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129章


  泛著淡淡綠光的靈魂如一朵蒲公英, 隨著簡歡四處張望的動作,在塔中輕盈紛飛。


  可聲音從塔中四麵八方而來, 她無法確定對方所在的方位。


  “孩子。”對方再次出聲, 緩緩道來的語氣,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聖人,“你不必刻意尋我, 你眼前所見之塔, 皆是我。”


  簡歡動作一停,懸浮在空中。


  她記著她失去意識前, 是在魔殿裏。雖不太清楚之後發生了什麽,但她中途似乎有感覺到有一團東西, 包裹著她, 帶著她飛快前往某地。


  而塔——


  整個魔殿, 隻有那座菩提塔。


  這麽說,她還在九州大陸, 還在這座魔殿之中!


  簡歡掛念塔外之事,塔外之人, 清亮的聲線像泡在水裏的海綿,透著隱藏不住的焦急,語速飛快:“前輩您可是菩提塔塔靈?現下外頭形勢如何, 沈寂之他們可還好……”


  可還未等她問完,那道聲音便自顧自地繼續往下:“我是菩提樹樹靈。”


  簡歡怔了下。


  菩提塔本就由菩提樹殘留的樹幹所製,塔靈也好,樹靈也罷,在她心中區別並不大。


  ===第185節===

  但眼下, 她明顯覺得, 這樹靈有些不對勁。


  這種不對勁, 就好像她在聽一段早就編好詞句的戲。


  “你方才所見,是三年前,我看見的最後一場預知夢。”說到這,菩提老樹緩了緩,似在斟酌話語。


  簡歡下意識仰頭,望著塔尖那顆晶瑩剔透的菩提子,心中因菩提老樹的話,泛起陣陣漣漪。


  她微微恍然:“三年前……”


  她便是三年前,穿書過來的。


  這麽說,她的穿書,果然並非偶然……


  “孩子,天道衍生萬物,而萬物皆有其存在的緣由。花樹會開花,果樹會結果,靈樹孕靈氣,而我,則為九州而生,能感九州大劫。”菩提老樹溫厚的聲音在塔間環繞,帶著歲月的滄海桑田之感,壓過簡歡的喃喃自語,“我在九州大陸,已不知存在多少歲月,讓我自己數,也是數不清了。絕大多數時間裏,山河無恙之際,我都在長眠。”


  明明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但簡歡卻仿佛能看見由聲音畫就的一幅畫。


  畫卷中,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山巔古寺,明柱素潔的大片廟宇之後,一棵蒼翠的菩提樹矗立在那。


  廟中香火隨風而起,縈繞在蒼翠的枝葉間。枝葉被香火之風晃得嘩啦作響,與悠遠古樸的誦經聲交相輝映。


  “萬物有陰有陽,九州為陽,孕育出了我。暗淵為陰,生魔心樹。魔心樹又生魔心蟲,蟲啃噬魔心樹,飲暗淵之源,孕出了魔心蟲王。”


  “但不管如何,受九州大陸與暗淵的天道屏障所限,魔識與暗淵共存的魔心蟲王,永生無法離開暗淵。隻要它的魔識踏入天道屏障,便會被天雷劈滅。在先前的千萬年裏,人魔雖常有衝突,可也掀不起大浪,九州都能逢凶化吉。”


  “我便因此,長眠了很久很久。直到千年前,我噩夢驚醒。”菩提老樹微微歎息,似有不忍,“魔心蟲王不甘永棲於暗淵,它花費千萬年心血,集結數代萬魔之力,研製出了菩提魔心陣。”


  “我的樹身至靈至陽,魔心樹至陰至魔,用陰陽相交、靈魔相容之力,生陰陽之海。上古有言,陰陽海為陰陽路,能抽離萬物魂魄。魔心蟲王欲借陰陽之海,將魔識從蟲身與暗淵中抽離,和魔原石一起,引入陰陽體。變異靈根與魔族血肉打造的陰陽體,能替它迷惑天道之眼,跨入天道屏障,讓它以人身入九州,帶去源源不斷的魔氣,傾覆九州。”


