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門外

  第81章 門外


  兩個時辰後,馬車停在了巷口。


  衣著樸素的女人攜著女兒走下,同華貴的馬車與隨同的帶刀侍衛相比格格不入,自然引來此地幾戶人家於門前觀望。


  隔了兩日再回來,對上鄰居們猜疑、好奇的目光,馮玉貞隻得硬著頭皮,先不去理會。


  她喊住一個隨從於院外候著,她同喜安回到屋裏,抓緊從櫃底翻搗出來兩身衣服。


  馮玉貞生性節儉,如今憑刺繡的手藝過得很不錯,並不缺扯兩匹好布的銀錢,但從前的舊衣還是全留著,不舍得扔,破了也縫縫補補,偶爾拿出來穿穿。


  挑出來兩件包好,又思及她的這些衣衫最終是要被拽上男人的床榻,不知道怎麽被蹂躪,耳垂滾燙。


  喜安見她阿娘一回來便忙忙碌碌收拾衣服,拉了拉她的衣角,也想幫上忙,遂問道:“阿娘,我們是要離開這裏嗎?”


  馮玉貞回頭望見女兒天真無邪的臉,忙掩蓋道:“我們不走,這兩天的事隻是一樁意外。”


  女孩略有些困惑的目光落在那個可疑的、扁扁的包裹上,馮玉貞下意識往身後一藏,嘴上安撫道:“安安呆在屋裏,阿娘有些事要做。”


  她趕忙走出去,將包裹遞給那個侍從,又拖他帶了一句話給崔淨空:“下回便隔著兩個月再來罷……不若我寄到京城也成。”


  那侍從走後,馬車也駛離了窄巷,馮玉貞站在院子裏,見晴空萬裏,一切都沒有變化。


  頓覺短短兩日恍如隔世,崔淨空這樣輕易將她們放回來,實在出乎她的意料。馮玉貞微微有些愣怔,心想:或許這麽多年,他早已放下了,隻是確實被病痛折磨無法,才複來尋她。


  一隻軟乎乎的小手勾住自己的小指,馮玉貞低下頭,見女兒問道:“阿娘,那人真是我爹嗎?”


  麵對乖巧懂事的女兒,馮玉貞總有愧疚,她拉著女兒走進屋裏,柔聲道:“安安,我們以後同他不會再有聯絡,也不會再見麵了。”


  馮喜安聽聞這話,便知曉還是隻有她和阿娘兩個人過日子,這才放心拱進阿娘的懷抱裏撒嬌。


  看似回歸了正軌,馮玉貞心中卻不甚安穩,大抵是前兩日夜裏被人迷暈了過去,馮玉貞入睡時總有些杯弓蛇影,隻得寬慰自己多憂了。


  然而,平靜無波的日子並未如她所願延續下去,猶如一塊石頭忽而擲入湖麵,蕩起一圈圈漣漪。


  因為十日不到,嚴燁回來了。


  崔淨空病得不輕。


  這次的病全是他那個女兒初次見麵送上的好禮,傷口總是潰瘍,雖說不危及性命,卻斷斷續續發熱,意識昏沉不清,一碗一碗的苦藥往下灌,屬實算不上好受,是他這二十多年來頭一遭。


  緩過來沒兩日,有人進了馮玉貞屋子的事便經人報了上來。


  送走了馮玉貞之後,崔淨空連半個字都未曾再提及過對方,對著送回來那包衣物也神情淡淡,擱置在一旁。


  由於他的態度轉變,田泰還曾猶豫過要不要將圍在馮玉貞周邊的人撤回來。


  他進來稟告時,崔淨空隻合著單衣,蓋了層薄被,鬆鬆搭在半腰。骨節分明的手裏握有一串褪色的念珠,一顆接著一顆,緩慢撚過。


  男人的麵色略微好了一些,待田泰說完,玉麵上隻浮著病態的白,不悲不喜,什麽也瞧不出來。


  正當田泰以為要輕飄飄揭過這事的時候,不經意抬起頭,卻見那隻盤珠的手不知何時停下了。指尖立起來,在膝頭敲了一下,又一下。


  田泰盯著那個指頭,猛地捋出自己犯了大錯——他眼睛往下一瞟,果不其然,被褥下一角晃眼的湘色在眼底招搖。


  這是什麽時候從包裹裏拿出來的?

  崔淨空的手伸進被褥,拈起那件湘色羅衫,愛撫般放在腰間抻平,啟唇淡淡道:“長什麽樣?”


  田泰渾身一凜,趕忙把那些報的沒報的全傾吐出來:“蓄胡,身高七尺,相貌平平,瞧著年近四十,今兒早進的門,再沒見有人出來過。”


  他不明所以地輕笑出聲,重複了一遍:“再沒人出來過?”


  話音剛落,人便從塌上起身,慢條斯理地撈起衣袍穿上,撫平褶皺,好似一會兒要去赴宴似的。田泰上前伺候,被他一語支使開:“備車。”


  既不說何時出發,也不道去往何處。屋外暮色四合,已是家家戶戶都回家歇息的時刻了。


  那雙幽暗的眼珠一瞟,田泰好歹跟了六七年,驟然明白過來他的意圖。頭皮不受控地一麻。攔是攔不住的,隻得最後無奈添一句:“主子,晚來風急,多披一件罷。”


