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薑知意在清平侯府下了轎。


  因為是未曾知會便回來的,此刻門上的人忙著往內院送信,薑知意搭著輕羅的手慢慢往裏走著,穿過垂花門,一條青石板鋪成的步道通往內書房,方方正正的庭院整齊分成四塊,地麵是夯實了的澄沙細土,拿米漿澆過的,輕易不會起沙塵。


  比起其他朱門繡戶的精致,侯府顯得粗樸許多,薑知意油然生出親近懷想之感。


  薑家是武人,這劃成四塊的庭院,從前便是父親和哥哥練武之所,架滿了各樣兵器的鐵架分列四角,父親帶著哥哥一會兒使劍一會兒使刀,再一會兒換了銀槍,清脆激越的兵刃撞擊聲中,她晃著兩條腿坐在簷下,咯咯笑著,一時為父親喝彩,一時為哥哥助威。


  那是她童年最快樂的記憶。


  薑知意走下青石路,踩著細土地麵往裏頭去。


  父親不常在家,行伍之人,保家衛國從來都放在第一位,哪怕很舍不得這個家,可隻要軍中有事,父親便會立刻拋下手頭的一切,率軍趕去。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得習慣父親不在家的生活,那時還有哥哥,有長姐陪她,可後來,哥哥十三歲上了戰場,長姐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她就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


  出內書房,迎麵一道照壁掩住穿堂,後麵就是母親的住所了。


  院中有兩棵桂樹,是長姐和她出生後,母親親手栽下的,盼望她們如桂樹一般暗香悠遠,枝繁葉茂。


  母親曾經,也是很愛她的吧?薑知意撫了撫桂樹光滑的葉片,那麽尊貴精致的人,為著給女兒祈福,親手挖坑,親手剪枝,種下了這兩棵桂樹。


  “二姑娘,”母親的陪房陳媽媽一路小碎步奔過來,眼角綻開歡喜的笑容,“二姑娘回來了!”


  薑知意迎上去,笑起來:“陳媽媽一向可好?”


  算起來,她是陳媽媽一手帶大的,長姐一直病著,母親大部分精力都用來照顧長姐,平時都是陳媽媽帶她,照顧她吃飯穿衣,陪她玩耍,臨睡之前還會給她講故事。


  嫦娥奔月,牛郎織女,陳媽媽有許多好聽的故事,熄了燈在黑夜裏講給她聽,她聽著聽著眼皮犯了困,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也有一次她睡不著,摸著黑悄悄溜到長姐房門口,母親還沒睡,在給長姐念詩,風清覺時涼,明月天色高,她那時候剛剛開蒙,還不知道這詩什麽意思,以後學到了才知道,這是樂府清商曲辭,是秋日思念征人的詩。


  母親思念的,是父親,母親隻對著長姐念,就好像這是僅有她們兩個分享的秘密,那時候她雖然年幼不懂事,卻也隱隱感覺到了孤獨。


  “哎,我好得很,”陳媽媽來到近前,接替輕羅扶住她,眼中是真切的思念,“就是整天想著二姑娘,想得睡不著覺喲。”


  ===第17節===

  薑知意覺得鼻尖發酸:“我也想陳媽媽。”


  “好孩子,媽媽知道你想著家裏,想著夫人,”陳媽媽服侍了這麽多年,最知道這對母女的心結,不露痕跡地說和,“夫人也想姑娘呢,前兒接了姑娘的信兒,我聽著夫人大半夜都沒睡著。”


  薑知意垂著眼皮,不知道這話有幾分假幾分真:“母親呢?”


  “在佛堂呢,”陳媽媽道,“這會子正在誦經,姑娘再等等。”


  長姐過世後,母親便養成了一早一晚念誦《地藏經》的習慣,為的是祈求長姐早入輪回,托生得無病無災的來世,眼下正是母親誦經的時候,倒是她來得不巧了。


  小佛堂設在西跨院,此刻院門虛掩,內裏隱約傳來低低的誦經聲,薑知意等了一會兒沒等著,抬步進了東跨院。這是她未出嫁時的閨房,東頭三間是長姐的屋子,西頭三間是她的,房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擺設仍跟她在家時一模一樣。


  陳媽媽撣了撣床榻,請她坐下:“夫人每天都讓人收拾呢,跟姑娘在家時一樣。”


  薑知意飄蕩的心到此時方才安定下來。回家了,無論有多少隱而不露的齟齬,這裏終歸是她的家,她受了委屈有了麻煩,頭一個想投靠的,依舊是這個家。


  門外清冷的語聲,母親來了:“怎麽沒得人去接就回來了?”


  薑知意慌忙站起迎接,看見侯夫人林凝款款走近。


  她年過四十,因為保養得宜,看起來還像三十出頭的模樣,美麗高貴的臉上神情有些冷淡:“這樣不合禮數,快回去吧。”


  本來有滿肚子的話,本來想過無數個委婉的開頭,可此時,薑知意一下子全都忘了,哽住了嗓子:“可是,我想回家。”


  陳媽媽眼看不對,忙帶著丫鬟們退了出去,屋裏靜悄悄的,隻剩下她們母女兩個,薑知意扶著床架慢慢坐下,從進門到這裏的路並不算長,可她這具身體太虛弱,兩條腿又酸又脹難受極了,隻得蹬著床前的小杌子輕輕捶著。


  林凝細細的眉皺起來:“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我病了,吃了好久的藥,很累,”忍了多時的淚倏地滑下,薑知意哽咽著,“阿娘,我不想待在沈家了,我想回家。”


  “什麽病?”林凝快走兩步到近前,伸手摸了下女兒的額頭,很快又縮了回去,“沒發燒,怎麽會拖了那麽久?”


