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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明月卻多情【全文完】

  第64章 明月卻多情


  幽都是鬼界的首都, 也是凡人提及陰曹地府第一想到的地方。


  奈何橋橫斷了忘川,黃泉路上開滿了彼岸花。蘆葦在鬼哭中搖曳,隨流水飄零了無數人一生的傷心事。橋上有女鬼身穿破舊紅梅袍子, 打著一把有缺口的油紙傘,眺望著忘川盡頭的遠方;有的吊死鬼伸著長長的舌頭,拖著白袍, 陰森雲霧般無聲漂移, 發出風一般的“嘶嘶”聲;有的在大排長龍——隊伍的盡頭坐著孟婆, 為他們端上一碗熱湯,好讓他們喝下後便忘卻今生,重頭開始。


  尚煙和淩陰神君剛一進來, 所有鬼都被強烈的神力震住,眨眼間作鳥獸散。隻有奈何橋下,一名紅衣公子還站著沒動。這諸多奇形怪狀的鬼裏,他是最眉目如畫、最正常的一個,卻也因為外表太正常, 而顯得不太正常。


  他走過來, 衝他們鞠了個躬,彬彬有禮道:“恭迎昭華姬、淩陰神君,在下花子簫,奉閻羅王之命,在此等候二位。”


  “你是……”尚煙遲疑道,“雲霄仙君?”


  “謝昭華姬不忘之恩。但如今在下已不是仙君了, 幽都一介商賈耳。”花子簫微笑道,“請隨我來。”


  三人走在路上, 尚煙道:“花公子, 青寐進入輪回後, 你見到她了嗎?”


  “嗯。”


  “她的命數可還好?”


  “上一世叫東方媚,運氣不太好,死得早。死後還與我這畫皮鬼在幽都當了十年夫妻。這才剛去投胎幾十年,在上麵嫁了好男人。”


  明明是很痛苦的事,他卻說得如此輕鬆詼諧,整得尚煙不知該不該笑,隻道:“花公子豁達。”


  隨後,尚煙和淩陰神君見了閻羅王,說想釋放一個新魂。聽聞新魂是胤澤神尊的,閻羅王嚇得差點摔在地上:“這麽大的魂,實在是接不起。”


  淩陰神君笑道:“閻羅王勿擾,這隻是神尊的淚水,不是他本尊,你隻需把他當成新魂看待即可。”


  “不是我不願,而是不敢,萬一新造出來有什麽閃失,天帝、豐都大帝追究起來,下官這小命……”


  他們倆糾結了半天,最後尚煙聽不過去了,一句話結束了對話:“你若不放心,給你擔保便是。你是要以我的名義擔保,還是以東皇紫修的名義?”


  閻羅王顫聲道:“都、都不需要。我造便是。需要七七四十九天,二位可是要在此等候?”


  “我在這裏候著便好,淩陰你回去吧。”


  “不,我也要等神尊。”


  於是,尚煙與淩陰暫時在幽都住下來。


  一天夜裏,驟雨飄落,冷風吹開了窗扇,送來竹葉清香,混著些蘭麝餘香、腐屍腥氣,令她不由覺得背脊生冷。她稍微翻了個身,便再也睡不著覺,遂起身到門外走走。


  竹林外,一些新魂也難入眠,膽戰心驚地遊蕩,似乎還沒能接受自己已是死人的事實。


  若是仙族,恐怕都難免受到陰氣侵蝕,法力減弱,但尚煙神力之深厚,沒受到任何影響。她一襲金袍垂地,昭華神印在額間熠熠生光,襯得她身如淩波縹緲,膚如梅中白雪。這膚色如此鮮活美麗,更把靠近的一名女鬼顯得可憐、可怖。


  女鬼看上去約莫十六歲,留著雙馬尾,身著絳紅短袍,皮膚是淡鉛灰色。她脖子上、臉頰上有數道刀痕,都被針線縫補起來,留下一條條柵欄一樣的痕跡。乍一眼看去,她就像一個與人同大的破布人偶。但是,她的眼睛大而有神,亮晶晶的,比新竹上的雨滴還剔透。


  “這位姐姐……可是自神界佛陀耶而來?”


  “我已嫁人了,娘家是在佛陀耶。”


  尚煙想了想,沒問她有何目的。因為細看她的臉,鼻尖翹翹,下巴尖尖,生前應該是個美人胚子。這一身傷必然也不是凡人能承受的,想來是犯了事,到陰間被興師問罪,留下了創痕。


  女鬼柔聲道:“多年前,我曾有幸見過尚煙姐姐數次,沒想到今日還有緣再見。姐姐還是這樣美。”


  “你生前不是凡人?”


