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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仁者不憂

  「這是一個善於使用心靈之力的世界。」


  「很久以前,巫師們發現了它。然後探索、開拓、發展……就像巫師們在其他世界所做的那樣。但漸漸的,事情發生了變化。」


  「魔法潮汐在這個世界漲落的規律總是不斷發生變化,許多咒語動不動失靈,巫師們花費大量力氣培養的土著法師常常在成長后叛逃……甚至大自然長出的許多果實,對土著無害,但是對巫師則是劇毒。」


  「我們都知道,心靈是很隱秘的存在。」


  「擅長心靈之力的世界,與其他世界比起來也更加抗拒外來的變化……嗯,用巫師調查員們的說法,這個世界太自私了,僅僅為了自己的存在,就阻止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追求更美好的未來。」


  先生慢聲細語的向鄭清講述著這座世界的歷史,講述這些『水族箱』的由來。年輕的公費生聽著,總有點彆扭的感覺。


  用他樸素的認識來理解,這大概就是一個殖民地與殖民者之間鬥爭的歷史——壓迫與抗爭,安撫與討伐——殖民者認為他們帶來了文明,殖民地則認為他們更需要獨立。


  站在客觀的立場上,很難判斷哪一方的說法更有道理。


  但是站在巫師的立場上,顯然,巫師們代表了先進生產力的發展方向,是大勢所趨。就像歷史上所有的殖民地與殖民者之間的故事那樣,原生落後文明在外來先進文明的碾壓下支離破碎,被開發的『新世界』沐浴在魔法的榮光下,煥發出勃勃生機。


  「當然,這些生機都是表象。」先生點點頭,肯定了男生的質疑:

  「就像我們之前經歷的三重世界……表面上看,這個世界充滿了生機。但這股生機是建立在無數白骨與冤魂之上的。如果不徹底清除白骨與冤魂之下的『反抗』,當這股生機長大之後,就是巫師世界受到反噬之時。」


  先生的話語中充滿了機鋒。


  每一個字眼都值得鄭清認真思考,掰開揉碎慢慢品味。


  「……這些大腦,就是白骨與冤魂之下的『反抗』,是這座世界為自己遺留的火種,是蓋亞絕望的掙扎,是反抗者們最後的決心。」


  「他們將這座世界殘餘的力量集中起來,剝奪強者的自由,把他們送入陣法之中,抽取他們精神與心靈最深處的力量,打造了這片名為『思想』的屏障。」


  「那些『強者』原本可以擁有更好的未來……美食、華服、權力、金錢、力量等等。但他們被這座世界束縛住了。」


  「這種反抗,是通過販賣一部分人的自由,來保證種子得以在屏障下苟且。不肯站著死,就只能苟著活。」


  「我們要不要幫幫他們?」男生忍不住問道——他是指那些被束縛的人。看著『水族箱』里浮沉不定的大腦,鄭清由衷的感到心塞。


  「當然,這就是我們來這裡的目的。」先生說著,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揮了揮。一股灰色的氣浪驀然出現,向前滾動著,淹沒一切。所有的玻璃罐子、渾濁的液體、赤裸的大腦、縱橫交錯的管子,在這股灰色的氣浪面前都化作了湮粉。


  就像望月的潮水漫上灘涂,捲走一切骯髒。


  整個世界為之一凈。


  鄭清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想象中的拯救,可不是這個意思。


  「心靈的流毒比其他力量都更加難以祛除。」先生拍拍手,彷彿在拍打那不存在的灰塵:「送他們去輪迴比任何拯救都要徹底、都更乾淨一些……大部分世界,獵團與大巫師們就可以處理的很乾凈。但類似這種擁有『反抗種子』而且反抗之力隱藏極深的世界,就需要更高階位的巫師出手了。」


  「只有更高階位的巫師,才能從根本上摧毀那些反抗之力賴以生存的土壤。」


  「你覺得我們的做法邪惡嗎?」


  先生反問了一句,不待鄭清回答,便又自問自答道:「當然邪惡。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們是最邪惡的存在。而他們則是正義與勇氣的象徵。但我們真的邪惡嗎?我們給這個世界帶來了文明、帶來了自由、帶來了繁榮。」


  「正義與勇氣固然重要,但所有的正義都是有屁股的,所有的勇氣都要付出代價。不負責任的勇氣是魯莽、是輕率,會帶來毀滅;沒有立場的正義,是愚蠢與無知的孽子。」


  「現在,看完了兩個案例,告訴我,你學到了什麼?」


  「從這兩個案例中,你提取到的共同點是什麼?」


  鄭清茫然的看了先生一眼,然後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本——上面擠滿了先生之前說過的話,也寫滿了自己的感悟與今天經歷的故事。


  唯獨沒有共同點。


  一個是舊世界的戲法師,向大巫師祈求力量;一個是新世界的反抗種子,在恢弘的力量下化作飛灰。


  這兩件事能有什麼共同點?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啊!


  鄭清捻著手中羽毛筆細長的筆桿,盯著翠綠色的羽毛在指尖轉來轉去,像個小風車,腦子裡一片混沌,努力從水中提取一點油花。


  「透過現象,看兩件事的本質。」先生提醒道。


  本質?什麼本質?

  鄭清腦子瘋狂轉動著——本質就是科爾瑪學姐毫不在意的砸碎了一個戲法師的希望,即便那個戲法師是個惡棍;本質就是先生毫不在意的毀滅了一個世界的希望,即便那個世界已經扭曲到了醜陋的地步。


  毫不在意?


  鄭清隱約摸到了一點頭緒。


  「聖人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試著用古人的話來回答先生。


  「偏了。」先生板著臉否定道:「但方向是對的……想想我們的出發點。」


  出發點?

  科爾瑪學姐的出發點,是想對戲法師們的歷史負責;先生的出發點,是想拯救這個扭曲的世界,對這個世界負責。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男生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說著自己也不相信的回答。


  「還偏。」先生搖搖頭:「從自身出發,回憶一下上課前我說過的話。」


  上課前先生說過什麼?

  『……阿爾法的人常說九有是一群書獃子,你書生氣有了,獃氣也有了。但這不是我對你的希望。你的格局應該更大一點。』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今天開始,我會帶你四處走走,四處看看,讓你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重新審視自己的本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第一節課的內容,生而為人,何以為人(仁)。』


  鄭清翻著筆記本,從這些話中提取著關鍵詞。


  最終,他圈出了兩個詞。


  ——君子。


  ——何以為仁。


  鄭清眼前豁然開朗。


  「仁者不憂。」年輕巫師輕聲回答道。


  先生臉上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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