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簡玟的去而複返讓蔣裔有些意外, 但更讓他意外的是,她進門的第一件事是問他:“徐璟潤是誰?”
既然這個徐璟潤曾是僧娑洛的成員,那麽他也是能記得前世之事的人, 簡玟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但親耳聽見“修聿”二字時腦袋還是有種炸裂的感覺。
她走進屋中, 徑直來到茶幾前, 彎腰拿起蔣裔的酒杯給自己倒了口酒壓壓驚,她能喝一些酒,但幾乎不會喝純的伏特加, 那火辣的味道讓她皺起眉吐了吐舌頭, 蔣裔“嘖”了聲:“也不問是什麽拿起來就喝。”
簡玟縮在沙發上, 表情發愣, 想到和修聿那貨一起出現在淩家族譜上就晦氣。
蔣裔把酒收了起來, 等他再回過身的時候,簡玟的靴子被她扔在了一邊, 歪歪斜斜地倒著,她黑著臉問道:“淩安跟他結婚到底是權宜之計, 還是來真的?”
蔣裔幾步走過來彎腰將她的鞋子整理到一邊, 再直起身子時, 麵色冷峻。
“我也想知道, 不如你來告訴我。”
簡玟抓狂地拍了拍腦袋:“我都感覺自己不幹淨了,,”
蔣裔捉住她的手腕:“傻不傻。”
她抬頭說:“你就不能打個電話問問修聿?”
蔣裔眉梢微揚:“現在?”
“你們後來見過嗎?我是說淩安走後。”
“我從英國回來試圖找過徐璟潤,聽說他作為誌願軍跟隨川軍一起去支援朝鮮了, 後來就再沒打聽到他的下落。
再碰到修聿已經是前些年的事了, 我問過他當年去了哪, 他跟我吹噓自己是怎麽弄死美國大兵的, 隻字未提戰後的事, 八成是死在朝鮮戰場了。
至於他和淩安的事, 他嘴裏從來沒一句實話。”
簡玟突然想起那次打電話給修聿,他說他那裏是晚上,她還以為他人在美國,結果修聿氣急敗壞地罵了句髒話,還說別跟他提美國,他這輩子都不會去美國,敢情他上輩子是死在美國人手裏的?
簡玟不禁感慨道:“看不出來修聿還是個革命烈士了?”
“烈士陵園裏又沒他的名字。”
蔣裔這盆冷水把簡玟剛升起來的崇敬之情給澆滅了,死無對證的事情,誰知道他是戰死的還是走路上被石頭絆死的,反正修聿這人的話隻能聽一半。
蔣裔見她手肘撐在沙發靠背上的懶散模樣,出聲問道:“晚上不走了?”
她反問:“不行嗎?”
他垂眸淺笑:“跟我睡啊?”
她斜眼瞧著他,傲嬌道:“反正你又不能碰我。”
說完她又道:“可是上次在車中我們那個以後,烏巴戈沒有來找我,你確定他真的能通過我們的關係進入我的思維?”
“不確定,要不要試試?”
她頭一扭:“休想。”
簡玟走下沙發從蔣裔的行李裏翻出一件襯衫就去洗澡了。
他日常出席的場合多,穿衣服向來講究,襯衫選擇的都是高檔麵料,丁文竹每次得空都要仔細熨燙一遍,保證沒有一道褶皺,蔣先生的個人物品沒人敢隨意亂翻,也隻有簡玟會拿他的襯衫當睡衣,都是給他縱容慣了。
她洗澡的時候,蔣裔下了趟樓,明天一早他八成是去不了廈門了,便交代了一番,安排其他人去。
再回到房間的時候,簡玟套著他的襯衫坐在陽台上,半幹的長發被風吹著,兩條細嫩勻稱的腿白晃晃地露在外麵,腳上也沒穿鞋,盯著夜色發呆。
誘人的春色落進蔣裔眼底,他鬆了鬆領口,對她說:“進來,別凍著。”
簡玟卻並沒有動,仿若入了定,隻餘長發被夜風撩起。
良久,她出聲問他:“我是不是活不長了?”