  “是人,但我上上輩子不是凡人,所以能記得姐姐。”


  “你怎麽能記得上上輩子的事?”按理說,不管是什麽人,隻有在投胎前看三生石時,才能記得兩世以前的事。


  女鬼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縫補痕跡:“正是因如此,我才被罰成這樣。”


  “你轉世時,沒喝孟婆湯?”


  “當然不是,不喝孟婆湯是大罪,會下無間地獄的。我喝了湯,但無用,投胎以後什麽也沒忘記。從出生以後一直記得前世的事。”


  “難道孟婆熬錯了湯?出現這樣大的紕漏也不該怪你,而是應該怪孟婆。”


  女鬼擺擺手:“您可別怪孟婆,她因此受過罰了。”


  原來,這女鬼從出生起,便有許多前世的記憶,而且最清晰的部分都是關於一個男子的。十七歲那一年,家人讓媒人為她說親,但她一直惦記前世情人,死活不肯出嫁。後來事情鬧大了,她便閉門不出,裝瘋賣傻,一天睡覺時說了一些關於神仙妖鬼的胡話。家人以為她被不幹淨的東西附身了,便請來道士做法。結果道士用錯了符,不但沒能“驅邪”,反倒把陰間的勾魂鬼差請來了。


  聽見她口中念到的名字,鬼差也嚇得半死,又把白無常請來了。白無常犀利聰慧,隨口和她聊了幾句,便套出了她的話,回去罰了孟婆,又端了一碗湯給她。但她寧可死,也不願忘掉那個男子。


  數次推脫之後,白無常也沒辦法,將此事轉交豐都大帝。豐都大帝派了許多陰司來對她威逼利誘,她都不肯喝湯,結果是她被判官們提前結果了性命,又被拖到煉獄火海中重重體罰。被千刀萬剮時,她失聲大叫過、因痛暈厥過,卻始終沒掉一滴眼淚。可是,聽見別人提及心上人的名字,她的眼淚嘩啦啦流得跟瀑布似的。最後,連豐都大帝都被她這份癡情打動,便不再強迫她轉世,隻讓她待在陰間,待到她想通為止。畢竟,她已不再可能與她心上人見麵了。


  這一待便是二百六十二年。


  尚煙道:“你愛的人為何不能轉世?可是投了奈河?”鬼跳進奈河,會魂飛魄散,永遠消失在六道輪回中,堪稱最絕的自裁方式。


  “跟投了奈河差不多吧。”


  “既然他已經消失了,那你在這裏等些什麽呢?”


  “我沒在等他,隻是不想忘記他。”


  “你還有無數個來生,還會遇到其他人,何苦執著於這一個呢?”


  說完以後,尚煙覺得這問題問得有些傻。因為,她自己何嚐不是這樣的人?


  果然,女鬼隻是笑,沒有回答。


  四十九日後,胤澤的新魂造好了。


  奈何橋上,遠遠便看見孤魂野鬼中,有一抹熟悉而出塵的藍色。


  一個青年撐著傘,傘下露出一襲靛青長袍。


  尚煙去上前幾步,不免有些緊張,生怕他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他有所感應般轉過頭來,和尚煙四目相交,先是一怔,而後淡淡笑道:“尚煙,淩陰,多謝你們。”


  他沒變。


  臉龐依然清秀俊逸,眼睛依舊深邃如滄海。連眼角下的水紋印記都沒有變。


  尚煙百感交集,幾乎喜極而泣,回了他一個微笑:“胤澤,你回來了。”


  而看見舊主的容顏,淩陰沒那麽有定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得一塌糊塗:“神尊,神尊,你可是想死我了!我真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我、我……哇……”


  胤澤連忙上去扶起他:“好了好了,你看看你,也是好幾萬歲的人了,跟個孩子似的。”


  他們花了些時間安撫了淩陰,尚煙道:“如今你負擔不再像過去那麽重了,未來可有什麽打算?”


  “我已跟閻羅王說好了,半個時辰後便去轉世。”


  “這麽快?”


  “當個凡人,自然很快。”


  淩陰神君道:“為何這麽急呢?若進入六道輪回,你便會把我們忘得一幹二淨了啊!”


  尚煙沒問原因。因為她知道,胤澤生前已把所有後事都了了。把神尊之位、滄瀛神繼承人和僚屬們安置妥當,把洛薇嫁了,他現在應該沒有什麽好遺憾的。他在上神中年齡不大,卻大男子得很。如此舉動,也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淩陰神君卻沒尚煙的淡定,死活拽著胤澤不肯讓他走,整得路過的鬼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兩個人拉拉扯扯了一陣,胤澤總算安撫好了淩陰神君,與尚煙等人正式道別。這時,有人說道:“昭華姐姐可是要回神界了?”


