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在蔣裔對她說牆上的畫都是她時, 簡玟陷入了短暫的自我懷疑中,她理解為蔣裔照著她的樣子畫了幾幅畫,可隨即她便否認了這個荒謬的想法, 這幾幅畫中的長相跟她並不一樣, 她們身上穿的衣服她也從沒見過。她從小到大並沒有撞壞過腦子, 也沒有失憶過, 這些女孩怎麽可能是她。


    蔣裔深雋的目光近在咫尺,眸子裏是超然物外的冷靜和認真。


    這讓簡玟突然變得迷糊起來,她帶著很重的鼻音問他:“你在說什麽?”


    “我說, 這些畫裏的人都是你, 和你現在生活的時期不同。”


    這就更荒謬了, 簡玟的眼淚還掛在臉上, 表情卻扭曲起來:“你當我三歲小孩嗎?還是你覺得我就這麽好騙?”


    蔣裔輕擰著眉, 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簡玟在他沉默的注視下心跳越來越快。


    他轉頭看向那幅穿著襦裙的女子, 女人烏黑的發梳成蔽髻,頭戴金釵, 眼顰秋水, 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眉眼間卻是化不開的哀愁與別離。


    簡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我第一次找到你是在五胡亂華時期, 那時候你叫黛錦。”


    那是人類發展史上最黑暗的篇章。西晉在經曆八王之亂後被匈奴滅國,西域多個胡族入侵中原, 所到之處, 燒殺搶掠, 無惡不作。


    女人淪為兩腳羊, 被胡人大肆搶奪奸,淫後殺了果腹, 大量百姓逃亡南方。


    他初次見到她是在城門之下, 她裹著厚重的頭紗將臉遮住,隻餘一雙眼睛恐慌地盯著人群,她的身邊是兩個隨行的下人,周圍推推搡搡,叫罵聲不斷。


    北方多地人瘟四起,為了本城百姓,城門已經關閉,不再接收逃難來的人,所有人都滯留在城門之下。爬牆、打架、點火,騷亂一片。


    隨著幾人被推倒後,人牆向後壓去,兩個下人拽著黛錦逃離,人群驚恐亂竄,混亂之下黛錦和下人走散,她幾度被人流撞到地上,麵紗也被人扯下,無數雙貪婪的眼睛盯著她,有女人扯她身上的衣物找值錢的東西,男人更是虎視眈眈。


    黛錦掏出匕首虛晃一圈,人群紛紛讓開,兩隊人馬突然衝了進來,強行將那些試圖打劫黛錦的百姓驅散開,對她說商隊統領要見她。


    她被帶去他的帳篷時,手上還握著匕首,臉上是警惕的神色,他盯著她看了許久,而後告訴她,他叫裔,兩天後商隊剩餘隊伍抵達,他會帶領商隊進城,她可以同他一起,不會有人為難她。


    在得知對方的善意後,黛錦收起了匕首,她叫他好心的統領大人,他請她坐下喝茶,這是她十幾天來喝的唯一一杯熱茶。


    她捧著杯子喝了個幹淨,掀掉頭紗的刹那,他看見了她發髻上的金飾,那是命婦的象征。


    她嫁人了。


    放下杯子後黛錦再次感謝了一番,對他說她的家人還在幾裏地外,她現在得趕緊將這個好消息通知家人,他們會盡快趕回來。


    他替她找回了那兩個下人,給了他們兩匹馬,說會在這裏等她回來。


    直到第三天他都沒有等來她,領隊們紛紛催促他趕緊進城,局勢動蕩,在城外多待一天對他們來說都太危險。


    隊伍剛啟程,後方一騎絕塵而來,她穿過朦朧的煙霧喚著他的名字“裔”。


    護衛紛紛掏刀護在統領身前,她駕馬急停,兩人隔著飛揚的塵土遙遙相望。


    他揮手驅走了護衛親自走下馬車來到她麵前,他問她的家人呢?

    她神情哀傷地對他說,她的郎君染了人瘟,情況不太好,趕不過來了,她謝過他的好意。


    她似乎就是專程來告訴他一聲,在她要重新上馬時,他不顧她的身份攔住她,問她可不可以不回去?

