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第1章 楔子
紫恒死後五百三十多年,我發現,他可能撒了謊。
紫恒曾說,他是我與自小互生情愫的人,也是全力保護我、悉心教我成長的人。因為怕被仇家追殺,所以,他經常會模仿雙胞胎哥哥紫修的樣子。
因為,紫修強勢,紫恒溫柔。模仿成哥哥,更有利於生存。
雖然我總覺得,一個人再會演戲,也不可能完全變成另一個模樣,但我還是說服自己相信。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
最近,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遍了六界:與前魔王毆鬥五天六夜後戰死、被掛在奈落城門上示眾的紫修,竟奇跡般地複活了。他將仇家殺得雞犬不留,報了殺父母、滅胞弟之仇,攻占奈落,奪回王位。
以往對紫恒這個哥哥,我其實挺害怕的。但最近,為了交代一些正事,我寫了一封信到奈落泰羅宮,約他見麵。沒想到紫修真的回複了。
是夜,我來到魔界境內,望月雪山上,在軍營附近等紫修。
魔界有四個月亮,這裏的月亮形狀是破碎的,而且比別處都要冷。但因為山高地險,雲海連綿,所以,夜裏的冷月會為霧氣籠罩,描摹出朦朧奇景。
空中飄著細雪,便像夜空抖了抖幕布,將銀白的星辰,盡數抖入這滲透了人情冷暖的塵世間。
群山失翠色,雲海生銀濤。
真不愧是紫恒的家鄉,如此飄渺美麗。
就是太冷了。
我連著打了好幾個哆嗦,本想施展一下術法為自己取暖。但是,雪鹿實在太可愛,它們是魔界生靈,會被光係術法嚇著,想了想,還是算了。
過了一會兒,遠處軍營中,主將帳篷抖了一下,裏麵走出一個青年。
遠遠的,我便看見他長發如水,錦袍如夜,身形高挑秀雅,龍角冠懷金垂紫,象征著他在魔界的統治地位。
看著這熟悉的身影,我已經開始出神了。
紫修也看到了我。
他的腳步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
而後,他身形消失在黑霧之中,轉瞬間,又在我麵前不遠處的黑霧中重現。
他低頭看了看我,道:“葉小姐見孤何事?”
我預測對了。
和紫恒一樣,紫修的眼睛也是紫色,同樣細長美麗,眼尾微挑,但他眼神之中,全無紫恒眼中的繾綣溫軟之意。
隻有劫後餘生的殺戮之氣。
可是,不論你信不信,如果你很愛一個人,即便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他,即便他已氣質大變,你也能立刻區分出來。
所以,和他對望的刹那,我便認出來了。
是他。
真的是他。
一瞬間,困擾了我數百年的謎底徹底解開。我再無一絲疑慮了。
“紫……”我抬頭看著他,覺得腦中隻有一團漿糊,語速也慢了很多,“紫恒的葬身之處,在佛陀耶城外的楓樹林中。”
提到紫恒,紫修似乎有點動容,想了一會兒,道:“孤知道了。”
“還有,他的遺物。”
我低頭,想從腰間拿東西,卻被紫修打斷:“不必了。”
我不解地抬頭看他。
“他的遺物你來保管便好。你是他生前未過門的妻子,對他而言,比孤這哥哥重要得多。”
“好。”
“可還有別的事?”
