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失物複還
第98章 失物複還
崔淨空緘默片刻,緊皺眉尖,語氣漠然:“其餘的呢?可有家室?”
侍衛聲音愈低:“屬下無能,他今日才出現於夫人左右,分別於早晚接送兩次,均是出自那位夫子的命令,並無太多相觸,因而別的尚未查明。”
還想有多少相觸?
兩隻晦暗的眼珠輕飄飄落在侍衛垂下的腦袋上,崔淨空將韁繩在手背上緊繞了兩圈,居高臨下道:“怎麽,等我親自查嗎?我再晚些回來,是不是就要喝上他們的喜酒了?”
崔淨空顯然已經動了火氣,一路隨他奔襲而來的李疇顧不得滿臉疲色,騎馬上前勸阻:“主子,您兩日未曾合眼,又受了暗傷,不若先回去歇一晚上罷。”
他頓了頓,見崔淨空不為所動,湊近低聲道:“主子,我瞧方才那人遞燈時,夫人刻意避嫌,想必就算有意,也不過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
這才是最關鍵的一句,那副三個人站在橋上,乍一瞧溫情脈脈的場景著實激了崔淨空一下,倘若今日初相識,也不必草木皆兵。
隻要一涉及她,崔淨空慣常的理智便極容易化為烏有,成了他曾最為不屑、困於紅塵中的凡夫俗子。
可他毫無辦法。
崔淨空鬆了口,抬手壓了壓脹痛的太陽穴,略有些疲倦:“李疇,你先率人回去,我去看看她。”
雙腿一夾馬肚,他的身影融入東麵的夜色,不看馮玉貞是不成的,回去也枉然,睡不著覺。
街上黑漆漆的,崔淨空的眼神也隨著身形在馬背上顛簸,一如他極重極沉的魂靈一般,於幽冥中漫無邊際的漂浮,尋不到任何落處。
對這世間絕大多數風月之事,崔淨空總嗤之以鼻,哪怕在他明晰自己對馮玉貞的情愫後,也並無改變多少。
被馮玉貞三番四次拒之門外,偶爾他頗為惱火,憑什麽要由著這樣一個庸常女子輕易擾亂他的神智?
夜來失眠坐起,他本能地疑神疑鬼,低頭捂住胸口,別真是被她不經意間在這裏下了什麽蠱罷?
不然為何魂牽夢繞,以至於不過短短幾日未見,隻覺得心口缺憾了一角,冷颼颼地往裏灌寒風。隻得匆匆跑回來,求她施舍一點舊日的溫情予他。
種種焦躁與戾氣,往往在他下回親眼見過馮玉貞後,便驚人地不翼而飛了。
每每這時,崔淨空冷靜地下決斷,他就是被馮玉貞套牢了,掙脫不開,也不想掙脫。
李疇拿那句話寬慰他,崔淨空何嚐不是一頭熱呢?大費周折地外調出京,將自己數次置於險地,愚不可及,可依然心甘情願、甘之若飴。
譬如現在,窗戶紙上暈出暖光,兩道影子高低錯落,他隻遠遠望見,便覺得漂浮的魂靈又從虛空拽回肉身,雙腳落地踩實,他總算找到了歸處。
崔淨空靜靜看著,直到女子披著長發的側影忽而吹滅燈燭,方才動身回荊城的府邸,他這才上床闔眼,一夜無夢。
孫嘉良翔實的底細在第二日清晨,就遞到了崔淨空手裏。
他剛由田泰伺候著換好藥,衣衫尚未合好,敞露著幾圈紗布包紮的勁腰,徑直從親信手中拽過。
攥著這兩頁紙一目十行看完,崔淨空不由得輕笑一聲,將其捏成小小的紙團,輕蔑地拋擲在地上。
趁著崔淨空臉色好,田泰謹慎問道:“主子,可用奴才將他……?”
崔淨空起身,抬手慢條斯理合住衣衫,心念微微一動,同時又生出顧慮,遂壓下,隻淡淡道:“不必,留心看著。”
論起權勢地位、相貌家財,孫嘉良這個半路冒出來的樣樣不及,雖年歲小,可轉念一想,馮玉貞向來不喜比她小的,倒偏愛那些壯碩、結實的老男人。
這些雜七雜八的外人全無勝算。況且,崔淨空想,或許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回到她身邊了。
“安安,起來了嗎?晚到可是要被夫子責罰的!”
女人步履匆匆,剛把糕點依次放進食盒,緊接著將米粥盛碗端到桌上,隔一扇門喊孩子起床。
片刻後,小姑娘揉著眼睛走出門,她自個兒踩在小板凳上,接著銅盆裏馮玉貞倒好的熱水洗臉。扯下掛在架上的細棉布胡亂擦拭一番,臉頰都被蹭得發紅。
馮喜安張開手抱她,眼睛又眯成一條縫,迷迷糊糊喚道:“阿娘,好困……”
馮玉貞正往她的小扁壺裏倒溫水,聽見女兒跟小貓似的哼聲,捏了捏小孩軟乎乎的圓臉蛋,心軟哄道:“阿娘給你蒸了雞蛋和糖餅,裹著糖霜呢,快去吃罷,醒醒神。”
坐到桌旁,馮玉貞跟著吃了兩口,又不自覺盯著乖乖捧起碗喝粥的喜安看。
天黑才歸家,第二日天色蒙蒙亮就得走,又逢喜安長身體,正是覺多的年歲,更是起得艱難。
雖知曉世間成事者沒有不苦的,崔淨空當秀才時也早出晚歸,白日輕易見不著人。
當娘的心疼女兒,馮玉貞這兩日思尋對策,發覺耗在路上的時候還是太多,不若買輛牛車?