  聽見這個聲音,尚煙和淩陰神君抬頭望去,見胤澤背後飄來了一隻女鬼,正是尚煙雨夜裏遇到的那個姑娘。尚煙道:“送了朋友,我便回去。”


  胤澤回過頭去,不經意瞥了一眼,回過頭來,但愣了一下,又迅速回過頭去看向那女鬼。


  刹那相望,前生離別。


  這一刻,耳邊似有法華櫻原的風聲、天市城磅礴的雨聲,心中有思念的苦楚、眷戀的甜蜜,眼中有浮屠星海的萬千明光、繁花飛盡的月都溯昭。而諸多回憶都化作了重新燃起的燭火,點亮了胤澤黯淡的眼睛:“薇兒……”


  淩陰錯愕道:“天啊,真的是小洛薇!”


  尚煙也驚訝了。回想這女鬼的生前故事,她又豁然開朗了。就說啊,是哪個姑娘膽子這麽大,敢違抗無常爺、陰司,甚至豐都大帝的命令,整了半天,竟是洛薇。


  尚煙還記得,當年的溯昭小王姬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小美人,雪膚青發,就像能掐出水一樣。現如今再看看眼前這女鬼,她站在奈何橋上,混到這無數相貌駭人的鬼魂裏,也毫不突兀。尚煙看了一眼胤澤,果然他看著難過極了,不由在心中喟歎造化弄人。她小聲對淩陰神君道:“他們必然有很多話想說,我們先下橋吧。”


  他們離開後,洛薇卻始終不敢往前走半步,隻是與胤澤兩兩相望。良久,她才開口道:“今早聽人說胤澤神尊新魂造好了,我還以為都是誤傳,直到方才我才知道這都是真的。我就知道,自己的堅持沒錯。”她聲音忽大忽小,似乎有些哽咽,但她忍著沒哭,反倒是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終於,我可以最後看你一眼了。”


  胤澤久久說不出一個字,隻是往前走了一步。


  洛薇趕緊後退兩步:“別,別過來。”


  他見過了她無數狼狽的樣子,她本應不該太在意此刻的模樣,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從來都是失衡的。在他麵前,她永遠抬不起頭來。她沒有能與他齊肩的地位和神力,做不到像尚煙那樣,和他有重疊數千年的過去,相愛並不能解決他們的矛盾。她不過是以愛之名,為他強行加上枷鎖。她還是適合當那個默默跟隨在他身後、仰望他的徒兒。


  雖然時至如今,她連跟隨他的資格也沒了。


  但無妨。隻要知道他的意識還在,他還會進入輪回,她就很滿足了。想到此處,她眼眶紅紅地笑著:“送別之時,還是不要留太多情。”


  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脖子上,她有些尷尬地用手指擋了擋縫痕,又尷尬地把手放了下去:“都是小傷。不用擔心,如今看你一切安好,我也很快進入六道了。師尊,你快去轉世吧。我會目送你而去,會在後麵為你歡呼,你記得一定不要回頭,一定要一口氣走到……”


  她話沒說完,已來不及退了。胤澤徑直走上去,一把將她抱在懷裏。她冰涼的屍身微微一顫,眼中有淚水翻滾,似乎快要忍不住了。


  胤澤微怒道:“事到如今,你竟還跟我說些什麽客套的鬼話。”


  “可是,我已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前世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我……”


  “滿口胡言。你犧牲的便少麽?”胤澤緊緊抱住她的頭,聲音低沉而悲傷,“我們經曆了這麽多,這都算什麽事。”


  “你不知道,我這一生過得有多痛苦。我恨不得自己死上一萬次換你回來,胤澤,我、我真的不想……”


  此刻,站在橋下,隔得很遠,尚煙都能聽見洛薇的哭聲。


  眼見橋上兩個身影擁在一起,錯過了胤澤的轉世時辰也沒分開,她有些感慨地笑了。他們的前世身份懸殊過大,立場不同,難免以悲劇結尾。但是,對對方深刻的思念與付出,又讓他們重新走到了一起。


  尚煙歎道:“可惜,幽都終究不是久居之地,他們遲早還是要分開的。”


  “那倒不至於。”


  聽見這清朗溫柔的聲音,尚煙和淩陰一起回頭,見花子簫在一旁輕搖折扇,道:“方才在下從豐都大帝那裏得知,天帝傳來了口諭,要讓他們二人到凡間曆劫。”


  尚煙道:“曆劫?”


  花子簫收起折扇,用扇柄指了指橋上的倆人:“隻要他們能成為七世夫妻,便算曆劫成功。洛薇可以飛升成仙,而後修煉成神,靜候胤澤神尊元神自乾坤中歸來。”


  “太好了!”尚煙大喜,又遲疑道,“何故帝君突然悲天憫人了?!”