    她眼裏閃過驚訝,他對她說,人瘟會傳染,不要回去,跟他進城。


    她看了眼城門的方向,胡人的奸,淫擄掠早就讓她怕了,連日來的流離失所更是讓她無家可歸,現在郎君一病不起,前路茫茫,邁過這道城門她就安全了,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裏,她多想進城。


    可最終她收回眼神,堅定地告訴他,她不去了,她要回去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兵荒馬亂,烽鼓不息,這一分別就是鞭長莫及,他便無法護她周全。


    他拋開仁義禮,在眾目睽睽之下攥緊她,四目相融,訴不盡的情腸。


    她淚眼模糊,對他笑道:“如果有來生,我沒成親,你再來找我。”


    她衣袂翻飛,駕馬遠去。


    等他將商隊在城中安頓下來折返回去尋她時,已經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了,隻聽聞她郎君病入膏肓時說想魂歸故裏,有人說他們一家可能回北方了。


    那時的北方已經被胡人統治,漢人殺得所剩無幾,回去等於自投羅網,這個可能性並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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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玟臉上的淚早已幹掉了,她木然地聽著,明明意識在否定這一切,心髒卻像不聽使喚,一陣陣地抽痛,人很冷,牙齒都在打顫。


    她出聲問:“找到了嗎?”


    他眼神蒼白地搖了搖頭。


    那一世,他隻見過她兩麵,再分別就又是一輩子了。


    簡玟看著畫中的黛錦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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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文竹回來的時候家門大開,蔣生的車子直接堵在了門口,簡小姐的行李箱也在門口,但裏裏外外都沒有人,她在家裏找了一圈,發現暗門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打開了,丁文竹驚了一跳,站在外麵喊著“蔣生,你在嗎?有人在嗎?”


    回聲一遍遍蕩了下來,蔣裔輕歎了聲,站起來朝外走去。


    他離開後,簡玟又將目光看向其餘幾幅畫,同樣的人物,同樣的著色,同樣的畫麵,再看去時,她忽然有種血液倒流的驚悚感。


    蔣裔剛走上去簡玟就聽見了丁文竹受驚過度的叫聲,她不知道蔣裔是怎麽打發丁文竹的,沒多會兒他折返回來的時候已經換掉了那件全是血漬的襯衫,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對她說:“我讓文竹先回去了,上去說好嗎?我們總不能一直坐在地上。”


    她撐起身體剛要起身,腿麻地又趔趄了下,蔣裔伸手來扶她,她仍然下意識躲開了,他收回手,眸裏的光暗了下去。


    回到一樓後,簡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好像身體中的力氣都被人抽走了,她拖著步子走到落地窗邊,蜷縮在躺椅上。


    三少爺立馬跳了過來靠著她,她閉著眼整個人異常安靜,像睡著了一般。


    蔣裔給她倒了杯熱水放在她的手邊,又拿了毯子過來替她蓋上。


    簡玟依然沒有動,合上的眼皮卻不停跳著,她突然出聲道:“你為什麽能記得?”


    蔣裔停下腳步回過身,幹脆拖了把椅子過來,坐在離她不遠處對她說:“你是說記得你嗎?十八歲那年很多事情就想起來了。”


    “以前都是這樣?”


    “每一世都是這樣,到了這個年齡所有以往的事會慢慢記起來,好的,不好的,,”


    她記得剛才地下室的畫作隻到他17歲,再之後他似乎就停止畫畫了,如果他十八歲恢複前世記憶,那這件事應該就是直接影響他畫畫生涯的關鍵。


    “你找過我幾世?”


    “每世。”


    簡玟的睫毛劇烈顫動了一下。


    “為什麽要找我?”


    樹影無聲搖晃,夕陽悄然落下,漫長的沉默過後,她睜開眼看著他,他眸裏的光穿過層層迷霧,道道屏障,落進她的心髒。


    “你是我發妻,血肉相融豈能分?”


    她眼圈泛紅,唇邊卻掛著冷笑:“你又在跟我說故事?”


    他隻是看著她,不苟言笑,眉宇之間是她未見過的鄭重之色。


    “這麽多人口,你每世都能找到我?”


    蔣裔垂下了視線,他的聲音變得低迷:“多數情況,窮極一生也打聽不到任何關於你的消息。”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埋葬了多少世的彷徨和孤獨。


    簡玟收起了冷笑:“總共找到過多少次?”