  “我在夢中看見了這一切……”菩提之音低了下來,疲憊道,“我試圖阻止,給世人以警醒。多虧千年前那些孩子,身懷蟲王魔丹的花帝海沒能成功偷走我的樹身。花帝海被發現,那些孩子以自身血肉,不顧生死誅殺花帝海。換取了九州千年太平。”


  簡歡靜靜聽著,沒有插話。


  原來如此。


  難怪千年前,花帝海欲偷菩提。千年後,景赤一行人要不顧一切拿走菩提塔。


  難怪江巍,要滅穆家滿門,帶走冉慕兒和尹遇聲有著變異風靈根的胞妹,再借齊婉的陣法,重新生一個有著魔族血肉,體內又有變異風靈根的江巧巧。


  “天道一向公允,給了魔心蟲王可怖的力量,卻也限製它永生不得離開暗淵。給了我預知的力量,倘若我幹預未來,必將反噬。自那以後,我靈識大傷,對九州影響漸小,甚至無法將一切對世人和盤而出。”


  “可魔族之患並未根除。”菩提老樹帶著深深的擔憂,“殺了花帝海又如何?隻要暗淵之本不除,蟲王魔識不滅,九州始終無法安寧。千年前有花帝海,千年後有江巍。這千年來,我斷斷續續預知到未來,我知我樹身對此陣用處極大,欲毀自身,令樹身枯萎,卻引得佛門和百器宗為我奔走,建菩提塔,保我樹身不滅,而建出菩提塔的那些孩子,卻死於江巍之手。我看見江巍與齊婉聯合,構造出江巧巧這具陰陽體。我暗中引導一切,欲阻止此事發生,但陰差陽錯反而將齊婉推離正道,為魔族做事……”


  “我做了許多事想要避免九州傾覆,但最終,事情繞了一圈,兜兜轉轉,還是朝本該駛向的路走去。”


  菩提老樹的聲調未變,但悠悠的歎息,卻讓簡歡清清楚楚察覺到它的悵惘與無力。


  “三年前,我看見了方才你所見的那些畫麵。”隻是這一回,菩提樹不敢再貿然出手,影響一切,“事後我深思許久,決定自散靈識。”


  這顯然是極其危險的。


  菩提樹靈識散去,隻剩不滅的樹身。這無疑讓魔族更能順利地偷走菩提塔,保魔族謀劃大成。


  可若它不散靈識,再繼續影響九州局勢,反而使事情變得愈糟,又該當如何?


  菩提老樹別無選擇,決定冒險一賭。


  “我是天道所生,靈識將散之際,我能觸碰到天道玄機,興許可窺一線生機。”宛若三年前,菩提樹散開的靈識,它的聲音變得輕快了許多,“我的靈識升空而起,離開天道屏障,看見浩渺星河間的無數片天地。每片天地自成一體,各有各的日升月落,各有各的天道法則。”


  流光溢彩的綠華在簡歡身側縈繞,菩提老樹的聲音帶著幾分慈愛:“而孩子,你便是我靈識徹底消散前,拚盡全力,找到的世外之魂。”


  “唯一能徹底滅暗淵之源的,便是天雷雷劫。但暗淵與九州之間的天道屏障,阻止暗淵之源朝九州湧去,阻擋魔心蟲王離開的同時,也阻截了天雷進入。”菩提老樹道,“暗淵屏障有九州萬物因果之力。但孩子,你不是九州之魂,你的因果不在九州。隻有你的雷劫,不受天道屏障所阻,能入暗淵!”


  最後四字,菩提老樹說得鏗鏘有力。


  菩提塔內,陰陽之海中,綠色波浪忽而猛地一翻,隱隱壓過黑色魔潮。


  驚濤駭浪的響聲傳入簡歡的耳中,她的思緒跟著菩提塔聲如其境的講述,仿佛也看見了那片深邃無垠的宇宙星河。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簡歡低下頭,望著陰陽海中原主的身軀,心下複雜萬千,一時之間不知做何感想。


  她收起紛亂的思緒,著眼於當下。


  當下,沈寂之他們還在塔外,麵對魔心蟲王和魔眾,危在旦夕。


  哪怕心裏知道,這菩提樹靈此刻說的一切,怕是三年前所留下的隻言片語,她還是忍不住問出聲:“前輩,那我該如何做呢?”


