先前的計劃,壓低聲音道:“罷了,送她回去。”


  剛要踏上馬車,臂彎裏忽地傳來輕微的掙紮,許是方才迎麵一吹,馮玉貞略略醒了酒,恢複了一些神智。


  溫熱的大掌緊扣著後頸,呼吸間全是男人身上清冽的氣味,馮玉貞喘不上氣,本能提肘推了推他。


  崔淨空鬆開手,見人自己能站穩,知曉這是清楚了點,手仍在她身後虛扶著:“去河邊走走嗎?”


  腦門一跳一跳地脹痛,馮玉貞抬手扶額,又不經意間嗅到袖口飄來的酒氣,頗有些反胃。她麵色發白,身體不適,更不想在車廂裏悶著,片刻後點頭答應:“好。”


  接過田泰手中的傘,崔淨空穩穩舉著,傘麵朝馮玉貞傾斜,隻是對於一男一女而言,一把傘所能庇佑的地方還是極為有限,連著串兒的雨珠自傘沿滑落,打濕了男人的肩膀,暈出濕痕。


  人們多是向南而行,出城回家,兩人逆著方向,默契地避開人潮,行在一側的青磚小路上。


  青磚濕滑,馮玉貞仍是微醺,不免腳下打滑,崔淨空留神在她身上,敏捷出手攙了兩三回,最後一次幹脆不再放手,牢牢握住了她的肩頭。


  夜色深沉,總歸身旁無人,又或許是雨夜濕冷,馮玉貞默許了這點親近。兩具軀體互相取暖,兩個人一路靜謐地走到河堤。


  馮玉貞駐足,微風撩起裙擺,她將碎發勾至耳後,不適感消減許多,腦中的迷霧也被吹散了七七八八,方才酒樓裏的事也記起來了。


  河堤不複白日的喧鬧,夜色籠罩下的江河寬廣而沉默,它馱起無數河燈,點點熒光隨著水流蜿蜒曲折。


  她低下頭,恰好一隻船燈飄至腳下,俯身下去,見船中的燭火忽明忽暗,顫動搖曳,眼見便要徹底熄滅了。


  “既然來了,不若也來試試放河燈罷?”


  馮玉貞支起傘,聞聲望去,方才去而複返的崔淨空手頭提著一盞花燈,剛剛從一旁的花燈架上買的,是並蒂蓮的樣式。


  崔淨空將唯一的傘留給了她,如今下頜垂著水珠,雨水打濕了淺色的衣襟,頗為狼狽,卻還不忘一手蓋在花燈之上。


  馮玉貞的視線落在燈上,她忽而回憶起了幾年前的某一個夜晚。也是身前的人,同樣手持著一盞祈福的燈。


  遠處傳來輕雷,雨下急了,馮玉貞踮起腳,將傘移在他頭頂,摸出帕子,為他輕柔擦幹臉上交錯的水痕。


  崔淨空尚在等她回複,今夜馮玉貞的溫柔令他生出許多希冀,她將半濕不幹的帕子握在掌心,平靜道:“空哥兒,我們放不了。”


  她垂下眸,盯著這朵並蒂蓮,神色不明:“就算放上去,不久也會被風吹滅,反倒不吉利了。”


  她說得不無道理,隻是誰知曉今晚忽然刮風下雨呢?平白耽誤了好時機,崔淨空朝河裏瞄去,見漂浮著星星點點的亮光,仍不肯輕易放棄,又勸道:“我看有許多都是亮著的。”


  他走上前,將燈捧到她麵前,想用上麵精美的花紋討她喜歡。馮玉貞並不伸手去接,臉頰融在暖黃的燈光中,眼眉更為溫婉,嘴上卻再度出言拒絕:“算了。”


  看來今日是不成了,崔淨空不再強求,退而求其次道:“好,那我們便過幾日,天氣晴朗時再放。”


  可馮玉貞又一次拒絕了。


  崔淨空身形一頓,隨著一次又一次不變的拒絕,他提著並蒂蓮燈的手僵僵垂落下去。


  男人盯著她的臉,他語氣沉沉道:“究竟是不願意放,還是……不願意同我一起放?”


  馮玉貞抬起眼,傘下兩人四目相對,她不躲閃,啟唇道:“空哥兒,我不願意同你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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