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沈浮並不指望能從謝勿疑口中問出什麽, 他今天之所以前來,也並不是為了問案。


  這種熱鬧的場合他向來不參與,況且今夜就是服藥後第六個子夜, □□和精神都已經撐到了極限, 他原計劃待在官署等待藥效發作,可突然得到消息, 太後召見了薑知意。


  他立刻猜到, 謝勿疑會利用這個機會接近她。前麵幾次登門造訪,謝勿疑示好之意昭然若揭,他不能坐視不管。


  “若是需要的話,”謝勿疑在說話,“我可以與白蘇當麵對質。”


  沈浮頷首:“好, 如果需要的話。”


  謝勿疑應當是不怕對質的, 白蘇吃了這麽多苦頭, 自始至終一個字都不曾提起過他, 假如真的是他,他拿捏人的手段, 堪稱獨一無二。


  說話時, 沈浮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薑知意。比起上次相見時,她神色更加安閑, 腰身寬鬆的衣裙並不讓她顯得臃腫,反而比以前多出了幾分雍容的氣度,也許這就是從懵懂少女到初為人母該有的變化吧,也許隻是因為離開了他,拋下從前的重負, 她在飛快地成長。


  沈浮痛苦於無法參與這個過程, 又慶幸今天突然的安排, 讓他在這生死關頭,多得見她一麵的機會。


  上前一步,想說些什麽,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假如今夜他毒發身死。沈浮低垂眼皮看著薑知意微微隆起的肚子,再沒比此時更加清醒地知道,沒有假如,他現在還不能死。她還懷著孩子,沈浮生出一絲陌生怪異的,生平從未體驗過的感情。


  ===第61節===

  對她肚子裏那個孩子的感情。


  這些天裏他一點點琢磨,一點點體會,終於明白她對這孩子有多愛,如今,當他站得這麽近,當他看著她與以往明顯不同的體態,突然感覺到她肚子裏的是個即將來到世間的小生命時,沈浮終於發現,他對這孩子,也不是不愛的。


  這發現讓他生出深沉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愛屋及烏,還是出自為人父的天性,可他知道,再不能有什麽假如了。他必須活下來,他必須熬過今夜,他必須留著這條命,看著她平安生下這孩子。就算要死,也得是在提煉出藥性,用心頭血醫好她之後。


  唯有她們母子平平安安活著,他才算贖回了萬分之一的罪過。喑啞幹澀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你,多保重。”


  薑知意沒有回應,目光瞥見他朱衣的下擺近在咫尺,空蕩蕩的掛在身上,過於寬大不合身,帶著訝異抬眼,看見沈浮蒼白發灰的臉,眼角嘴角是泛著青紫的暗紅,一種怪異不祥的感覺。


  不知怎的,薑知意突然想起上次隔著繩索他說的那些話,配著他此時的模樣,越發讓人覺得是在交代遺言。目光一時便沒有轉開,隨即甩開了那些念頭,好端端的,他怎麽可能交代什麽遺言,況且要交代遺言的話,又怎麽還有精神來查問白蘇的案件。


  薑知意轉開眼。他真是辣手無情,從前對白蘇那般不同,一旦發現白蘇有問題,立刻就能抓人下獄,她聽薑雲滄提過,這些天裏白蘇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連太後親自過問,都沒能把人撈出來。


  夫妻兩年,他雖然從不與她說公事,但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但凡是他親自過問的案子,嫌犯至少都得脫層皮,這幾年來從無一人例外。白蘇,也並沒能成為例外的那個。


  “沈相還有別的事麽?”謝勿疑跟著走近,不動聲色隔開沈浮,“若是沒有,我們就不要打擾薑姑娘休息了。”


  沒有別的事,他今日所有的目的,都隻是為了她。沈浮繞過他看向薑知意:“若是殿下確定並不認識白蘇,那麽,沒有別的事了。”


  薑知意現在確定,沈浮這次過來,是專門提醒她的。他素來沒什麽耐心,同樣的話從不會說上兩遍,這次一反常態,隻能是為了提醒她,提防謝勿疑。


  她一直都提防著的,倒不是為了白蘇,而是清平侯府的身份擺在這裏,父親兄長的職責擺在這裏,她不可能不提防。


  謝勿疑頓了頓,溫雅的神色沒有絲毫破綻:“走吧。”


  他當先離開,沈浮跟著轉身,又停步回頭,再看薑知意一眼。


  將她此刻的模樣刻進心裏,今夜再難熬,為了她,他都會熬過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得遠了,薑知意坐在窗下回想著近來發生的事情,不多時宮女急急走來回稟:“薑姑娘,太後和陛下馬上要起駕回宮,命奴婢送姑娘過去與侯夫人會合。”


  竟是這麽快就要走了嗎?分明方才興致很高,似乎要留下來宴飲的模樣。薑知意起身向外走去,隔著石橋看見對岸許多宮人太監匆忙著往前頭去,那模樣,倒像是出了什麽事似的。


  謝洹很快收拾妥當,坐上了肩輿,隔著紗簾看見沈浮與謝勿疑迎麵走來,忙探身出來,先向謝勿疑道:“朕先走一步,岐王叔不必相送。”


  第二句是吩咐太監的:“備乘肩輿給沈相坐。”


  立刻有人飛跑著去取,謝洹招手命沈浮跟隨在肩輿旁,皺著眉頭道:“你臉色怎麽差成這樣?別是有什麽大症候吧?這幾天有沒有看大夫?”