蒼白的聲音撞進他的心髒,讓他身體僵硬,他知道瞞不久,隻是沒想到她會這麽快發現端倪。
簡玟總感覺忽略了一個細節,蔣裔說一共找尋到她六世蹤跡,除去現在的這一世,前麵五世他找到她的時候,她年紀都不大,唯獨的兩次他晚了一步,她已早早離開人世,世世都未善終。
他說淩安知道前因後果之後拿刀捅了他,如果隻是單單知道下雨天身體不適和這件事有關,即便淩安脾氣再火爆也不至於做出這麽極端的事,除非有更為嚴重的事刺激到了她。
到底有什麽事情能讓一個人的理智瞬間全無,這世間的事,無外乎生死。
淩安的崩潰便是在得知自己時日不多後,好好的一個人,沒病沒災的,正是最好的青春年華,突然就被宣判了死刑,日子一下子就到了頭,對未來的絕望和對死亡的恐懼瞬間壓垮人的意誌。
她是恨陳少昭的,恨他的出現給她帶來噩運,恨他將這一切殘忍地告訴了她,讓她終日活在惶惶不安之中。
那之後的一段日子淩安變得渾渾噩噩,她不知道第二天醒來等著她的會是什麽,人生突然就失去了意義。
她開始頻繁出入洋人開的歌舞廳尋歡,像男人們一樣抽煙喝酒,和陌生男人跳交誼舞。
她是在那些搔首弄姿,極盡賣弄的姨娘中長大的,欲情故縱玩弄男人的手段對她來說駕輕就熟,她天生是個尤物,她的出現很快成了矚目的話題。
有對她說三道四的太太小姐們,也有想把她占為己有的男人,不多日她便成了這些娛樂夜場裏炙手可熱的香餑餑。
淩安的性情也愈發陰晴不定,碰上興致高的時候跟看得入眼的男子調調情,壞情緒說來就來的時候,甚至當眾讓人將想占她便宜的男人轟出舞廳,多的是想追求她的男人,那些有權有勢的男人樂意為她鏟除她看不順眼的蒼蠅。
她出格的行徑終於惹得陳少昭看不下去了,他幾次三番去歌舞廳找她,她像故意氣他一樣,不僅不搭理他,還當著他的麵和別的男人熱聊,甚至倒在其他男人肩頭笑得魅惑眾生。
隻是濃妝豔抹的魅笑下是厭世的冰冷,她可以前一秒對一個男人深情相望,後一秒又絕情地對另一個男人說不認識那個人。
她的煙癮越來越大,有時候吵雜熱鬧的環境都無法緩解她內心的躁鬱。
陳少昭不再出現在她麵前,那樣隻會刺激她做出更出格的事,他隻能在舞廳包個房間,待上一會。
他沒出現在她眼前的日子裏,淩安常坐在舞廳的角落獨自抽著煙,轉燈的光時不時從她的旗袍上而過,讓她的身影越發形單影隻。
陳少昭看不得她自暴自棄下去,便等在她回家的路上,將她強行塞進汽車裏,帶去了小洋樓。
他起初的用意是希望讓她多接觸僧娑洛裏的成員,慢慢接受這件事,知道這世上不止他一個人,很多人都在為了這件事想辦法,他想讓她看見希望,起碼不用再整天沉淪在聲色場所。
淩安的確和那裏的人逐漸熟絡起來,等陳少昭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和徐璟潤打得火熱,兩人經常在一個牌桌上當著陳少昭的麵眉來眼去。
甚至有一次在陳少昭奔波了幾個港口連夜趕來小洋樓見她時,她正在陶醉地和徐璟潤跳舞,一個眼神都吝嗇給他。
他才從東三省回來,三千萬同胞淪為亡國奴,隨處可見無家可歸的難民,日寇強占東北良田作為關東軍的軍糧,百姓民不聊生,他一路經曆九死一生將物資送到接頭地點。
她並不知道他經曆了多少波折,回來見她時是如何歸心似箭,最終,他隻是安靜地坐在那看她跳完一曲舞。
曲畢,她跟徐璟潤坐在一起貼著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她笑作一團,再抬起眸看他時,眼裏是冷漠和挑釁。
她永遠知道怎麽做能氣到他,踩著他的心反複揉擰,比起一開始拿水果刀捅他,後來淩安的行為才是一次又一次在他的心口插刀子。
那次回來他就待了十分鍾又踏著夜色離開了,明明被她傷得體無完膚,卻又割舍不掉,仍然會掛念她。
在聽聞她嫁給徐璟潤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動過對徐璟潤的殺心,他回到了廣州,在洋人開的跨年舞會上見到了她。
那天他身上帶了槍,隻要扣動扳手,殺了她身邊的男人,他就能將她帶走。
可再看見淩安時,她臉上的平靜和釋然紮進了他的眼底,她眼中已然沒了恨意,也不再做那些故意氣他的事情。
她放下了,就是不知道這份釋然是否因為徐璟潤,如果是這樣,他又怎麽忍心奪走她的精神支柱。
他收起了槍離開那裏,從此一別再無歸期。
再後來他出了事,昔日風光不再,他成了日本人滿城追捕的逃犯,腦袋栓在了褲腰帶上,更不可能將她牽扯進來。
在逃亡的日子裏,他躲過漏雨的鐵房,廢棄的瓦屋和老鼠為伴的地下室。
直到日本人對他的行蹤放鬆警惕,他鑽了空子將物資順利調回,才知道這一切都是淩安拿命換來的。
上一世,直到他閉上眼的那一刻,都難以瞑目。
他告訴了簡玟所有事情,唯獨這件事他沒有跟她說,這是陳少昭和淩安反目成仇的導火索,讓淩安在最後的日子裏終日活在痛苦之中,讓他抱憾終身。
再來一世,他始終避免重蹈覆轍。
隻是簡玟還是從諸多纏繞交織的前世中發現了這個被層層包裹住的真相,這個殘忍的真相,這個所有人都試圖隱瞞的真相。
她依然坐在陽台上,背對著他,身影單薄地問:“我還有多久?”
黛錦和妙音的那兩世他們隻是匆匆相遇,淩安選擇提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沒有來得及見到她的那兩世,她都是在24歲生辰前夕離開人世的,她的每一世生命都結束在了趙鳳兒離開人世的那個年紀,無一例外,這便是留在她身上永恒的魔咒,伴隨著一個個下雨天最終奪走她的命。
離簡玟24歲生日僅剩兩個月,這意味著她的人生已經進入倒計時。
在確認了猜測後,簡玟隻是沉默地坐了會,起身進屋鑽進了蔣裔懷中,不再說話,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烏巴戈的突然出現讓他不得不將她送走,他們需要切段烏巴戈對她的精神控製,如果選擇向她坦白,最無可避免的就是讓她發現這件事。
在生死麵前,失戀對她來說並不算什麽過不去的坎,起碼她還可以正常生活,和家人朋友相處,兩害取其輕,人心裏有指望總比絕望強。
然而命運的車輪最終還是碾碎了所有真相,她沿著前世的蹤跡一步步摸索到了不見天日的深淵。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