  “孩子,我很高興,你能聽見我此番話。”菩提老樹聲音含著些欣慰的笑,“我看見你時,你身上死氣很濃,但還不到你陽壽盡時,你那個世界的天道法則,我無法幹涉,無法給你留下隻言片語,無力囑咐你什麽。隻能將此番遺誌,在靈識散盡前,傳回與我血肉一體的菩提塔。你能聽見,說明你在菩提塔未毀,我預知夢夢成前,趕到了我這。那一切便還有轉機。


  菩提老樹沉聲,聲聲凝重:“記住,孩子。“


  “若此刻菩提塔還未落入魔族之手,你不妨韜光養晦,在即將渡劫時,想盡辦法前往暗淵魔城,降下雷劫,毀暗淵之本。”


  “若此刻菩提塔已落入魔族之手,那菩提魔心陣大概已成,菩提塔隻有我一半樹身,此陣我的一半身軀隻能勉力撐一日一夜。一日一夜後,塔毀樹萎。你得抓緊時間,摘菩提子,菩提子會助你悟道……隻是,若悟道失敗,預知夢會成,九州傾覆。不過孩子,這不怪你,一日一夜悟道絕非易事,你千萬莫要自責,此事是我欠你。”


  “三年前,在你的世界,你的亡魂本應入你那方世界的輪回道重新投胎,卻被我強行帶到九州。對此,我很抱歉。”菩提老樹歉疚道,“若九州敗了,我留下的菩提子會庇護你的靈魂離開九州,讓你魂歸故裏。隻是你是亡魂,在你世界的天道法則下,我也無法令你複活。隻能以菩提子的祈願之力,庇你投胎後的每一世喜樂。倘若成了,菩提子可保你修煉一途順利安然,你可在九州大陸長生,與天地同壽。若你在九州活膩了,也可隨時自刎,重回你方世界投胎。這都隨你。”


  “孩子。”菩提老樹溫聲一喚,宛若大地母親的慈悲與慈愛,讓簡歡的靈魂宛若在溫暖的海洋中徜徉,“拜托你了。”


  “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它聲聲祈求,聲音越來越虛弱,越來越輕,話語飄散在塔間,像深山古刹之中,越飄越遠的鍾聲。


  然後,漸漸消散,漸漸停歇,成為一曲絕唱。


  世間,再無菩提樹靈。


  恍然之間,簡歡看見,那卷古刹菩提畫,就像先前菩提樹靈讓她看見的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般,一塊塊碎開。


  她看見,那棵菩提樹,朝望不見盡頭的遠方走去,走向方泉真人、蓮心長老、無印前輩……


  走向這千萬年間,為了這片土地,這片山河,燃盡每一滴血的無數先烈。


  他們一起朝天上走去,朝九州之外走去,成為浩渺宇宙中的熠熠繁星,璀璨而亙古。


  ……


  簡歡立於塔中,仰著頭,眸光仿佛能穿透這塔身,這暗淵之屏,望向那片星河。


  她抬手,恭恭瑾瑾地作揖,輕聲卻鄭重:“前輩,晚輩自當盡力。”