  淩陰神君道:“帝君習慣先打個巴掌,再喂一顆棗。”


  尚煙道:“這怪癖可真是夠怪的……”


  與此同時,釋迦天宮書房中,天帝昊天坐在高座上看書,突然打了個噴嚏。


  得知帝君口諭後,胤澤和洛薇別提有多高興。洛薇小女兒情態發作,直接跳到了胤澤身上,笑得沒心沒肺。胤澤則是無限寵愛,第一次當著外人,也不再掩飾滿腔柔情。


  至此,尚煙不得不感慨,旱鴨子不容易溺水,溺水之人往往是水性極好之人。比起鑽牛角尖的人,看似無情的人卻更容易跌得更重。


  這一刻,她無比羨慕洛薇和胤澤。


  不管他們未來如何,這一刻,他們深愛彼此,有很多期盼。


  不像她和紫修,看上去還是維持著往日的和睦,其實早已同床異夢。


  成親並不是終點,而是起點。


  隻要兩個人平淡共處,大家族利益至上,便可相安無事,像親人一樣維係婚姻。但在這樣的婚姻裏,夫妻之間卻不是獨占關係。


  有獨占關係的,隻有愛情。


  可是愛情就像曇花,就像青春,那麽短暫。和漫長的婚姻比起來,不值一提。


  因為太奢侈,所以世間男女對其既憧憬,又排斥;既歌頌,又鄙夷。


  “真好。”看著胤澤、洛薇,尚煙微笑道,“真令人羨慕。”


  “昭華姬,這便有些做作了啊。”淩陰神君道,“你夫君可是東皇紫修。你這是萬千寵愛集一身,還需要羨慕他們?”


  尚煙笑道:“羨慕他們年輕有活力,不可以嗎?”


  “嚇我,紫修風流名聲在外,我還道他當真對不起你了呢。”


  因為紫恒開了個壞頭,加上不論紫修去到何處,總有女子主動送上門來,他縱使保持了距離,也總會和各路美人傳出桃色流言。尚煙早聽過這些流言,也並未真的相信過。所以,麵對外人,她自然會盡量維護他:“那不可能。紫修是六界最好的夫君,沒有之一。誰想跟他比,誰便是自取其辱。”


  “哎喲,肉麻死了,知道你和他恩情甚重了。”


  尚煙笑出聲來,其實個中苦楚,也隻她自己知道。


  成親之前,尚煙怎會想到會有今日。紫修心中隻有霸業,她已開始羨慕別的姑娘了。


  見胤澤和洛薇膩歪完了,尚煙走到橋上,道:“胤澤,好好珍惜這姑娘。你可是從我兒子那搶走她的哦。”


  胤澤道:“我會的。”


  洛薇笑得很甜:“謝謝尚煙姐姐。”


  看見他們彼此間含情脈脈的神態,尚煙不由想起了離開魔界前的晚上。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和紫修若要長時間溝通,隻能靠同房。


  她很想紫修,但和他在一起,真的太難過了。


  以前經曆那麽多磨難,她都如此堅定。現在,那一絲離開紫修的念頭,突然放大至她整個人思緒。


  她想找一個普通夫君,過普通的日子。


  胤澤道:“你和紫修也要好好的。”


  尚煙道:“好……”


  話說到一半,忽聽得另一個磁性的青年聲音響起:“我們倆好不好,用不著你操心。”


  四人都怔了一下,整齊回頭看去,卻見奈何橋上,所有鬼都讓開了一條道,中間最空處,紫修身量高挑,神色冷峻,眉峰淩厲,一襲紫黑龍袍顯得他尊貴且冷傲。他周圍還有未散盡的黑霧,似是使用了一路的無影魔閃。


  他閃到了尚煙麵前,抓住尚煙的手腕:“誰允許你獨自來這陰曹地府了?跟孤回奈落。”


  若是在奈落,當著魔族,尚煙定會給紫修麵子,聽話順從。但是,壓抑的情緒從不會消失,隻會在某個時刻,以更加激烈的方式發泄出來。她甩開他的手,道:“不回。我又不是你的東西。”


  “你……”紫修微微露出詫異之色,看了看同樣詫異的另三人,隻感到有些尷尬,“行,你不想回去,隨你。跟孤過來,孤有話跟你說。說完了,你愛在此間待多久,便待多久。”


  “好。”


  尚煙跟著紫修下了橋。


  魔尊、昭華姬夫妻吵架,這是多麽有趣的八卦,連孤魂野鬼都不願錯過如此大戲。紫修帶她走了很遠,直到黃泉路上,才避開了野鬼大隊。有幾個跟上來的,都被紫修一劍斬飛到數丈之外。


  “說吧,你是怎麽回事。”


  紫修低音尤其性感,但語氣極其冷漠,隻令尚煙感到害怕。但同時,那個離開他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以至於她有些發抖,也還是將內心話說出來了:“我不想當王後了。”


  紫修皺了皺眉:“是不想當王後,還是不想和孤在一起?”


