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單獨談一談
第102章 單獨談一談
最後,這件事便以何運駿退學了之。何檢校領著兒子跟落水狗似的灰溜溜走了,頭也不敢抬,更沒敢當著崔淨空的麵坐上轎子。
孫夫子由孫嘉良攙扶著站起,他瞧著好似忽而年邁了十來歲,原本挺直的腰板也矮了下去,不再如先前那般精神矍鑠。
他走到馮玉貞身旁,對著馮玉貞倉促一拱手,嘴唇閉得死緊,以袖掩麵,沒有任何顏麵再見對方。
他一生的風骨全折在今日,敗壞了一位良家女子的名聲不說,更別提人家夫君還在一旁候著。
鬧了這麽一出,馮玉貞有意領著喜安今日先回去,緩個半日,明天再來。總歸方才整個書院都明裏暗裏往院中窺探,沒人還有心思落在念書上。
馮喜安卻不肯,她自己主意大,堅持說若是中途走了,反倒成了自己心虛。
馮玉貞從不強迫她,崔淨空站在書院大門前,耐心地負手等她走過來,兩人正要並肩離開,有人步履匆匆,快步走來,喚道:“……夫人,請留步。”
循聲回頭,來人正是不久前將父親扶進屋裏歇息,踩著他們的步子出門找人的孫嘉良。
孫嘉良走到女人身前,馮玉貞疑惑地歪了歪頭道:“可還有……”
話說到半截,突然眼前一晃,高大的人影戳在她和孫嘉良中間。崔淨空冷淡道:“不知閣下有何要事?”
這個今日突然冒出來的男人不僅自稱為馮夫人的“贅婿”,且官至巡撫,位高權重,若是何檢校的反應做不得假,那為何他的妻女衣著樸素,居於城外瓦房,衣食住行,竟無一處看得見半點高門貴戶的影子?
可男人的眼珠漆黑,暗不透光,借著身量高挺而睥睨他,把身後的女人擋得一片衣角也露不出來。方才在院中的壓抑感重現,孫嘉良蹙眉,隻簡略道:“這位大人,我有話要同夫人獨自說。”
崔淨空好似聽到什麽引人發笑的事一般,他笑了兩聲,話裏話外都透著嘲諷之意:“街上行人諸多,難道你想與誰交談,對麵都要答應嗎?”
他未收斂敵意,站在他身後的馮玉貞都感受到了,她捏起身前人的一角衣裳,往後輕輕一扯,崔淨空便隻得止住了口。
馮玉貞拿眼睛不讚成地瞥了他一眼,閃開中間的崔淨空,頭向一旁偏了偏,對著孫嘉良道:“是關於什麽事的?”
孫嘉良緩緩搖了搖頭,望見崔淨空那張陰沉森冷的臉,暗想此人實在喜怒無常,謹慎道:“夫人,可否另尋一處地界,我想單獨與你說。”
在他眼皮子底下眉來眼去也罷,竟如此恬不知恥,提出“另尋一處地界”。
崔淨空一口白牙都要咬碎了,這無異於當著他的麵撬牆角,一腔邪火燒著五髒六腑,他怒極反笑,徑直駁回去:“她哪兒也不去。”
卻不料,身後的馮玉貞卻不給麵子,執意跟他對著來似的:“好罷,我們便往前走兩步。”
什麽?崔淨空幾乎懷疑他聽錯了,極快地、不可置信地轉過身,滿麵陰霾肉眼可察地僵住了,好似平生頭一次如此錯愕。
“你,你答應他了?”他甚至破天荒地打起了磕絆。
孫嘉良送過她和喜安數次,人情債最不好償還,馮玉貞並不多想,隻當是尋常事。可崔淨空這副情態實在少見,眉眼都含著懇求,跟活生生從他身上割下一塊肉似的。
她心頭竟也跟著意外生出一點異樣的情緒,馮玉貞分明心思澄澈,還是不自然地垂下眼,話語裏也帶了幾分欲蓋彌彰:“我跟嘉良往前麵走兩步,馬上就回來。”
“嘉良?”崔淨空失魂落魄地低聲重複一遍,兩個人居然繞開他,十分默契地往前走了,崔淨空驟然踏出一步,臉上緊緊繃著:“站住。”
馮玉貞頓足,隻聽見崔淨空接著道:“你們就在這兒,不準動,我走。”
與其叫這兩個人去別的地方,倒不如把他們就留在原地妥當。
馮玉貞一怔,這人邁開長腿,分明說的每個字都跟冰雹似的往外砸,落地有聲,可兩人錯身的一霎那,馮玉貞恰與他四目相對,等人走出五步遠,她仍有些恍惚,不知在思索什麽,孫嘉良喊了幾聲才堪堪回神。
“夫人?夫人?”
“誒,”她掩飾般地彎起唇,微抱歉意道:“我方才沒聽清,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那個男人虎視眈眈地盯瞧著此處,好似一條隨時要撲上來撕咬的野狼,孫嘉良不由得嘴上加快,迅速說了一遍:“這位巡撫大人……真是您的夫君嗎?”
崔淨空將贅婿兩個字掛在嘴前,說了個痛快,又出手擺平這場鬧劇,在旁人眼裏,兩人哪裏不算是情好甚篤呢?
