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抹藥

  第88章 抹藥

  一年前,原刑部尚書忽然請求告老還鄉,聖上念其為三朝元老,遂應允,年僅二十三歲的崔淨空作為天子近臣,理所應當被提拔上了空缺。


  這幾年間,幼帝年歲漸長,有了從太後與內閣手中奪回權柄,繼而親政的念頭,崔淨空便是在這個關頭,有意走進了無人可用的天子視線裏。


  可不過短短半年,這位風頭正盛、風評毀譽參半的崔尚書忽而消失於廟堂之上,說是奉旨視察江南道的漕運。


  沒過兩個月,又趕回京城,當日進宮麵聖,兩人於禦書房閉門足足幾個時辰,不知到底議論何事。


  日日如此,頻繁出入皇宮一個月後,崔淨空再度失去了蹤影,那也是眾人最後一回於京城裏瞧見他。


  漸漸傳出流言——崔淨空或遭天子厭棄,一朝貶謫在外。


  崔淨空於大理寺與刑部間碾轉,他的青雲路全然踩著許多壘起的屍骨,因而仇家自然不少,此番打聽到他落難,各家都紛紛活絡起來。


  正是暗潮湧動的時候,許雍也暗暗打探著消息,他立在窗前,腳邊半跪著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這人正是嚴燁。


  “回主子,是卑職無能,崔淨空那時找來的太快,於馮玉貞的身邊安插了許多人手,東西南北都盯得死死的,卑職去晚了,因而才未得順利帶走她。前幾日遠遠觀察過,那戶最近附近的新人家的確就是崔淨空。”


  “起來吧,怨不得你。”


  許雍感歎道:“崔淨空此人手腕冷硬,卻不想竟是個癡情種。當初我以為三年沒動靜,他肯定忘了,這才揮手放了那女人,誰知曉他推拒了聖上的賜婚,不惜外調去找呢?”


  嚴燁站起身:“主子,那接下來卑職該如何行事?”


  許雍輕笑一聲:“崔淨空要做孤臣,卻不問問那個周老賊答不答應,近些年間他們二人越發反目,小皇帝也急著從裏分一杯羹,我們此時隔岸觀火便好……”


  他話音一低,暴露出不軌的圖謀來:“待到合適的時機,再將這個消息抖落給對麵,他們鬥個魚死網破,我們才好漁翁得利。”


  盡管人不在京城,卻在眾人口舌浪尖之上的崔淨空遠沒有他們所想的那般危急。


  窄院上空明月高懸,夜深人靜之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暗暗推開窗戶,兩隻玄青錦靴悄無聲息落地,來人掌中握著一隻瓷瓶,靜靜走到床邊。


  女人解開發髻,一頭黑緞似的濃密青絲鋪在枕上,小姑娘被她半摟在懷裏,兩人呼吸平穩,僅有頭頸露在外,緊緊裹著棉被。


  放置於床尾的鐵盆灰燼中徒剩點點亮光,來人俯身,先添柴續火,繼而兩手搓熱,輕輕將床上的棉被掀開一個口子,欲圖從裏摸索到女人的手。


  隆冬的夜晚,被子內外全然是兩個世界,厚重的棉被一經掀開,寒風冷颼颼跑進來。


  盡管他動作輕柔,馮玉貞還是被驚動了,她口中發出一點夢囈,本是麵朝著床內的喜安,背後受冷,遂扭過身,迷糊著將被角掖到身下。


  崔淨空的手本就於被窩裏無頭蒼蠅似的摸索,手背正巧被壓在女人的腰肢之下。


  這張白淨的臉頰突然轉過來,正巧跟床頭的人麵對麵,她溫熱的鼻息灑在對方臉上,崔淨空霎時間僵住了身形,他屏著氣,幾乎是一點也不敢動彈了。


  更糟糕的是,那股苦桔的香氣又浮動著鑽入鼻腔,被褥間全是她的氣味,牽牽絆絆的,像是長出了手,要拉他陷入其中。


  晦暗的視線逡巡在女人臉上,她閉著眼睛,兩片唇瓣微張,神情恬靜,好似正沉浸在香甜的夢鄉裏。全然不知那個白日還被再三提防過的崔淨空就蹲在她身邊。


  崔淨空極近緩慢地將手從馮玉貞腹下抽出來,手背壓著一片溫軟,大抵是身子被硌到了,不甚舒適,睡夢中的女人還會極敏感地顫一下。


  上回於馬車裏胡來,意識昏昏沉沉,記不清大概,如今腦中一片清明,回憶起幾年前床榻上那截任他擺弄的軟腰,比起從前,她肚子上的肉好似更為綿軟了。


  這再度提醒他,馮玉貞孕育過他們二人的孩子,且心甘情願生下了她,這是兩人血脈的結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遠割舍不斷。


  哪怕馮玉貞再不願意見他,他是馮喜安生父這件事也是無法改變的。


  崔淨空胸口忽而湧起一陣玄妙的情感,他無父無母,至今隻經曆過馮玉貞一個女人,卻也知曉,女子懷孕無異於從鬼門關裏走一趟。


  思及此處,他更是生出憐愛,馮玉貞對自己定是懷有或多或少的真情,不然又為何願意遭這份罪?