  “既不想當王後,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一陣寒風吹來,吹亂了黃泉路上的彼岸花。花紅似火,一如生命,在紫修的眼瞳裏留下血一般的倒影。


  尚煙垂下頭,沉思良久,終於說出了一直不敢說的話:“紫修,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在乎你是能呼風喚雨,是否權傾天下,是否能給我們的孩子王位……真的,我不在乎。我知道這些都是你的優點,但當你將它們發揮到極致,在我這裏便成了缺點。所以,你沒有錯,都是我不懂珍惜你的好。”


  “所以,你便不告而別,獨自來到幽都?”紫修平靜道,“是因為你想好了,要離開孤?”


  “嗯。”似乎在加強自己的信念,尚煙點了點頭,又道,“不錯,我要離開你。怎樣的方式都可以。”


  “然後呢,你要嫁別人?”


  “不會立刻嫁吧。但以後,我想嫁一個上界男子。”


  “上界男子?你跟孤這幾千年鬧得人盡皆知,誰敢娶你?”


  紫修的語氣充滿嘲諷,更令尚煙覺得背脊發涼。她握緊雙拳,咬牙道:“離開你以後,我便和你毫無關係了,有沒有人要我,不勞魔尊擔憂。”


  “行,你去吧。孤倒是看看,誰敢出這個手。”


  他如此漫不經心,令尚煙覺得,自己的傷心隻像個笑話。她也不多看他,甩手便走。但剛走幾步,整個人又被紫修拉了回去,一把帶到懷裏。


  “別鬧了。”他沉聲道。


  雖在命令,卻顯然溫柔了很多。他凶時還好,一溫柔,她淚水便快控製不住了,在眼眶裏不住打轉:“我要改嫁。”


  紫修笑了:“還在堅持要改嫁?煙煙想嫁什麽人,說說看。”


  “能力普通,有點小俊美,天天陪老婆,愛老婆,疼老婆,沒有老婆便會死掉那種。”


  “你說的不就是我麽。”


  “太自以為是了,你才不是這樣的人!”尚煙暴怒,“現在隻有我滿腦子隻有你的份,哪還有你想我一分一毫的份?”


  紫修卻笑得甚是寵溺:“煙煙這怨氣,太重。還有什麽怨氣,都發泄出來吧。”


  尚煙強行吞咽唾沫,似乎想把眼淚逼回去,聲音也有些哽咽:“我想要紫修哥哥回來。”


  “我一直在,沒有走。”


  “我要的不是東皇魔王,是紫修哥哥。”


  “我早說了,這輩子栽在你手裏了。”紫修歎了一聲,“王位我不要了。”


  “……什麽?”


  “我早問過你,若我不當魔王,你是否還會跟我,記得麽?”


  尚煙點點頭:“可是,我以為你隻是說說的……”


  紫修搖搖頭,道:“我很早便動了這個念頭。其實,被催充盈後宮、被催生子,不止是我一個人的經曆。小時候,我經常見父王被這樣催促。他相當堅定,隻要我娘,又說,一夫多妻製和王權統治,乃是魔界的痼疾。若這一製度不廢除,魔界的暴*政、戰亂便永無止境。”


  “為何會是魔界痼疾?”


  “首先,一個人在絕對統治地位上待得久了,便會容易容易犯錯。即便是聖賢,能居安思危到老,老去的身體也會消磨他們的意誌,讓他們過分固執,難以汲取新的觀念。一個偉大的君王,應把自己最年富力強的歲月都奉獻給江山社稷,到了遲暮之年,便應退位讓賢。我覺得,終生帝王製,是最該廢除的。”


  “對。”尚煙點頭,想了想,道,“很對。”


  紫修道:“其次,一夫多妻製對底層百姓其實很殘酷。二成的權貴階層占有了八成的美人,剩下不夠美的,也全然不夠底層男子均分。貧窮女子被賣去做妾,常被□□而死。貧窮男子不能懷孕,若是娶不到老婆,便會絕後。你可以到貧困村鎮看看,和奈落可不一樣,那些男子為了搶個大胖醜妞,可以打到頭破血流。而他們看見權貴妻妾成群的生活,其憎惡之情,可想而知。”


  尚煙道:“確實如此,在神界也一樣。”


  “那是因為,隻要有一夫多妻製,底層男子的反抗便不會停止。男人天性好鬥,一旦開戰,便要置敵於死地。”


  尚煙恍然大悟:“而世襲製的王權統治,又是鞏固上位者統治的方式。”


  “不錯。”紫修點頭道,“王位靠血統關係傳承,注定要魔王多在後宮開枝散葉,以便將子子孫孫分配到他的所有疆土,穩固他的江山。上梁不正下梁歪,魔王都如此,下麵的人自會效仿。魔界疆域無限,又呈分離狀,與神界樹形的地理境況大不相同。既本不便統治,再有諸多底層百姓暴動與反抗,更會長期處於戰亂之中。”


  “說得太對了。你父王可是也考慮過這一點了?”