    “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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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他打聽到她的蹤跡時,她已經不在人世了,他隻尋到了埋葬她的地方。他經常去看她,總有孩子在那附近放牛,味道不好聞,他就拔光了附近的草,種上了帶刺的花,從此,她長眠的地方花香縈繞,沒有不速之客再來打擾她。他在不遠處蓋了座房子,那一世,他的餘生與“她”而伴。


    第三次他找到了她的後代,是個七歲的男孩,過早喪母讓男孩的童年過得並不好,生父鬱鬱寡歡終日酗酒,時常對他拳打腳踢,沒兩年,他生父因酗酒過量不治生亡,他便把男孩接來身邊養大成人。男孩喜愛聽他說征戰沙場的事跡,他就教他兵法,騎射。長大後他的文武才略得到為國公賞識,入了他的麾下,武德八年在北疆抵禦東突厥入侵時立下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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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下了講述,暈黃的光鍍在他沉靜的麵龐上,往事沉浮,曆經了數個世紀,最終淪為一段段隻言片語的故事,有些事情再想起來他也覺得模糊了,隻是執念太深,每一次離開人世的淒涼都曆曆在目。


    “第四次呢?也沒見到?”


    “見到了。”


    他的眼裏忽然透出了些許滄桑和無奈,顯得那麽悲涼。


    他對她說:“那時你11歲,而我,73了。”


    簡玟的神情頓住,她突然就讀懂了他的悲涼。


    那一年永曆帝被殺,南明覆滅,幾位舊明軍將領打著“複明”的口號找到他,他自知時日不多,無心再應對世事紛爭,便回到了開封。


    在他抵達開封的第九日,探子來信,說在幾十裏外的村子有個女娃娃一到雨天就哭,生來背有胎記,和他要找的人特征相似。


    幾十年來,他收到各方探子諸多類似的消息,無一例外,全都撲空。


    油燈枯盡,他已不抱希望了。


    在得知這個消息的第二日他大病一場,有預感大限將至,還是在臨走前讓人將他送去了那個村子,想最後確認一眼。


    那是個雨後的黃昏,小女孩穿著灰布衫,頂著雙螺髻和一群孩子玩。


    他坐在大樹下看著,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了她,稚嫩的臉蛋水靈靈的,隻是出生不好,都入了秋,腳上還是一雙單鞋,衣服也像是家姐穿剩下來的,磨得發了白。


    他讓人給她送來一套新衣服和棉鞋,她滿眼都是欣喜,卻撅著嘴告訴他,娘親不給她拿別人的東西,他便差人送到了她家中。


    再來看她的時候,她手上的艾窩窩被其他孩子撞掉了,她氣得追著他們跑,那些孩子從地上撿泥巴砸她,她的新衣裳被砸髒了,不再追了,站在原地掉眼淚。


    他拄著拐杖走到她麵前,把她牽到到大樹下,將她抱到腿上,替她擦掉泥巴,讓人買來山楂糕和鬆子糖。


    她看見吃的就笑了,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還脆聲脆氣地告訴他,她叫妙音。她喊他山羊爺爺,她說他的白胡子像小時候她養的山羊,她總喜歡抱著睡覺,可暖和了。


    她問他可以摸摸他的胡子嗎?


    他便低下頭來任由她的小手將他的胡子編成麻花。


    他沒能多看她幾次,兩天後的下午他突然感覺精神了些,來看她時沒拄拐杖,她笑問他是不是病快好了?

    他告訴她是的,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那裏沒有病痛。


    她聽說他要離開了,有些不高興,難過地說以後沒人會買山楂糕給她吃了。


    他答應她,即使他走了以後也會一直給她買山楂糕,不僅有山楂糕,還有桔餅、橄欖脯、荔枝、漂亮的衣裳和釵子。


    她隻記得荔枝,高興得手舞足蹈,他承諾往後每年都讓她吃上新鮮的荔枝,但有個條件。


    她問他是什麽,他說陪他坐一會。


    他們坐在樹下,她問他想不想聽故事,他點點頭,於是她跟他說了鬼怪傳聞,他含笑看著她,有些疲憊,卻依然努力地認真聽著。


    後來他合上了眼,她湊到他麵前問他是不是累了?他動了下手指,她便挨著他。


    清風微徐,煙嵐雲岫。


    她陪伴了他最後一程。


    作者有話說:


    話說,我已經兩天沒有味覺了,喵了個咪emmm,,火鍋燒烤麻辣燙急急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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