或者咬咬牙,買下一輛小馬車更好,還能遮風擋雨,隻是價貴,且她對養馬一竅不通,之後免不得費工夫花錢請教。
一手照常牽起喜安,另一手提著食盒,臨近時鬆開,一連數日,孫嘉良不意外地仍在門口守著。
兩人也相熟了一些,互相頷首,待喜安走進學堂,馮玉貞才扭過身,將提著的兩層食盒送到他身前。
“嘉良,這幾日實在辛苦孫夫子同你對我們母子的照顧,這裏麵分別是棗糕和青團,若不嫌棄我廚藝不精,便求你代夫子收下罷。”
馮玉貞放慢了聲音,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於昨日仔細斟酌過,既不顯得曖昧,又不至於太過生分。
孫嘉良微微愣怔,旋即接過,含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恰好家父喜愛青團,每至清明前後,總要接連吃上四五天才罷休。”
送出去了禮,馮玉貞笑盈盈道:“合夫子與你意趣便好,真是湊巧,歪打正著了。”
孫嘉良將食盒遞給門童,請他擱到屋裏,又轉頭,自然地對馮玉貞道:“走罷,怎麽有白收禮的道理?我理應送夫人一程。”
怎麽又送?
馮玉貞頓感棘手,今日提糕點也是由於過意不去。概因這幾天無論早晚,孫嘉良始終堅持送她半程。
她雖不會自作多情,以為孫嘉良對自己一個平凡寡婦有什麽企圖,可哪怕隻是單純地承蒙他的好意,也足夠叫她赧然的了。
昨日馮玉貞便委婉說起,不必再麻煩對方動身來送。今日送禮也是為還人情債,誰知弄巧成拙,又欠上了新的。
總不好在書院門口僵持,隻好點頭應許。走到拱橋下,一來一回間,日頭已然爬到東麵,水麵波光粼粼。
馮玉貞將蕩到臉頰上的柳條拂開,指尖輕輕折下,手裏便把玩著一截碧綠的春意。
她抬頭望向孫嘉良,客氣道:“多謝你,好在往後白日長了,我自己接送喜安便好,莫要太耽誤你的功夫了。”
話已至此,孫嘉良聽她語氣柔中帶剛,並不堅持,隻搖搖頭,溫和道:“耽誤不了多少時候。”
分開後,自覺將憋在胸口的話說了出來,解決了這幾日的困擾,馮玉貞扶著欄杆上橋,腳步十分輕快。
走至橋尾,卻驟然見有個人直直立在不過五步遠的地方。她順著這人的胸膛向上,仰起頭,一張森冷玉麵不期然闖入視野中。
他怎麽突然來了?不躲著藏著了?怎麽還站在這兒……
馮玉貞心頭莫名發緊,她回身一瞧,隻看到了石塊砌成的橋麵。
崔淨空立於橋下,掀起眼皮看她。他們已有些時日未曾正大光明地相見,兩人隔了幾步路對視,誰也沒率先開口。
見男人麵容陰沉,一言不發,好似是擺著架子前來興師問罪似的。
又是哪兒來的毛病?馮玉貞擰起秀眉,她如今對付起崔淨空很有一套本事,索性收回欲圖道謝的話。再度邁開腿,隻當他是街上隨便哪個過客,麵色冷淡地從其身旁走過。
錯身的那一瞬,右衣袖突然被牽住了,馮玉貞不得不停下。身邊的人總算憋不住了,每個字都好似從牙關蹦出來似的:“如今看也不看我了?”
崔淨空早積了滿腹怒火,他並非是沒話說,相反,想說的話太多,以至於該先提哪句。
是該問她那個孫嘉良的事,抑或是方才為何故意不理他。
可崔淨空垂下眸,見她白淨溫婉的臉,馮玉貞隻是略微蹙起眉,朝他責怪地一瞥,崔淨空哪怕壓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卻已然十分自覺地低下頭,擺出一副誠心認錯的態勢。
他先低人一頭,悶聲道:“……你別生氣。”
馮玉貞卻心平氣和:“我沒生氣。隻是街上拉拉扯扯的,叫人看笑話不成?”
===第74節===
於是男人很聽話地收回了手,馮玉貞這才問到正題:“你怎麽……”出現在這兒?
話還沒說完,他另一手伸過來,掌心躺著一隻繡著喜鵲登梅紋樣的荷包。赫然是她平日隨身攜帶的荷包,裏麵裝著幾十文銅錢。她伸進袖口一掏摸,果真是沒了。
崔淨空目光凝視著她:“這是你於橋邊掉下的。”
馮玉貞伸手從他掌間接過,翻到背麵,果真繡著她的名字,的確是她的沒錯。
撿起了她遺落的物件,遂站在原地等她回來交付。
“多謝你。”
盡管知曉崔淨空於此地等候,多半是刻意為之,可馮玉貞想起客棧自己半夜發熱,是他貼身照料,才得以一夜轉好。
兩件事疊一塊,她歎一口氣,妥協道:“隨我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