  什麽病,她不能說,在確定母親的態度之前,她什麽也不敢說。薑知意拽住母親衣角的一點,試探著把臉貼上去:“阿娘,沈家我待不下去了,我想回家。”


  林凝眉尖一皺,似是想推開,到底又沒推開,僵硬著身體:“出嫁的姑娘動不動就往娘家跑,讓人笑話。”


  “阿娘,”薑知意貪心著,貼上去更多,“如果我與沈浮和離……”


  林凝一下推開了她,含著薄薄的怒色:“你胡說什麽!堂堂清平候府,怎麽能有和離之女!”


  她拿捏著力度,並沒有傷到她,可薑知意仍舊像被劈頭澆下一盆冰水似的,愣在了原地。呼吸滯住,喉嚨堵住,半晌,眼淚大顆大顆的,滾滾落在衣襟。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雖然早猜到了母親的態度,可這麽嫌惡似的推開她,讓她止不住生出被厭棄的痛苦。


  “你,”林凝緊緊擰著眉頭,半晌,握住她的手,“夫妻之間鬧別扭是常事,做女人的要多忍耐些,休要起什麽和離的念頭,荒謬!堂堂清平侯府,哪怕是我西江林氏,也絕沒有和離之女,祖上數百年的體麵,不能丟在你這裏。”


  母親的話冷漠,可母親的手溫暖,薑知意貪戀這罕有的親近,忍不住又貼了上去:“我不是沒有忍過,我忍了整整兩年,沈浮不喜歡我,他處處防備,冷得像塊冰……”


  林凝打斷她:“當初你要嫁的時候,難道不知道?”


  薑知意噎住了,她就知道,她早知道!為著她執意嫁給沈浮,原本就不很親近的母女,硬生生又多出一道裂痕。強撐的鎮定徹底崩塌,薑知意泣不成聲:“我錯了,我後悔了,阿娘,讓我回來好不好?我病得厲害,我想回家。”


  眼淚打濕林凝的手,她遲疑著,神色複雜:“你到底得了什麽病?”


  “夫人,姑娘,”陳媽媽隔著門回稟,“姑爺來了。”


  沈浮在清平侯府門前下轎。


  朱門銅釘下馬石,高高在上的侯府,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未得功名前他常在深夜遙望府中燈火,想著他心底的姑娘。


  她是侯府嬌女,他卻是沈家棄子,一腳踩在爛泥裏的無名之輩,他配不上她,他隻能躲在暗處默默仰望。


  為了有一天能夠光明正大站在她身邊,他拚上所有,將自己變成一柄鋒利的劍,金殿之上帝王親試,連中三元之時,他想到的不是功名榮耀,而是他終於能夠堂堂正正走進侯府,去迎他心愛的姑娘了。


  沈浮踏進清平候高高的門樓。


  第一次來,是求親,她時日無多,拒絕了他。


  第二次來,是告別,冰冷棺木隔開生死,那個他放在心底珍藏的姑娘,永遠離開了他。


  第三次來,還是求親,他在門外等了很久,聽著裏麵爭執哭泣的聲音,最後薑遂出來,沉著臉點了頭。


  其實到現在,他也不明白薑知意為什麽肯嫁他,起初他以為是因為有了夫妻之實,她不得不嫁,但成親後他發現,她好像是喜歡他的,喜歡到無論他怎麽冷淡,她都義無反顧。


  可素昧平生,她為什麽喜歡他?


  有些女人大約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薑知意不是,她始終保有一份赤子之心,純粹真摯,柔軟輕甜地愛著他。


  沈浮想不透,他近來越發看不懂她了,像今天這樣突然跑回侯府,從前是從未有過的。


  進垂花門,過穿堂,正房廳中林凝與薑知意並肩坐著,沈浮低眼,看見她紅紅的眼皮。


  她哭過,為什麽?沈浮上前行禮:“見過嶽母大人。”


  林凝點點頭:“她不該擅自回來,方才我已經說過她了,她病中思慮多,你多照顧照顧她。”


  是為著生病不適,所以哭了嗎?沈浮思忖著:“是。”


  “回去吧,好好服侍夫婿,孝敬公婆。”林凝催著薑知意起身,“你好生養病,別再亂想亂跑了。”


  別再亂跑,就是不要她再回來。薑知意強忍下酸苦,默默拜別。


  長長的步道上走著貌合神離的夫妻兩個,薑知意覺得累極了,這條路長得看不見盡頭,然而終於,她來到了大門前。


  轎子分列兩邊,薑知意不準備與沈浮一道:“你公事忙,快走吧,我自己回去。”


  沈浮看她,神色淡淡的:“我也回家。”


  作者有話說:


  風清覺時涼,明月天色高——出自《子夜四時歌·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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