和他對望了一會兒,察覺到他有意回避自己的目光,我心中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
半晌,我搖了搖頭。
紫修道:“那孤回去了。辛苦葉小姐專程跑這一趟。”
見他轉過身去,我輕聲道:“紫修哥哥。”
風雪亂舞。紫修的身體卻僵了一下。
山上的鹿都是白色的,在林中跳躍,一路奔向雲海,展翅而飛,飛往天際的明月。
除此,一切靜止了。
“我知道,當年的‘紫修哥哥’不是紫恒。”我上前一步,不住發抖,口中嗬出濃濃的白霧,“……是你。”
大雪紛飛,落在紫修的黑發上。
“孤不知你在說什麽。”
“在孟子山親……親我的人,在魔界抱我的人,也是你。”我極少說話如此篤定。但是,對我而言,“紫修哥哥”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不需要任何多餘的證據。
“不是。”紫修大步往軍營走去。
我從腰間拿出竹笛,用力吹了一下。
兩聲清脆的笛音同時響起。一處在我這,一處在他那。
他站住了腳步。我放下了竹笛。
“你送我的竹笛,我一直帶在身邊。你就是紫修哥哥。”
良久,紫修才道:“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這重要麽。”
他的態度如此冷漠,讓我覺得沒來由地害怕。我終於知道,為何這麽長時間以來,我明明發現了自己喜歡的人其實是紫修,卻還是不想麵對這個現實。
蝸牛遁世般,沉浸在紫恒給我打造的虛無幻夢中。
因為我知道,紫修給不到我想要的回應。
但事已至此,我無路可退了,隻能讓自己破釜沉舟:
“當然重要!我知道,紫恒冒充你是因為身不由己。我不怪他,我隻想知道真相……”
“尚煙。”他似乎沒耐心聽下去,打斷道,“有的事,彼此心知肚明便好。沒必要拆穿。”
其實我當然懂,沒必要再繼續問下去。
不鬆手,隻有自取其辱。
但此刻,我有點不到黃河心不死了,喘息了幾口氣,道:“我不明白,請月魔王明明白白講出來吧。”
“你不是已經把答案說出口了麽。”他轉過身來,冷冷地看向我,“孤是月魔王,是魔神,是東皇氏,是蒼霄王唯一活下來的兒子。統治奈落,征服魔界,是孤的生平之誌,不讓之責。孤不可能立神族女子為後。”
“我知道啊。這些我都知道。”我輕聲道,“可是,你心中愛的人是誰呢?”
紫修搭在身側的手指握成拳,隨後又放開。
“孤不會愛神族。”
“不要說什麽神族魔族!我不在乎你是什麽人,要娶誰,要完成什麽大業,這些東西一點都不重要!”我提高了音量,但隨後鼻尖一酸,眼淚便快止不住了,“我隻有一個問題……紫修哥哥,愛不愛我?”
他不說話,隻遠遠遙望著我,眼神空洞,任憑飛雪落滿他的肩頭。
等了良久,卻隻等來了他的再度轉身。
這一刻,我已經臨近崩潰邊緣。我飛奔過去,從身後抱住他。
他的背脊挺直,身體僵如石雕。
“我沒有想要和你成親。更不敢想長相廝守,朝朝暮暮。”我緊緊將頭靠在他的背心,閉著眼道,“你隻要告訴我,你愛我,哪怕隻是愛過,也夠了。”
他沒有反應。
我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有些太失控了。
愛一個人,是尊重他的選擇,給他自由。
而不是束縛他,強行逼他愛自己。
我閉上眼,放開了手,深呼吸兩次,讓自己放鬆一些:“紫修哥哥,你很累,對不對?”
他還是沒反應。
我緩緩睜開眼,平靜了很多:
“可能是因為功業負擔太重、太多人死去,讓你現下不想談兒女情長。我理解的。我在拚學業之時,都會無暇顧及他人感受,更別說你為了奪回王位,一個人扛了這麽多……所以,是否愛我的問題,你不想回答,便不要答了。我會回神界等你,待到你心情好些了,再來找我。”
紫修依舊不說話。
“紫修哥哥,不論發生什麽,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會變。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珍惜。愛上你、等待你,這兩件事本身,已經足夠令我感到幸福了。”我微笑起來,“那,我先不打擾你了。我回神界啦。”
至此,他是否回答,已不重要了。
我決定放手了。
所以,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可能會說:“我愛過你,但已不愛了。”
抑或是:“我沒愛過你。”
亦或是:“我沒興趣回答。”
都沒關係。
孩童時期、少年時期的紫修哥哥太完美,已是我磨難重重的人生中,一縷最美麗的光。
他是否說愛我,不重要。
我知道他愛過的。
但在我即將離去之際,他給出回答,比我設想的,可怕得多。
可以說是致命一擊。
隻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煙煙,你真是個孩子。跟孤這樣的男人,談什麽愛或不愛。”
我怔了一下:“什麽意思?”