夫君?馮玉貞心口一動,他們倆並非是夫妻。她心中仍存有顧慮,當年將她狠狠絆倒的那道坎太高,摔得也太疼。
她至今心有餘悸,每每好不容易被崔淨空哄得心軟,可回頭望見曾經跌出的傷疤,再度畏縮不前。
馮玉貞隻歎了一口氣,簡略道:“我不知該如何說,我與他之間牽扯的事宜眾多,一時半會說不完。可唯獨喜安,的確是他的骨肉不假。”
聽到馮玉貞的親口肯定,孫嘉良雖早有預料,不免感到一些期待落空的遺憾。他剛長出懵懵懂懂的苗頭,便不得不拔了。
而距離他們七八步之遠,崔淨空不錯開地死盯著這兩個人,一動不動,像是一個沒有魂靈宿身的空殼死物。
他極少眨眼,生怕那孫嘉良趁著時機,插上翅膀掠走馮玉貞了。
他不能不看,不看他如何也放心不下;可過不了多久,崔淨空胸口悶疼,不舒服得厲害——他望見她白淨的臉,忽而兜捕到她唇角勾起的弧度。
他的目光於是凝滯在那點微妙的弧度上,舌尖驟然傳來一陣尖麻的刺痛,他不知怎麽便咬破了,鐵鏽味迅速侵占了滿嘴的苦澀。
崔淨空想,這和剝皮剔骨的極刑全然沒什麽兩樣。他這時候後悔不及了,分明早知曉人間情愛為劇毒之物,偏偏無可奈何,把自己的軟肋和把柄一夥兒掏得幹幹淨淨,隻剩個本本真真的自我,收拾收拾,全遞到馮玉貞手上了。
馮玉貞太擅長羞辱折磨他,崔淨空何曾如此受製,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與別的男人盡情攀談。
他哪兒能不嫉妒呢?你在跟他說什麽?為何笑了,不過同他一道說幾句話,便這樣高興嗎?那為何我多番波折,才能勉強得你半個好臉色。
他的陰暗和歹毒心思霎時間於心中瘋長,光風霽月的表麵裂開紋路,戾氣翻湧漫出,眼中已隱隱淌著一絲凶性。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馮玉貞便同孫嘉良結束了交談。她見崔淨空背身立在西牆根,快步走過去,對他道:“我來了。你今日留下罷,晌午便於我這裏吃。”
時候不早了,馮玉貞惦念著趕緊回家燒飯,一味往前走,因而也未及時發覺什麽。崔淨空跟在她身後,過了片刻,才問道:“你跟他說了些什麽?”
馮玉貞如實道:“孫夫子說拖他跟我道歉,另外問過我關於你的事。”
這時候才後知後覺這人語氣不對,隻見男人麵色難看,馮玉貞驟然意識到他的所念所想,臉頰倏地紅了,她瞪圓了眼睛:“你想什麽呢?我又不是什麽香饃饃,以為誰都看得上我嗎?”
她這話說得便十足天真。崔淨空納罕極了,馮玉貞好似從不知曉,她這樣溫婉的女人,如同一汪柔波蕩漾的淺池,很容易招致一些男人的喜愛。若不是他一力擋著,指不定哪個就把她傻乎乎地騙過去了。
況且都是男人,孫嘉良自認隱晦的目光在他麵前,幾乎無所遁形。
崔淨空冷笑道:“總歸他目的不純。”
馮玉貞被他這麽一句武斷的話堵地不上不下,思及自己分明已經同他分開了,這人還管這些做什麽?她賭氣道:“總歸這些與你沒關係。”
這句話扔出去,一路上再沒聽到對方的應話。雙雙緘默地回到家中,馮玉貞一麵卷起袖子洗菜,一麵不安地想:再怎麽說,崔淨空也是在學院裏幫了大忙,自己方才未免有些過河拆橋、不知感恩的嫌疑了。
她正猶豫,不知該不該向他道歉,身旁一擠,男人自然地將她洗好的菜取到案板上,動作嫻熟地握刀,利索地切成小塊。
馮玉貞呆了片刻,勸道:“我來就行,你今日是客人,不該下手,在外麵等著罷。”
崔淨空輕描淡寫道:“無妨,兩個人做著也快。”
偷望他,見這人麵色如常,才稍稍放下心。
兩個人對彼此口味的偏好一清二楚,不過崔淨空來的突然,家裏並不常備大魚大肉,馮玉貞投其所好,揉麵擀了兩碗寬麵條。
白蒙蒙的霧氣自鍋內升騰而起,於半空繚繞變化。崔淨空又俯身添了一把柴,水已經咕嚕咕嚕燒開,馮玉貞將麵條抻開下鍋。
眼睛盯著火候,心思卻不在這上麵,俄而,馮玉貞輕聲道:“空哥兒,今日多虧有你,不然真不知該怎麽收場呢。還有我方才那句話,你別……”
肩膀一沉,馮玉貞捏著的那根勺子都險些沒拿穩,滑進鍋裏。崔淨空的發絲搔著她的脖頸,他聲音悶悶:“你叫他嘉良。”
馮玉貞手心冒汗,她隻覺得側頸發癢,很想伸手去撓一撓。
腰肢也被一雙手臂合攏、攬緊,掐在懷裏,她聽見他貼在耳旁的呼吸聲,他緩緩道:“你不能……不能仗著我歡喜你,便如此欺辱我。”
自己什麽時候欺辱了他?
可是不合時宜的,馮玉貞卻確信,原來不是錯覺。兩人擦肩而過時,崔淨空的眼裏分明盛著委屈,就如同現在說話似的,又是委屈又是難過。
馮玉貞訥訥無言,隻蒼白辯解道:“我沒有……”
或許是白霧蒸騰,遮住兩對迷蒙的眼睛,也暫且蒙蔽了他們的理智。脖頸的發絲被撥開,男人略微幹澀、微涼的兩片薄唇輕輕貼了上來。
他好似很規矩似的,不知道過了多久,片刻,一盞茶,還是一個時辰?馮玉貞半身酥軟,一隻手臂抖著撐在灶台上,另一隻手推開他追上來的臉,慌亂地捂住側頸的淺紅印子,不讓他再親,聲音跟在春水中泡軟了似的:“……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