  “他身體力行去嚐試推翻了,然而終究因為過於正直、子嗣單薄,也沒遇到對的時機,被炎湃鑽了空子,殞命其手。所以,這麽多年,我也汲取他的教訓,不再試圖去改變魔界。”


  “現在,你改變主意了?”


  “嗯。統一魔界後,我覺得時機成熟了。”


  “是,這種改變,隻有統一魔界的王才能做到。不過,下一步你打算做什麽呢?”


  “退位,廢除君主世襲製,改為魔尊選舉製。”


  “選舉製……”尚煙越說越覺得心驚,錯愕地看著紫修,“紫修哥哥,你意識到你在做什麽事嗎?你這是要徹底顛覆整個世界啊……”


  紫修笑道:“是很大的舉措,是吧。”


  “簡直太大了!”尚煙激動道,“紫修哥哥,你好棒啊!!”


  紫修微微一怔:“你真這麽想?”


  “是啊!古往今來,有無數被壓迫的底層百姓起義,想要帶領群眾,推翻上位者,推翻不公,建立一個平等的世界。但是,一旦他們成為上位者之後,隻會變得跟曾經的上位者一樣。能廣施仁政的,已是明君。大部分人口中喊著‘平等’,其實都是在往上看,希望自己也能分享上位者的特權罷了。誰會希望自降身份,與下麵的人共享‘平等’呢?紫修哥哥既是推翻炎湃暴*政的聖君,又是第一個一統魔界的霸主,還是願意將‘平等’與其他人分享的偉人。而且,除了你,尋常人即便有如此想法,也沒如此魄力;即便有如此魄力,也沒有如此能力。你是真正在做事的人!嫁給這樣的男人,你說,是不是我葉尚煙三生,不,三千生修來的福氣?”


  紫修冷笑道:“給我戴那麽多高帽,無非是想獨占我,真是有勞愛妻了。”


  “這都被你發現了。”尚煙吐吐舌頭,“所以,你這些年都在忙這件事?”


  “嗯。”


  “對不起……”尚煙垂下頭去,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愧疚。


  “道歉倒是快。發現自己矯情了?”


  “嗯……剛才口不擇言了,不要生我氣……”


  “我沒生氣。”紫修淡淡笑道,“相反,我要感謝愛妻。”


  “為什麽……”


  “若不是因為煙煙夠好,恐怕我也不會滿足於隻有一個夫人。是你給了我下定決心的勇氣。”


  尚煙再不想說話了,隻上前一步,緊緊抱住紫修,盡情釋放自己的思念之意。


  紫修歎道:“可惜的是,煙煙還這麽年輕,便不能再享受王後的榮華富貴了。”


  “我不認為,‘富貴’等同於‘享福’。何況,一個人若打破原有的守則,新建的守則便會反噬他。同樣的,一個人若建立新的公平,這份公平同樣也會造福於他,以及他的子孫後代。”


  紫修摸了摸尚煙的頭:“我們煙煙長大了。”


  “再說了,榮華富貴?”尚煙輕笑一聲,傲嬌道,“這種東西,我從小便享受了很多,早已享受膩了。倒是紫修哥哥,若是以後由奢入儉難,也別怕,隨愛妻回神界,愛妻保你安富尊榮。”


  紫修不屑道:“才誇你長大,你又幼稚起來了。我隻這麽一說,你還真信了。以我的本事,會讓你餓著?”


  “我看你還是別老想著展現你的本事。多陪老婆,別一個不小心,又忙到‘孤’來‘孤’去了。”


  “好好好。”紫修無奈笑道,“陪老婆。”


  兩個人笑成一團,直至又一陣冷風吹來,把尚煙吹打了個寒噤,紫修才擔心地摟緊她,帶她離開。他們這才意識到,他們還在黃泉路上,此處陰風陣陣,鬼來鬼往,別提有多可怕。


  二人即將離去之前,尚煙抬頭道:“紫修哥哥,在你做下一份供職之前,能先給自己放個長假嗎?我想和你遊曆山河。”


  “我正有此意。”紫修道。


  “那可以去世外,過男耕女織的生活嗎?”