“但是,你若真的想跟孤談情說愛,也可以。”他轉過身來,伸手攬過我的腰,幾乎將我帶入他的懷裏,眼中滿是柔情蜜意,“待孤立了王後,可以考慮收一些神族姬妾。”
他的手指微涼,靠近他,我的心髒依然會失序狂跳。
但是,消化他這番話,耗費了我很長很長的時間。
這段時間裏,我的腦中是空白的:
“你說什麽?”
“啊,孤想起來了。我們煙煙不止有傾國之色。以你的家族地位,隻當姬妾,委屈了。或可為妃。”紫修伸出食指關節,微微抬起我的下巴。
他淺淺笑著,眼眸卻深不見底。
“當然,你可能覺得,當月魔王的側室,不足享榮華富貴之樂,呼風喚雨之威。那你可再等等,待孤成為魔界之主,再入泰羅宮來。”
雖然方才見他第一眼,我已察覺到了他的改變,但真正聽到這些話,我還是害怕了。我開始往後退,聲音越來越小:“你……你在跟我開玩笑的,對不對……”
“開玩笑?”紫修漂亮的眉峰輕挑,眼眸深紫,多了幾分邪氣,“不,孤今日所言,終生有效。煙煙如此貌美,便是為你摘日月星辰,孤也願意。”
雲海盡頭,殘月中,旋舞著飛花般的雪點。
我忘了如何思考。
見我一動不動,紫修柔聲道:“莫不成,煙煙已等不到那時,今夜便想與孤成為真夫妻?”他的手用力了一些,讓我完全貼在他身上,語調曖昧撩人:“那麽,隨孤入帳內?”
“啪——!!”
我卯足力氣,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
眼前瘦削白皙的臉頰上,即刻出現了紅紅的五指印。
打完他以後,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燙的手,不知為何,隻覺得比他還疼。
紫修用手指關節擦擦臉,也不動怒,隻微笑著,用食指關節擦了擦臉頰,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模樣。
“你……”我踉蹌著後退,卻不慎踢到了石塊,一屁股坐在雪地裏。
紫修快速上前一步,眼中露出慌亂之色,但又站住。
我抱著雙臂,隻覺得比剛來時更冷了。也不知是因為他,還是因為雪。
雖然父母的愛情是一場災難,也徹底摧毀了我的童年,但我一直覺得,自己成長得很健康,很有力量。不是我自己如此覺得,誰都是如此覺得的。
尤其是成年後,我那麽有出息,和紫恒從頭到尾都隻有彼此。
我堪稱葉家逆天改命第一人了。
外加母親最終成了佛,父親又善待他後來的妻妾們,一個個溫暖正義的結局,已經足以治愈我的童年創傷。
所以,我覺得,我已有足夠多的力量,去愛紫修。
可我高估自己了,以至於被反噬。以至於這一刻,我被恐懼吞食了。
無數源自幼時的聲音,亂七八糟地,湧入我的腦海:
爹說:“尚煙,若你爹要離開這個家,你跟你爹,還是跟你娘?”
妹妹說:“我娘說了,你娘就是個生不出兒子的廢物。”
弟弟說:“你若是不想聽爹爹教誨,還對我們家如此不滿,可以滾出葉府!”
後娘說:“葉尚煙,你爹這樣的人,可能隻有一個女人嗎?你娘自己擅妒,不容妾室,把自己活活氣死了,你賴我?!”