  這些天他一直覺得沈浮情形有些不對,但也沒多想,剛才明亮天光底下看著他與謝勿疑一前一後走來,這才驚覺他已經憔悴到形銷骨立的地步,還記得他迎接謝勿疑入京時,兩個人站在一處如同一雙玉璧交相輝映,而此時,謝勿疑依舊是俊逸超絕的世外高人,謫仙沈郎卻瘦了整整一圈,衣服穿在身上都掛不住,看起來頗有點嚇人。


  肩輿很快抬來,沈浮沒有推辭,坐了上去:“臣無礙。”


  “你這個性子真是,如今沒人照顧,越發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了。”謝洹心想從前薑知意在的時候,幾時讓他這麽狼狽過?如今沒了媳婦果然是不行,須得想個什麽辦法,盡快撮合他們和好才行。“若是支持不住的話就回去歇著,西州的事回頭再議。”


  “臣無礙,”沈浮在肩輿上行了一禮,“軍務緊急,臣隨陛下回宮商議。”


  西州的加急戰報剛剛送達,坨坨趁夜突襲,薑遂這幾天正往軍屯中巡查糧草,主帥不在,顧炎匆忙迎敵,黑夜中吃了敗仗失了先機,如今大批坨坨士兵已越過邊境線,將薑遂和顧炎從中隔斷,首尾不能相顧,情勢萬分危急。


  謝洹猶豫著抬眼看他,他眼珠漆黑,眼白卻密密麻麻布滿了紅色,襯著白中帶灰的膚色,委實有點嚇人。他應該病得很重,然而他身為左相,如此緊急的軍情卻是該參與決議的,況且他的性子也不可能袖手旁觀。謝洹頓了頓:“你悠著點,若是支持不住,立刻報朕。”


  肩輿飛快地去了,不多時顧太後的車輦也離開外苑,出了這麽大的事,各家公卿也都著急回去,人多車馬多,到處都是擠擠抗抗,急切著出不去,薑知意身子不方便不能擠,便跟著林凝坐在後麵等著人散,不多時王府長史官走來:“侯夫人,薑姑娘,王爺命下官送二位從園子裏回府。”


  早有幾個苑中的宮女幫著拿了隨身物品,簇擁著往衍翠山腳下去,分割的帷幕拆開了一塊,謝勿疑站在合歡樹下,謙和的笑意:“事出突然,此時前麵有些忙亂,委屈侯夫人和姑娘了。”


  林凝謙遜道謝,挽著薑知意越過帷幕,薑知意偶然回頭,謝勿疑依舊站在樹下,神色悠遠,不知在想什麽。


  “我一開始就想從這邊走,就是不好開口。”林凝低身道,“時辰不早了,就怕你餓著。”


  薑知意忙道:“不餓的,方才在晴雪堂那邊吃了點心,廚房還送了熱湯給我。”


  “岐王真是想得周到。”林凝說著話一抬頭,見薑雲滄正從內院裏奔出來:“母親!”


  他神色嚴肅:“父親就算出去巡查,也從來都安排有巡防守禦的人,這個顧炎到底怎麽回事,竟然讓坨坨人過了邊境!”


  “小聲點,”林凝連忙止住他,“不可妄議。”


  薑雲滄擰著眉,看了眼外苑那邊,跟著回頭:“我再出去打聽打聽!”


  這一天從早至晚,京中各處議論的都是西州戰事,謝洹更是連飯都不曾吃,召集重臣一直在立政堂商議。


  “眼下最快能調動的就是易安駐軍,”李國臣道,“可調易安軍立刻趕赴支援,與顧炎合兵突圍。”


  “易安駐軍不能動。”沈浮立刻說道。


  易安駐軍一旦開赴西州,將官之間交錯往來,誰也難說裏麵有多少是謝勿疑的人,不能為了解一時危急,又埋下今後的隱患。


  “這是最近一處了,若是不能動,還上哪裏調兵去?”李國臣有些鬱氣,“軍情又等不得人!”


  “歸山比易安隻多四百裏路程,若需要調兵,歸山更妥當。”沈浮道。


  兵部尚書王規很快附和道:“臣也是這個意思,歸山軍驍勇,且有實戰經驗,易安駐軍已經多年不曾上過戰場了。”


  “說得輕巧,四百多裏路,步兵要多走幾天,這幾天會犧牲多少將士,軍情等得及嗎?”李國臣道,“舍近求遠,若是西州那邊得知,不免令人心寒!”


  幾方爭執不下,直到夜深時還沒爭論出個結果,二更梆子敲過後,沈浮心下一凜,熟悉的巨疼再又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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