  “我早跟你說過,你若真與我遷居世外,不會有男耕女織,隻會有男耕男織。”


  “我這麽沒用嗎……”


  “你說呢?”


  “我覺得不是不能實現的。例如可以這樣:白天你出去打獵,我照顧家裏的菜園子,帶帶孩子,晚上你帶打好的食材回來,我做飯給你吃,我們哄孩子睡覺後,再甜甜蜜蜜一陣子,再抱在一起睡覺……你覺得如何?”


  紫修橫了她一眼:“依我看,結果是早上我去打獵,下午回來照顧菜園子,晚上回來帶孩子,然後我做飯給你和孩子吃,再哄孩子睡覺。”


  “……那我都在做什麽?”


  “大概是在旁邊梳妝打扮吧。”


  “……”


  “我說錯了麽?”


  “那……那這樣的我,你還會要嗎?”


  “不是魔王的我,你還要嗎?”


  “什麽樣的你我都要。”尚煙挽著他的手,甜蜜地笑道,“紫修哥哥當魔王,那便是最帥的魔王;紫修哥哥當獵人,那便是最帥的獵人;紫修哥哥當老師,那便是最帥的老師;紫修哥哥當農夫,那便是最帥的農夫……”


  “哦?”紫修挑了挑眉,“那紫修哥哥當爹爹,可是你最好的爹爹?”


  “……”尚煙默默鬆開了手。


  紫修卻按住她的背,不讓她跑,柔聲道:“好了,叫爹爹。”


  “你為何總喜歡占我便宜啊。”她捶了他一下。


  有的話,他終究說不出口。


  既然什麽樣的他,煙煙都愛。


  不管是怎樣的煙煙,他也都會養。


  從氣吞山河、君臨天下,到更想守護她、守護好與她共建的小家,他從她身上學到了最重要的一點:真愛是讓對方幸福,而不是試圖讓對方一直那麽“好”,或更好。


  因此,他也隻願為她的目光而活。


  東皇紫修推舉的魔尊選舉製,果真在魔族政界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瀾。


  但因他早已做好了周全準備,加上以身則,功成身退,極有說服力,新的製度很快便被魔界百姓所接受。


  而那些不同意的權貴,自然遭到了大多數人的反抗。


  又因紫修從一統魔界到退位讓賢,總共在位五百四十五年,所以,後來所有被百姓選舉出的魔尊,在任時間也都定為了五百四十五年,以此紀念他們最為愛戴的一任君主。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五年後,尚煙和紫修共乘深淵驪龍,重至孟子山。


  明月初升,暈染了闃暗的山穀。碧陽湖裏,孟子山中,盡是月亮的光華。


  此處有月光與山風,有往事與情夢,草叢裏有蛙鳴蟲聲,螢火蟲從中飛起,成網共舞,高低緩急,聚散離合,舞一片心境澄明,滿林繁星。


  看見如此美好的夜景,尚煙道:“紫修哥哥,我們徒步過去,好不好?”


  “你的腳受得了?”紫修道,“別一會兒又累得嗷嗷叫。”


  “不會的啦,我想和你在一起多逛逛嘛。”


  “行。”


  他們下了深淵驪龍背,在山路裏走了一會兒,聽見“哎喲”一聲,紫修知是妻子的腳崴了,歎了一聲,過來牽住她的手。


  “笨死了。”紫修道。


  “謝謝紫修哥哥。”尚煙莞爾一笑。


  “這點小事有什麽好謝的。”


  尚煙還是笑,沒說話。


  她想謝他的太多了,怕是天天說也說不完。


  謝謝他那麽早便對她心動,在生死關頭依然想著她;謝謝他放棄王位,選擇成為她一個人的紫修哥哥;謝謝他不聲不響,為她付出了那麽多;謝謝他娶她為妻,給了她最渴望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給了她有無數可能的未來。


  山路曲折迂回,繁華褪盡,繁花盛開,為林間過客送來幽香。香氣清淡,若隱若現,若有若無,不經意間侵入思緒,凝神去尋,卻又杳無蹤跡。


  水聲潺潺,月色皎皎。


  走了一會兒,紫修停下腳步。


  “行了,別再走了。剛懷孕沒多久,多靜臥,多休息。”


  “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累,我還沒逛夠。以月也說她沒逛夠。”


  “這才剛懷上,你怎麽知道是女兒了?”