  大抵是柴火興旺,手背緩緩摩挲著軟腰往外抽出,他一張清冷的玉麵都冒出了點點細汗,沿著挺直的鼻尖滑落。


  這簡直是一種別類的酷刑。


  分明早就於六年前他們便算是登過戶籍的正式夫妻了。這件事他至今瞞著,更不能提起,倘若讓馮玉貞知道了,免不了又要挨她的冷眼。


  崔淨空好不容易將那隻手收回來,定定神,抬手解下身上的白狐鶴氅,將絨裏那麵朝上鋪在床沿,摸出馮玉貞的手,放在其上,這才扭開藥瓶,為她上藥。


  前幾日摸著便不對勁,果然是這些年月單獨帶孩子操累的,指節又磨出新繭,手心發紅,萬幸沒有開裂。


  崔淨空其實心知肚明,馮玉貞不喜愛錦衣玉食、奴仆伺候的日子。偏要離了他,窩憋在宅院裏受苦。


  這反而叫他看不懂了,他欲念太重,貪欲、殺欲等等,全是差不離的東西,許多階下囚為了開脫罪名,托家人求到他麵前,奉上珍寶金銀,有些人所涉罪名無關緊要,他便承情收下。


  概因此遭到彈劾,聖上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偶爾私下提醒兩句,他隻管低頭認錯,心中卻渾不在意。


  總歸是利己的,為何不收?

  這是他和馮玉貞最大的區別。見馮玉貞同女兒住在一方小小的地界,大小事都要躬身去幹,那時送上三箱金子,未必沒有憐惜的意味在裏麵。


  可馮玉貞不要,她不覺得苦。崔淨空也再不敢強迫她,將自己認為的好施加在她身上。


  塗好藥,他又沉沉盯了馮玉貞半晌,俄而傾身上去。


  不久後,他摸了摸女人微紅的臉頰,替娘倆蓋緊了被子,又拾起一把柴火扔進盆中,這才原路返回。


  一眾手下已在巷尾的府宅聚全,隻等一聲令下,崔淨空翻身上馬,卻並沒有動。


  濃重的夜色裏,隻聽到他清楚的命令:“加派人到夫人身邊看守,盯嚴實了。”


  田泰湊上來,擔憂道:“主子,再分走些,咱們現下身邊的人手就不夠了,另一小半都跟著李疇在楓渠縣裏裝樣子呢。”


  崔淨空掃他一眼,隻淡淡道:“我心中有數,頂多一日便能到楓渠,可這裏的人手必要留夠,我怕有人摸到她身邊,聽明白了?”


  “可……”田泰話沒說完,崔淨空已然兩腿一夾馬肚,向前走了。


  主子發了話,他隻得揮了揮手,將東邊的一撮人都留下,剩下的隨自己趕緊跟上。


  馮玉貞做了一個夢,好像有什麽黏糊糊的漿水融化,粘住了嘴唇,熱融融地舔舐著她的下唇,讓她喘不過氣。


  第二日清早,馮玉貞睜開眼,天邊熹微,喜安還沒有醒,今日李熙不來,馮玉貞也不叫她,想讓女兒睡個好覺。


  想起昨晚的夢境,嘴唇好似真有點腫脹,怪事還不止這一樁,細瘦的腕子不知為何也有兩片紅印子。


  此地蚊蟲眾多,或許是被什麽咬了罷?她不太確定,這也不值得細想,撩開被子下床。


  穿上鞋,眼睛往旁邊一瞥,又發覺了異常,昨晚放在火盆旁的柴火怎麽好像少了一半?鐵盆裏的灰燼也比平日高出半截。


  種種異常令馮玉貞心生不安,她將藏在床板下的銀錢取出,細細點過一遍,並沒有缺少半個銅錢。除此之外,桌上也沒有被翻找的痕跡。


  不是進賊了,可能是昨晚喜安起夜添的柴罷?就算是賊,又為什麽要幹這種多餘的事?


  尋不到合理的解釋,馮玉貞隻得把疑惑藏在心裏,動手洗漱去了。


  悠悠晃晃過了足足有十日,李熙才姍姍來遲,他麵色焦急,進了院子便向馮玉貞道歉:“在下食言了,於路上額外耽擱了一些時日。”


  男人身著一席粗糙的紙裘,身形單薄,令馮玉貞不經回憶起崔淨空當秀才時的情景,也是相似的窘迫。


  將人迎進屋裏,馮玉貞倒了一杯熱水到他跟前,這些日子斷斷續續相處下來,兩人稍微相熟了一些。


  她軟聲道:“先生不必在意,眼下也快要過年了,不若今日晌午便於我家吃頓飯罷?您是小女的夫子,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先生便莫要再推拒了,倒平白顯了生分。”


  馮玉貞哪裏曉得,眼前的男人正是馮喜安的親爹。她隻瞧著李熙似乎猶疑了片刻,話說到這兒,勉為其難點了下頭。


  如此一來,她還要估摸著時候,離課畢尚有半個時辰,便從偏房退出去,趕去廚房做午食。


  好幾回下來,總算等到阿娘離開,短時間不會再回來。馮喜安看準時機,適時停下筆,眼睛從書頁上挪開。


  女孩側了側臉,看向一邊相貌普通的男人:“夫子。”


  對方應道:“何事?”


  馮喜安視線下移,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右手背,用同稚嫩嗓音全然不符的平靜語調問道:“夫子,之前我們真的從未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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