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小窗前的舊黃色竹席被放下, 院裏的紅楓隻剩模模糊糊幾叢樹影,如火的色彩被隔絕在外。


  一旁, 簡歡抱胸靠在門扉, 水光瀲灩的黑瞳裏映著床前少年的身影。


  沈寂之側對著簡歡站著,如竹的十指細致耐心地將腰帶一點點解開。


  黑衣鬆垮下來,他兩手輕握衣領, 往肩下一扔, 長手伸直,外衣袍子便離了身, 現出輕薄一層的白布裏衣和褌褲。


  舊黃竹席破了數個大小不一的洞,午後的秋陽從洞中光明正大地瞧進來。


  有幾縷落在地麵, 有一兩道落在沈寂之身上, 烙下一個個橢圓形光斑。


  忽而, 光斑似被風拂過的水麵,猛烈地晃動了一下。


  沈寂之側過身來, 白布裏衣半解,流暢如山水畫裏群山走勢的肌肉線條落在簡歡的眸中。


  因著他側過身, 原先籠在他發間的光斑,挪到了群山之上。


  光斑拉開一條光柱,無數塵埃在其間盤旋縈繞, 像小小的螢火。


  螢火跳動著,似在親吻山脈,那般溫柔繾綣。


  秋日的午後,總是寧靜的。


  四周靜到簡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又一下。


  沈寂之慢條斯理地問道:“如何?”


  簡歡下意識站直, 伸手將耳後的黑發拉到耳前, 遮住似乎在發熱的雙耳。


  她強裝鎮定, 聲音有些幹:“不如何,也就那樣。”


  “是嗎?”他挑了下眉。


  風吹過,劃過一道殘影,下一瞬,沈寂之出現在簡歡麵前。


  簡歡的呼吸停了半拍,眼觀鼻鼻觀心,忍著往後退的衝動,抬頭挺胸,理直氣壯:“看你剛剛那樣還以為你身材如何之好,但現下看來——”


  她低頭看了眼,眸中水光更盛了幾分,但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她飛快挪開視線,落在他的臉上:“也沒什麽特別的,你還是繼續多練練罷!”


  簡歡伸手,拈起如蔥的拇指和食指,將他半散開的裏衣給他合上,嫌棄地咦了聲:“這麽醜的東西,還是遮好罷,免得汙了我的眼。”


  沈寂之輕嗬了聲:“我今日可算見識到,什麽叫睜眼說瞎話。”


  簡歡剛想回嘴,沈寂之抬手,半攬住她的腰,強硬地將她推了出去。


  簡歡站穩,匆匆回頭,瞪大雙眼:“你幹嘛?”


  少年的高馬尾鬆了,散落幾縷,他一手撐在門牆,一手握著門上的木質吊環,語氣仿佛含了水,濕潤潤的:“接下來的,還不能給你看。”


  落下這句話,門砰地一聲被闔上。


  簡歡望著那扇緊閉的木門,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待想清楚他話中含義時,轟得一下,她的雙頰和院外的紅楓一樣紅。


  什、什麽嘛,誰要看,她還怕看了長針眼好嗎!


  說要整理行李,但其實簡歡的東西不多,一盞茶的功夫也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在這裏住了四日,大娘聽她說要走,也有些不舍,提來一籃子黃澄澄的橘子:“哎,這些帶路上吃,我老伴在郊外種了些橘子樹,自家種的,可甜哩。”


  簡歡本坐在桌前,見到大娘進來忙起身,走過去一把抱住,臉上帶笑,親昵道:“多謝大娘,大娘你人真好,你做的飯菜可好吃了!”


  “好吃就行,好吃就行。”大娘拍拍簡歡的肩膀,“我得去田裏看一看,就不送你了。你走的時候,把家裏院門帶上就好。”


  簡歡點點頭,接過大娘手裏的橘子:“行咧。”