  “直覺嘛。”


  “又開始胡言亂語。分明是自己想要女兒。”


  “女兒多好,可以給她紮小辮。天衡從來不讓我給他紮小辮。”


  “你放過天衡吧。我得好好管教閨女,不能讓她以後跟她娘一樣矯情。”


  “我哪裏矯情了,我這是愛你。”


  “嘖。”紫修蹙眉道,“不能讓她跟她娘一樣肉麻。”


  “就要肉麻。”尚煙笑出聲來,一把抱住紫修的腰,把頭埋在他的懷裏,“臂彎裏摟著紫修哥哥,肚子裏有紫修哥哥的孩子,明天一大早起來,可以吃上紫修哥哥親手做的早餐,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別以為我沒聽出來,鋪敘那麽多,是想我給你做早餐。”紫修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尚煙厚著臉皮道:“以月說她想吃爹爹做的蛋餅。”


  “放過以月。”


  “我懷孕了嘛。”


  “你不懷孕不也要我給你做?拿什麽來報答我?”


  “以身相許。”


  “多謝。我才不要。”


  尚煙又笑出聲來:“從今以後,我們終於過上了男耕女織的世外生活。太好啦。”


  “糾正一下,是男耕男織。”


  “我哪有那麽沒用……”


  “那你說說,你會什麽?”


  “我會生一個像你的女兒呀。”


  紫修嚴肅道:“不行,女兒必須像你。不能像我。”


  “你怎麽又開始不講道理了……”


  夫妻倆拌了一會兒的嘴,紫修擔心尚煙太過操勞,便將她抱上了龍背,重新飛入空中。


  此時,桐花如雪,恬靜散落;月桃馥鬱,招蜂引蝶;花瓣歸塵,終歸原始。


  上一回,他們在此相遇,她明眸皓齒,笑眼彎彎,總將少女心事猶抱琵琶半遮麵;他漂亮挺拔,青澀冷漠,隻能將初次萌發的愛意深深藏在心底。


  如今,她除了更加傾城且美麗,談吐優雅大方,還是靈動一如當初。而他臉龐瘦窄,眉峰冷峻,經曆了漫長歲月的打磨,一雙美麗的紫眸已刻滿了成熟與優雅的邪氣,同如今的奈落一樣,呈現出盛世的魅力。


  任何有閱曆的老者看了這一對璧人,都能猜到,妻子的天真爛漫,不僅源自內心的堅強,劫後餘生的成長與珍重生活,更源自夫君的悉心守護。


  而距離他們上一回來此,已過了八千三百九十一年。


  八千年前的往事,朦朧如晨曦,燦爛若芳華。


  若是可以,尚煙希望將那八千年前的每一片瞬間,每一抹顏色,每一段聲音,每一縷氣息,都從回憶的角落裏找出,細細展開,與他一同回味。


  而且,從今往後,他們還有很多由美好瞬間組成的未來,可以一同折疊,一同收藏。


  飛了一會兒,尚煙指著下方的一塊大石,道:“紫修哥哥,你看,這是不是我們遇到的地方?!”


  “嗯。”紫修道。


  白鶴如大雪飛過山野。


  尚煙的黑發披散在夏季的月色中。


  這一刻,她隻覺得,與八千多年前的白狐麵具的少年相比,紫修變了很多,又好似什麽都沒變。


  八千年的那一夜,少年男女在此重逢,對彼此投來無意的一眼。


  “相望原無意,明月卻多情。”尚煙依偎在他懷裏,也不知是否因為孕婦情緒波動較大,一時間,她又有些過分感性了,眼淚不住在眼眶裏打轉,“謝謝你,我好開心。”


  “別急著謝。”紫修微微一笑,“當年你沉睡後,我還去過很多地方。蛛妖的森林,方外幽天的龍之穀,白猿匯聚的堂庭山,尼陀村的遊牧海岸……還有我父母常去的飛雨杏花台,每一處的景色,都是世間絕妙,我都會帶你去看看。”


  “尼陀村?沙翳老家啊。”尚煙笑道,“他最近不是說跟他姐回去了嗎?”


  紫修咂嘴道:“那還是別去了。想到他,腦子都吵。”


  “哈哈哈哈……”


  靠在夫君懷裏,尚煙笑成一團亂。


  真希望,從今往後,沒有神魔對立,沒有王圖霸業,沒有陰謀詭計,沒有權力之爭,隻有他們倆,簡簡單單地相愛,簡簡單單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直至死亡將他們分開。


  人生如此,不可能再美了。


  千山麗色晚風中,萬古大業造化功。


  願為鴛鴦仙不羨,今朝月色最朦朧。


  晚風輕揚,抖動尚煙、紫修的黑發與衣袍。深淵驪龍展翅高飛,載著他們夫妻二人,穿梭在孟子群山中,蒼天大樹間,漸行漸遠,飄逸若仙,似將飛入明月之中。


  這一夜的月色,如此多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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