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心寒

  第60章 心寒

  正月十一,黔山村裏家家戶戶都靜謐安詳,沒人會尋著這個機會找不痛快,因為這是農家少有的閑暇時刻,不必忙於春種夏長秋收。


  於是一家人得以齊聚屋裏,午後的日頭暖融融的,家裏的老頭老太太們便覺得一冬天筋骨發酥,搬著板凳曬太陽,在門口打瞌睡。


  然而隻聽得四隻軲轆壓地,道上小石子蹦開的聲響,有人便睜開眼,謔,一匹油光水滑的高頭大馬在他眼前走過——


  馬可是稀罕物件,馬後還拉著一輛寬敞、講究的馬車。這必定是什麽老爺們的座駕,不知為何屈尊紆貴壓上了黔山村的道。


  這可是來年頭一件新鮮事,村裏人極愛湊熱鬧,漸漸便有一撮人隔一段距離跟著,最後眼見這輛馬車悠悠停在崔氏老宅門前。


  有個毛孩子竄進去通風報信,沒過多久,崔大伯等人急匆匆跑到門口。


  隻見那個駕車的年輕人走下車,先是喚了一聲,得到車廂裏允諾,才彎身掀開車簾。


  從車裏出來的青年好似又長高一截,崔淨空已經同村人印象裏那個崔二大不一樣了——一席竹葉暗紋玄色錦袍,肩頭撐展,劃出兩條平直的線。


  白臉長身,兩隻黑眼珠好似在冰窟裏滌蕩過,隻冷淡掃過門口崔氏眾人,崔大伯問候的話便梗在喉頭,腳下一步也踏不出來。


  崔淨空卻毫不在意,眾目睽睽之下,他轉身抬手,一隻弱手從車裏伸出,順勢搭住他掌心,女人緊接著自車廂裏探出了身。


  眾人眼前一晃,這才認出是那個崔澤死後留下的小寡婦,她幾乎改頭換麵了。翠紋裙外披了一件織錦披風,臉便埋在一圈柔軟的兔毛領間。


  那張以往消瘦、總是籠罩著一層悲戚的臉,如今兩頰豐盈,皮膚潤澤,杏眼蕩漾著水意。


  馮玉貞甫一下車,便被周圍直直盯著他們的人群嚇住了。放著不管也不是事,兩人對著人群彎一彎腰,權當給這些叔嬸爺奶們拜年了。


  礙於這輛馬車和崔淨空身上的威勢,村人有些畏怯,這一拜倒是打消了隔閡,七嘴八舌問候起來。


  在門口熱鬧半天,崔大伯才勉強插嘴,請兩人進到老宅裏。


  崔淨空和男人們坐在堂屋,他被迎到上位,並沒有要給他們磕頭拜年的意思。


  崔大伯他們哪兒敢有什麽意見?崔淨空來便足夠叫他們受寵若驚的了,即使他隻百無聊賴地撐著腦袋,聽他們一溜兒的阿諛逢迎。一句話也懶得搭理。


  馮玉貞同那些嬸娘們在偏房圍坐著,她們都很豔羨地打量馮玉貞的一身行頭,問問她的銀釵,揉揉她的披風,連連稱道:崔二很是孝順呢,一朝發達,也不忘她這個長嫂。


  私下不約而同想:馮玉貞實在撞了大運,要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馮玉貞不過就和崔二在磚房做飯洗衣照顧短短半年,便換來一世的榮華富貴。


  對於她們嘴裏對崔淨空“孝順”“知恩圖報”的種種讚美,馮玉貞臉上隻掛著淺淡的笑意,手卻不自覺擰了一下袖口。


  不無心虛地想,崔淨空對她……可和所謂對長嫂的“敬佩”不搭邊。


  想起前兩日崔淨空還犯渾,在床榻上疊聲喊她嫂嫂,她聽不得這個稱謂,漲紅著一張臉去打他,越打越起勁兒,她奈何不了,被頂撞地軟了身子。


  別人都未察覺不對,唯獨劉桂蘭通曉其中的微妙。聊了半晌,劉桂蘭道水快燒開了,起身要去為馮玉貞端杯熱水來。


  馮玉貞也緊隨著站起,借口小解,這才尋著機會,和劉桂蘭單獨說兩句話。


  兩個人麵對麵,都顯得更為放鬆,馮玉貞挽住她,劉桂蘭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貞娘,你們還回來做什麽?就他們這個覥著臉的狗樣,我都嫌丟人。”


  馮玉貞沒有反駁,隻一想起方才崔大伯幾個大男人卑躬屈膝,擠著笑容,也忍俊不禁,搖搖頭道:“我們是想來看看大伯母的。”


  她說到正題,正色道:“大伯母,我並非有意要在正月裏找你晦氣,隻是前兩日夢見你一場秋雨受寒,發起高燒,沒過幾天,竟然就……我倒願意這都是假的,隻是大伯母,你定要保重身體。”


  時人忌諱輕言生死,再說馮玉貞一番話又與托夢之類的怪力亂神掛鉤,然而她目光定定望向她,語氣也添了幾分鄭重。


  劉桂蘭迎著她的視線,心中一凜,隨即點點頭,將這件事記在心裏。


  兩人走到生火的廚房,劉桂蘭將煮沸的熱水倒進茶壺,遞給馮玉貞,叫她捧著路上暖手。


  正走著,她好似猛地發現什麽變化,一時站定,退到馮玉貞身後,眼睛往下一瞟,忽地驚喜道:“貞娘,你的腿什麽時候好的?誒呦,一點毛病也看不出來了!”