  簡歡站在窗前,目送大娘扛著鐵鍬,拎著袋草木灰離開,思索片刻,從芥子囊裏拿出一顆小小的丹藥。


  自從閉關出來,身上有了不少靈石後,簡歡倒也沒太虧待自己。


  各種泡靈澡的靈藥,有助於修煉的靈草,都買了一些。前期投資嘛,等她到了元嬰期,能賺到的靈石肯定比金丹期多。


  簡歡捏了個指訣,金綠兩色靈力一閃,帶著小小一粒靈丹往院中那頭井水而去,落入水中,很快就化了。


  可能沒有延年益壽的效果,但庇護大娘一家身體康健,遠離病痛,還是沒問題的。


  做完這一切,她靠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一邊等沈寂之來喊她,一邊拿著毛筆寫字。


  都從他那出來有麗嘉一會兒了,但時不時的,腦海中還是會閃過那衣衫不整,腹肌半露的一幕。


  果然嘛,簡歡一邊寫字一邊腹誹。


  當年她剛認識沈寂之的時候,就覺得他這個人道貌岸然,別看麵上清冷貴公子的模樣,但內心極為肮髒。


  這不,他現下,露出了皮囊下的真麵目。


  也是,一個從小就在市井混的窮人家孩子,甚至還在青樓跑腿過一段時間,不懂才不正常。


  她得守住。


  一切都得等到他把錢還了,萬一中途失守,按照沈寂之的肮髒內心,說不定就耍賴皮不還錢了。


  不成,不成。


  落下最後一筆,簡歡用清潔術把毛筆洗幹淨,放進芥子囊。


  半掩的大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簡歡住的臥房剛好能從窗看見前院。


  聽到聲音,她抬眸看去,視線就是一頓,微愣。


  申時時分,秋陽微斜。


  來人一身粉衣,粉色偏淡,衣領上繡著幾朵顏色要豔一些的桃花。


  一向以木簪束著的烏黑長發被放下一半,垂在身後,跟著風輕輕拂動。


  簡歡知道這身衣服,是在暗殿中一個賬房先生那繳獲的。


  沈寂之大多時候穿的都是黑衣,偶爾穿穿白色和青色。


  這是簡歡第一次見到他穿粉色衣裳。


  清冷中帶著幾分桃花灼豔,像是桃中妖,輕而易舉勾人魂魄。


  桃妖停在簡歡的窗前,微微俯身,指節輕敲窗扉:“走了。”


  簡歡放下二郎腿,跳出窗外,反身將窗戶關好,餘光瞥見那抹粉,沒忍住:“你穿黑色不好嗎?”


  沈寂之若無其事地問:“怎麽?”


  “你穿粉色……”簡歡睨了一眼,輕哼,“很醜。”


  沈寂之不怎麽在意地笑了下,目光落在她同是粉色的裙裳上,道:“無礙,誰醜誰尷尬。”


  這句話還是他從簡歡那學來的,前兩天兩人同去寧漳城城主府,路上前後遇見兩個穿同式樣衣裙的人,簡歡就這麽嘀咕了一句。


  簡歡:“……”


  簡歡一眼刀過去,咬牙:“你此話何意?你在說誰醜?”


  “我。”沈寂之斂眉收笑,抬腿先邁一步,將大門推開得更廣一些,讓簡歡先過,平靜地重複,“我說我自己醜。”


  “算你識相。”簡歡這才收回視線,停在門口等他關門,邊攤開掌心滿意地品鑒。


  沈寂之走過來,隨口問道:“你在手上寫了什麽?”


  簡歡聞言朝他笑笑,把掌心對準他,高高伸到他眼前。


  視野裏,‘十萬’兩個字寫得瀟灑霸氣,‘萬’字那一撇幾乎要貫穿地底。


  簡歡輕揮掌心,抬著下巴,流裏流氣道:“還錢呀,沈寂之。十萬靈石呀,沈寂之。我知道你現下身上差不多有八萬多了,你可別想蒙我,知道罷?”


  沈寂之:“……”


  沈寂之盯了片刻,猝不及防伸手輕捏住她的指尖,比她大了好多的掌心曖昧地擦過她的掌,五色靈力一閃而過。


  他的手常年握劍,掌心微微粗糲,劃過時留下一小串顫栗。


  在簡歡反應過來前,沈寂之鬆開了她的手,朝前走去。


  簡歡立在原地,翻回掌心一看,上頭‘十萬’兩個大字消失得無影無蹤。


  簡歡大怒,銀劍出手,朝他劈去:“啊——沈寂之,我要你狗命!”


  沈寂之沒回頭也不避,粉色衣擺在風中蕩漾開來,如他此刻輕翹的唇角。


  兩人一路鬥嘴嬉鬧,先從寧漳城到漳州城,再乘坐最快的傳送陣,於當日入夜後到了九州大陸最為繁華熱鬧的九州城。


  九州大陸有些城池,普通百姓居多,有些百姓和修士一半一半。


  而在九州城,修士占了多數。


  一輪被陰雲半遮的月掛在空中,此刻天色已晚,城裏的街上依舊有著不少人。


  茶肆酒館之中,更是人聲鼎沸。


  ===第130節===

  簡歡經過時,細細聽了幾耳,說的大多是菩提塔丟失一事。


  “要我說,那偷塔的賊說不定是當夜留下的四名守門長老之一!”