爹說:“煙兒,爹知這麽多年來,你對你娘的事有怨。但這事何嚐又不是一種教訓。你已經慢慢長大,對感情之事,不能再過分天真了。你得知道,人之欲,體現在方方麵麵。一個男人若想征服更多的領土與權力,他便會想征服更多的女人。”
……
我抱著頭,拚命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可是沒辦法。成年後圓滿的結局,無法治愈源自童年記憶深處的傷疤。
記憶裏高大殘酷的父親,如今卑微慈愛的父親。
記憶裏悲慘無助的母親,如今平和淡定的母親。
無法重疊。
我沒辦法用現在的父母,替換掉童年時的父母。
沒辦法將紫修身上父親的影子抹去。更沒辦法,將自己和母親抽離開。
原以為已經擺脫掉的過去、無數次被我拿出來當笑話講的事,現在都變成了最真實的夢魘,蠶食了我所有的精神。
我害怕得腿軟,再站不起來,隻在雪地裏不住後退,留下深深凹陷的雪坑。
對許多女子而言,男人的專情是底線,是最基本的做人品質。
但對我而言,一對一的愛情,從來都不是理所應當。那是我需要竭盡全力,小心嗬護,才能勉強奢望的東西。
我曾以為,我得到了。
我以為,我逆天改命了。
“葉尚煙,起來。”紫修態度又變得冰冷,“雪地裏冷。你不是孩子了,別跟個孩子一樣任性。”
見我沒反應,他快步走來,一把將我從雪地裏拽起來:“給孤起來。”
我猛地推開他:“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我的失控超出了紫修的意料。他睜大眼,走上前去,眼中盡是動搖之色:“煙煙——”
“不要靠近我!!”我雖喊得撕心裂肺,其實內裏早已被恐懼填滿,“不要……不要……不要……”
“煙煙,你冷靜一些。我……”
紫修沒說完,忽地一咬牙,轉身,冷冷道:“孤也有事要忙。先不奉陪了。”
他回到軍營,挑開帳簾,頭也不回地進去。
看見他消失在帳簾後,我抱著雙臂,抖得牙關咯咯作響,隻覺得萬箭穿心,徹底崩潰了。
“你可以用其它方式拒絕我的,你可以的!!我不是那麽不要臉的女人!!”我大哭起來,“你明明知道,你明明什麽都知道,我的人生是怎樣的,你是一路看過來的,東皇紫修,我恨你!我好恨你!!”
我轉身飛離了望月雪山。為了離他越遠越好,我消耗大量神力,但因為情緒過於激動,天氣又冷,神力很快耗空了。
最後,我在山腳下跌倒,狼狽不堪地滾在雪地裏。我大口大口地吐出白霧,任冰雪覆在身上,任雪鹿與我擦身而過。
眼前飛舞的雪花都放大了似的,在麵前飄搖不定。
痛徹心扉之後,一顆心隻剩下了虛無。
我閉上眼,聽見喘氣聲在身體內部響起,震顫了胸腔。除此,什麽也再感知不到。
隻有兒時娘親那一聲哀歎,在我耳邊徘徊:“煙兒,記得一句話:‘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
九重天之上,蓮宗淨土中,有一片長眠聖地。
隻要在此處沉睡,便可以忘卻或修改記憶。需要消耗的時間,是記憶本身的三倍。
既然紫恒臨死前也不願說出真相,那便如他所願吧。
我決定將所有關於紫修哥哥的記憶,全部修改到紫恒身上。
湊巧的是,我沉睡那一日,蓮宗淨土也在下雪。
我走到蓮池邊,看飛雪旋轉飄舞,灑落池水之中、花瓣之上。
我想,紫修如果知道,我把他整個人都忘得幹幹淨淨,會如何想?他那顆曾多多少少對我動過的心,可會有一點點痛?
算了,不必自作多情。他不會在乎的。
希望他順利成就王圖霸業,君臨天下吧。
雖然我的祝福不重要,但這應該是他希望聽到的。
下一次醒來時,會是四千五百多年後。
到那時,紫修可能連我的名字都忘記了。
我抬頭看看飛雪淩亂的蒼穹,長長歎了一口氣:“好荒唐啊……”
而後,我握著載記憶的玉瓶,躺入蓮池,任冰冷的池水將自己整個人吞沒,閉上眼,吐出了幾口泡泡。
很快,水紋開始吞沒我的意識,將我腦中那些曾經小心翼翼嗬護的記憶,連帶著曾經無數次偷偷喜歡他的心情,一絲絲引入我手中的玉瓶。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最後微微睜了一次眼,看了看被漣漪模糊的天空,看了看這個有他的混沌世間,看了看漫天飛舞的雪花。
我突然覺得,雪花像極了尚南寺中的杏花。但是,它們在水麵,很快便融化了。
杏花是風流萬花中兮獨秀。是極為多情的花。
佛境無情,終無飛杏。
再見了,紫修哥哥。
作者有話說:
紫修和尚煙童年和少年時的故事戳我專欄《明月卻多情:神界篇》~
不看神界篇不影響本篇閱讀。不過推薦大家看,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