  馮玉貞被說了有兩分羞意,她笑容靦腆,說是機緣巧合之下,請了先前在隔壁村遊曆的老大夫醫治。


  她其實還是走不快,站立的時間也不能過長,否則左腿就會脹痛。一次硬生生痛醒,全賴於身旁的小叔子為她半夜來回按撫。想起這些事,淨白的臉上便不自覺露出一派柔情來。


  劉桂蘭端詳著她,發現果真是大不一樣了。


  崔澤喪禮那天,粗麻布往她一套,身子瘦得一陣風吹來都要打擺。現下卻穠纖合度,脖頸秀致,滾金邊的腰帶一束,腰是腰,臀是臀,豐盈美滿,上下幾處都標致極了。


  這些變化全是向好的,雖然叔嫂背倫令人不齒,可劉桂蘭卻無法對他們多加苛責,在她眼裏,這兩個孩子都是過盡了苦日子,此番苦盡甘來實屬不易,多餘的,她也管不了。


  她喟歎道:“說起來,澤哥兒的忌日也快到了,整一年了。”


  提起亡夫將至的忌日,馮玉貞心緒沉沉。她至今還記得兩人唯一共度的那個春節,他們有說有笑包餃子,崔澤從鎮上特意買了一壺酒,各自斟上兩杯。


  之後抵足而眠,她聽見柴火劈啪的爆響聲,汗濕的身子緊緊貼著,丈夫將她整個抱在懷裏,在她耳畔低聲急促相求,求她為他生一個孩子。


  經年歲月,崔澤的愛意愈久彌新,每每憶起,便張開將她細密包裹其中,難以抽身。


  她再回過神,隻聽劉桂蘭說到半截的話。


  “……崔澤的牙牌我去年十月那會兒找到的,原來是叫家裏那個死鬼藏在抽屜的暗盒裏。可到底是晚了,唉,都怪我……”


  “他的牙牌?”


  “就是你四叔牽扯出來族譜的當天,我請空哥兒代為向你告知的事,崔澤的牙牌我總算找到了。”


  代為告知?馮玉貞想起那個族祠裏昏暗無光的夜晚,青年靜靜陪在她身側,可是——他從未跟她說過任何事。


  馮玉貞升騰起強烈的不安來,眼皮忽地一跳,仍然強裝鎮靜道:“大伯母見諒,我那時實在傷心,迷迷糊糊沒聽全,勞煩您再跟我講一遍罷?”


  劉桂蘭不作他想,也不著急回去,轉頭去房裏拿崔澤的牙牌,想著給馮玉貞留個念想。


  “澤哥兒並非是故意不給你往族譜上記名,你跟他做過夫妻,他不是那種混人,是真想著同你好好過日子呢,隻是他的苦衷也良多……”


  她一路絮絮叨叨說著,前因後果都對馮玉貞掰扯地清清楚楚,進屋後便翻找起來,沒注意一直走在她身旁的女子情緒已然掀起了浪潮。


  等她把那張冰涼的牙牌遞交給馮玉貞手上,沒來得及說兩句勸慰的話,卻看見對麵的人兀自紅了眼睛,淚珠驀地湧出眼眶,宛若兩行晶瑩的玻璃珠子,順著下巴頦兒流到衣襟上。


  劉桂蘭趕忙將人攙扶到炕上,撫著她後背順氣。


  馮玉貞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胸中的情感複雜地幾乎要溢出來。


  笑的是四下流離的兩輩子,曾有一個人真誠地愛過她,將她放在心上仔細愛護,細致盤算過兩個人並肩而行的未來。


  白雪不染汙濁,月光依舊皎潔,高懸天際,穿透厚重的迷霧,重新溫柔地照耀在她身上。


  崔澤令她有多歡喜,崔淨空的隱瞞就令她多痛苦。她清楚地意識到:他從這麽早的時候,就開始騙她了。


  那時馮玉貞初初知曉自己在族譜上無名,一旦想起同亡夫相處的點點滴滴,無論白日黑夜,總止不住崩潰痛哭。


  崔淨空隻看著,送來恰到好處的安慰,遞給她溫水、與她共騎一馬和一片沉著星子的湖泊。


  彼時的她毫無防備,拖著一身傷口,急於尋一處安穩地界兒療傷,於是在體貼的小叔子這裏一頭沉淪下去。


  她問過他的。馮玉貞接過劉桂蘭遞來的帕子,粗粗抹了兩把臉,目光凝滯在手裏亡夫的牙牌上。


  那次她回到磚房,臨走前問過他,還有沒有什麽別的事瞞著她。


  青年目光幽深,同她說,絕無其他。


  她信了。


  指尖沿著牙牌上的兩個刻字描摹,特別是那個對她而言生僻異常的“澤”字,緩緩寫過十幾次,欲圖記住他的筆畫。


  馮玉貞忽地明白,她永遠無法看穿崔淨空。


  她被他三番五次耍地團團轉,那些被隱瞞真相的時日,崔淨空是否跟看馬戲似的瞧著她痛哭流涕?

  崔淨空是什麽人?日後一手攪動朝堂風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她一個無知村婦,到底從哪裏來的勇氣和自信,竟然可笑地以為自己三言兩語能夠牽製住他?


  馮玉貞驟然感受到心口發寒。她止不住去懷疑,那些二人之間的耳鬢廝磨、柔情蜜意,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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