  “我也這般覺得,那四名長老現下在哪?”


  “在鎮撫司那接受盤問呢……”


  “我覺得不是,若確定是長老們做的,各大門派定然能查到蛛絲馬跡,這還需要出動大家,懸賞百萬靈石?”


  “也是,對了,你們白日去過九州寶殿,可有發現什麽端倪?”


  “說來慚愧,並無發現……”


  簡歡和沈寂之對視一眼。


  賊未抓到,也不知那人如何混進寶殿偷走菩提塔,事發之後,寶殿裏的其他靈寶悉數被轉移,如今九州寶殿是空的,專門供大家去查探。


  兩人心係百萬,沒有耽擱,馬不停蹄去了九州寶殿。


  寶殿留下了一個修為很低的老管事看家,老管事佝僂著背,提著個燈籠,帶著簡歡和沈寂之往裏走去:“你們這麽晚了還來看啊?”


  “打擾您休息了罷?”簡歡笑眼彎彎,因為麻煩人辦事,態度非常好,柔聲細語的,“我和哥哥心急,這不?剛到九州城,就想來瞧瞧,否則今夜定是睡不著了。”


  說到這,她停了停,偏過頭,看跟在她身側的粉衣少年,仰著頭,笑如銀鈴:“你說呢,哥哥?”


  沈寂之的腳步猝不及防一停,喉結滑動了一下。


  他知道簡歡是故意這麽喊的,來九州的路上,兩人吵吵嚷嚷,一直在翻舊賬。


  不知怎麽,讓簡歡想起了這個當年他說他不喜歡的稱呼。


  他閉眸,吐出一口濁氣。


  其實,不是不喜歡。


  老管事搖搖頭,說話時嗓音裏含著口痰似的:“倒也沒有,年紀大了,也不太睡得著。”他笑了笑,臉上的褶皺很深,“年輕時修煉,總想著能長生不老,但我沒天賦,兜兜轉轉也是徒勞,就混了個最差的煉氣期。煉氣期的老人,和普通百姓也沒多大區別,老了啊,就是老了,不中用了……”


  其他平日一起的那些人,都去了新殿忙碌,就留下他守著這空殿。


  老管事頗為不得誌,一路暗自抱怨。


  簡歡安慰道:“哪能呢,爺爺您這老當益壯呐!”


  一旁的沈寂之斜過來一眼,看看老態龍鍾的管事,再看看睜眼說瞎話的簡歡,輕輕搖頭。


  簡歡繼續和老管事打交道:“爺爺,菩提塔丟失那夜,您可有發現什麽異樣?”


  老管事喜歡簡歡這樣鮮活靈動的小輩,便笑著耐心回她:“沒,和往日沒太大區別。不止是我,那四位長老也這麽說。我是守大門的,那四位長老守著寶殿,但他們全程毫無察覺,都覺得自己有好好守殿……”


  老管事壓低聲音,深陷的眼窩朝四處黑黢黢的樓殿看去。


  白日巧奪天工的飛簷鬥拱,在夜晚看,卻像是黑暗中不知名的妖鬼,陰森森的,有些滲人。


  老管事縮著身子,也有些怕:“那四位長老,三個元嬰,一個化神,這麽厲害的人物,都沒發現有人進了寶殿,也沒發現有人出了寶殿,他們甚至不知道菩提塔丟了。你們說,怪不怪?”


  一直在聽的沈寂之輕輕蹙眉:“老人家,晚輩聽說四位長老暫關押在鎮撫司,可有人來搜過他們的神識記憶?”


  “沒法搜。”老管事將燈籠遞給簡歡,掏出腰間的陣匙,往殿門口一扔,陣匙觸碰到陣門,古樸的殿門自動緩緩打開,“長老們都說自己與此事無關,反應激烈,不願讓人搜神識。不過想想也是,平日再光風霽月的人,誰知道神識中都有些什麽?換做是我,我也不願的。”


  聽到這,沈寂之輕抿了下唇,臉微熱,不再開口。


  簡歡把燈籠遞還回去,老管事接過燈籠,引著他們來到先前存放菩提塔的白玉台上。


  沈寂之伸手,一邊用指腹輕輕擦過白玉台,一邊聽老管事絮絮叨叨。


  “長老們不願,鎮撫司的人也不敢輕舉妄動。這些長老都是各大門派派過來,不能輕易動。”老管事頓了頓,嘟囔道,“那高長老,還是天衍宗掌門的親弟弟咧,可威風咯。”


  聞言,簡歡的腳步一頓,眼睛在夜色中緩緩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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