  話畢,簡歡輕輕歪頭,迅速拭去眼角一滴靈魂之淚,不再耽擱,像在水中遊動一般,朝塔頂的菩提子飛去。


  突然間,菩提塔猛地震顫了下,簡歡猝不及防一晃,被震波震開了些,拉遠了和菩提子的距離。


  她反應也快,敏捷地穩住身形,低頭掃了眼,心中便是一驚。


  塔有九層高。


  在她醒來前,黑色魔潮隻堪堪在一層的地麵翻湧。


  但現下,方才的這一震,大波魔氣順著菩提魔心陣朝塔身內噴湧而入,魔潮飛速漲了起來,隱隱淹沒第二層菩提塔,還有漸漸往上漲潮的趨勢。


  簡歡往塔外看了一眼。


  塔內尚且如此,塔外更不用多說,想想也知危險萬分。


  他應該……衝破魔原石了吧。


  簡歡垂眸,深吸一口氣,靈魂狀的雙腿像美人魚的雙尾,在空中蕩出一片綠光漣漪,一路朝塔頂而去。


  她伸手,五指將泛著柔潤綠光的菩提子包在手心,小心地摘下。


  被取下的那刻,數百道綠光以小小一顆菩提子為中心,往四麵八方擴散,綠光照得塔內宛若掉在一片綠色的汪洋之海中。


  菩提子感知到簡歡的氣息,像一顆糖般,融進簡歡的手心。


  宛若吃了一顆薄荷糖,清清涼涼的感覺瞬間席卷全身。


  簡歡的靈魂不由打了個哆嗦,意識跟著晃了晃,等她回過神時,她已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


  “快!快跑!”


  “玉清派已經成魔窩了!魔就要來屠城了!快跑!”


  “……”


  臨仙橋橋頭,簡歡站在邊上,望著麵前熟悉又陌生的臨仙城,微愣。


  很顯然,這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各大門派都有供弟子們試煉悟道的幻境。菩提塔作為九州大會參賽弟子的獎勵,自然也有。


  想來,麵前她所見這一切,便是菩提子為她量身定做的悟道幻境。


  興許,這悟道幻境,還是菩提樹靈預知夢中的最後場景之一。


  魔族屠城,九州傾覆。


  簡歡抬腳,逆著過橋的人群,往大街上走去。


  臨仙橋直走的這條大街,向來是城中最為繁華的地帶。


  過年過節,沿途賣花賣糕的小攤販不計其數。夜晚時,攤上會左右各掛一盞燈,為了吸引客人,花燈爭奇鬥豔,有可可愛愛的兔子燈、鮮豔亮麗的孔雀燈……


  站在橋上遠遠望去,街巷盡頭星星點點的燈光,能與頭頂的星河相連。


  而此刻,簡歡眼前所見,滿目瘡痍。


  驚慌失措的人群,身上掛滿了鼓鼓囊囊的包袱,或抱著孩子,攙著老人,爭先恐後地朝橋那頭擠去。


  嬰兒尖銳的啼哭,混在喧鬧的人群,像烏鴉的報喪聲。


  像是再也承受不住,有婦人忍了許久,害怕地邊走邊哭:“嗚、嗚嗚、我不想被魔吃了,我不想……”


  後頭人一把推開她,超過她時凶狠地留下一句:“有力氣哭,還不如跑快些!”


  “怎麽會這樣?明明先前還好好的……”婦人不解,因為害怕,哽咽著說些絮絮叨叨的話,“我昨日還剛去田裏,田裏菜種都發芽了,我還很高興,想著過些日子收了菜,肯定能賣個好價錢,怎麽今日醒來就這樣了……”


  “我們都被江巧巧給騙了!”有知情人憤怒地握拳。


  “江巧巧?”人群一驚,“可她不是英雄嗎……”


  “呸!江巧巧根本不是什麽殺魔頭的英雄,她皮下才是最大的魔頭!他們江家,才是魔!我們九州,都被他們騙了!”那人揮舞著玄天鏡,咬牙切齒,“魔族狡詐!他們把那沈寂之變成魔,再去殺了他,一舉成為我們九州的英雄!但在這半年裏,魔族披著江家人的皮,把我們九州的大能都害了個幹淨!宮家老祖、玉清掌門、佛門聖僧、南塵島主……他們一個個都已死了,九州再沒有生路了……”


  簡歡沉默地聽著,貼著牆逆著人群往前。


  路過一家茶館時,砰砰砰幾聲,幾本對半撕開的書被狠狠丟了出來。


  書砸在茶館門外,砸在簡歡的繡花鞋前,一時之間,塵土飛揚。


  簡歡腳步一停,低頭掃了眼,目光就是一凝。


  隻見帶著清晰鞋印的藏青色書皮上,寫著六個字——


  《師妹江巧巧傳》。


  簡歡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陰翳,她彎腰低頭,撿起一本,手輕抖著翻開。


  這茶館裏說書先生扔掉的書,便是她三年前看過的那一本。


  沈寂之、江巧巧、景赤、原主之間的糾葛愛戀,愛而不得入魔的沈寂之,一劍斬魔、受九州敬仰的江巧巧和景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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