  崔淨空上了車,他的病尚未好全,方才走出門時,初秋的風乍一吹拂,不免生出頭重腳輕之感,他扶著額,眼皮沉沉地闔起。


  大病一場,昏沉數日,回想起當日怪異的情形,他好似隱隱琢磨出一點味來:隻有寡嫂送來的衣衫是遠遠不夠的。


  她的氣味、她的臉、她的所有,織成細細密密,柔韌結實的囚籠,他嚐試不去想她,可不行。


  那兩件衣衫就擺在那裏,猶如明晃晃的魚餌一般,他心知肚明,卻忍不住總去看,抵抗不下去,一日夜裏暗自解開,埋首其間,再難自拔。


  夜深人靜之時,馬車靜靜停在了窄院門前。


  屋裏亮著一點明黃的暖光,於窗紙上模糊暈染出來,漫進他的眼中。


  裏麵還沒有熄燈。


  田泰下車,正要去提醒,卻見男人已經起手掀起簾子,朝裏麵望去,神色在黑夜中看不分明,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半晌後放下車簾,又縮了回去,隻扔下兩個字:“等著。”


  然而車廂裏,男人的臉已然緊緊繃起,陰冷異常,種種翻攪的情緒爭相湧出,啃噬著原本冷情冷性、不識愛欲的心,迫使他再擺不出運籌帷幄的架勢。


  現在屋裏的兩人在做什麽呢?


  對崔淨空來說,這實在是個太蠢的問題。哪怕馮玉貞用的是個假身份,但是她和嚴燁卻是街頭巷尾眼中的真夫妻。


  分離許久的一對兒鴛鴦伴侶,一見麵自是幹柴烈火,從整日沒有出房門便可知一二。


  崔淨空闔上眼,寡嫂就在離他不過十幾步遠的地方,他卻驀地感到一陣畏縮。這種軟弱的情緒將他暫時掌控住了,以至於竟然懼怕下車,不敢將她從那個溫暖的屋子裏搶出來。


  四周萬籟俱寂,卻好似有什麽曖昧的聲響傳至耳中,令他坐立難安,猶如被架在火上烤。


  沒人比他更清楚馮玉貞動情的姿容。他不知曉旁的男人,可他自十七歲那年開葷,馮玉貞是第一也是唯一的女人。


  那時自詡逢場作戲,可對著寡嫂敞開的衣衫,所謂的虛情假意也在黑空中下墜,像是一團窩藏的野火,在心口燎燃,他拉著馮玉貞,將這團火引到女人白軟的身上,一同沉淪。


  她這樣溫順保守的女人,自然任他搓圓捏扁,被折騰得厲害了,捏一捏就滴下豐沛的汁水來,喘聲又輕又細,他第一次聽就喜歡得緊。


  他自己都喜歡,別人又不是傻子,溫香暖玉在懷,哪兒能不反複疼愛?


  她現在也是這樣嗎?

  也是流著眼淚被一寸寸撐開占有,那雙含笑的、溫柔的杏眼泛上潮濕的霧氣,一雙暖尖細滑的白腕子被一手攥住,無力地壓在床頭晃動。


  會是這樣嗎?

  崔淨空徒勞地喘了一口氣,他額上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好似一尾從水中打撈起的活魚,奮力地喘息,又被殘忍地開膛破肚,將內裏鮮紅的血肉髒器全取出來。


  他急促地喘著氣,匆匆打起簾子,黑夜中一對緊縮的瞳孔略微發顫,緩緩才對準了這個宅院。


  那盞暖光還亮著,無休止一般,徹夜不停,猶如最深的夢魘,猛一下錐入了他的眼睛和胸口。


  “田泰,田泰——!”


  崔淨空被折磨地半點也挨不住了,他攥緊拳,一腳踢在車壁上,將於車前坐著打盹的田泰震得猛一個機靈。


  男人往常沉靜的臉上此刻神情扭曲,狠聲喊道:“把他們都給我揪出來!”


  他已有些歇斯底裏了,喊到半路,又因為傷病而氣短,劇烈咳嗽起來。


  田泰吹了個暗號,霎時間自四方竄來的黑影將這方宅院團團圍了起來。


  崔淨空從車上下來,實在麵色不佳,田泰擔心地攙了他一把,生怕他倒在地上。他身上忽冷忽熱,乏力疲憊,可全然拋之腦後,他總算知道自己徹底離不了她了,得親手把人搶回來才安心。


  馮玉貞早聽到動靜,心高高懸著,紅燭都快被燒盡了,侍衛破門而入的那一刻,她反倒鬆快了一口氣。


  屋裏隻有娘倆二人,馮喜安在床上安安穩穩睡著,為了不吵醒孩子,馮玉貞並未掙紮,安靜地被兩個侍衛押送到門前。


  她抬起頭,一個高大的身影朝她大步走來。


  馮玉貞擰起秀眉,她睜眼到現在,也足夠疲累了,遂朝罪魁禍首發問道:“深更半夜的,你又來做什麽?”


  崔淨空走到她身前,見馮玉貞衣著整齊,麵色恬靜,可胸口的不適卻沒有減少半分。


  被女人話語一刺,明白又平白惹她生厭,他咧開嘴,自嘲道:“……我也想知道。”


  我也想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守在你和丈夫的門外,愣生生等到半夜。


  馮玉貞聽他氣音不對,對方卻突然俯下身,一臂兜住她的腰肢,雙腳被帶離地麵,在半空上下晃蕩。


  她嚇得揪住男人的衣領,崔淨空長腿一跨,沒走幾步路,就被塞進了黑洞洞的車廂。


  又是如此,他從來都不顧她的意願,渾像是拿捏一個物件似的搬來搬去,馮玉貞這樣軟脾性的女人也止不住生出無名火來:“你又發什麽瘋?”


  他握住女人的手,好像要拉拽到什麽地方,馮玉貞偏不合他意,執意捏成拳,她的拳頭便由他帶著,重重砸在了心口。


  崔淨空緊緊抱著她,下頜抵住女人的發頂,他垂下眸,輕聲道:“嫂嫂,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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