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經年釀(七)
第126章經年釀(七)
聞濯與聞欽二人,從貞景元年開始,就再沒有這樣鋒芒畢露的爭吵過,此前聞濯顧及他是君,自己是臣,尊禮循規,從未做過一件違背他心意的事情。
放手政權也好,安安分分地在京都做隻紙老虎也罷,他向來都是遵聽旨意。
可貞景帝並不適合做皇帝,或許說,他明麵上以及心裏謀劃的那些事情,到底是故意為之,還是真心實意,沒有人能夠在這個時候分清。
啟用東廠監察的製度有問題,逼世家逐步退出牽涉朝廷的舞台也有問題,試圖用以世家之首的方氏來出麵糾察,以至於堵住百官彈劾宦官的嘴,更是大錯特錯。
如今的翰林院宦官與文臣並舉,內宮由宦官掌權,偌大的朝廷也經過他的允許,逐步落入宦官的監守之中。
新朝的根本原本就不穩固,他單方麵想徹底拔掉世家的根,推自己信任的新勢力上台,完全就是大踏步踩著危樓還不自知。
倘若世家與朝臣決意不讚同太監摻和政治,那麽這座危樓隨時都能坍塌。
況且這樣的事,他早在春闈之後做過一次了,那次鬧的有多不可開交他不是不知曉。
好像收拾爛攤子的人不是他,他便覺得這些都是有底線的,隻要不超過底線,他就還是能行使他皇帝的權利。
而如今,他也千不該萬不該,用婚事的借口來惡心他。
“倘若陛下今日是來探病的,現下病已經探過了,還請不要因臣而耽擱朝事。”他嘴唇繃成一條直線,手中還握著沈宓微熱的指尖。
其實他也在試,聞欽對他的底線。
他知道他們之間,除了沈宓在他這裏是不能提及的存在,其他的都沒什麽可謂。
成婚一事雖帶有試探,卻沒有直接點明他與沈宓繼續下去的後果,或者說是惹一個皇帝不高興的後果。
聞濯權當這最後的體麵,是看在過往諸事的情麵上,所給的寬容。
可這麽一來,此事沒完沒了,試探總有一日,會變成真刀子。
他起初並不想爭,可事實證明,沒有籌碼的自以為的風平浪靜,不過是在醞釀黎明前的最後一場廝殺。
光自保,又怎麽能夠。
貞景帝之後並未再爭,或許心裏存了惱怒,卻因為某些原因暫時忍了下來,飲完沈宓與他添的那杯“浮來青”,便起身離去。
——
他離開後沈宓鬆了口氣,也多了些憂心。
“今時不同往日,你既然知曉陛下不會同意給你我賜婚,又何必每次都拿這個來惹他惱怒,比起這個,無心成婚的借口不是更好麽,起碼不會讓他覺得,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在被人肆意無視,況且,世家還在蠢蠢欲動,聞氏之人兩敗俱傷隻會讓他們得利。”
聞濯用力地掐了掐眉心,另外一隻手握著他的指尖,將他整個手背圍進掌心。
“不是借口。”
沈宓縮了縮指尖,“……”
“你瞧不出來麽,我隻不過是真心想與你定個名分罷了,他方才離你那樣近,難道還我要麵不改色的說,我並不想與人成婚?”
沈宓哭笑不得,看著他麵上顯露委屈,心裏軟的不行,抽動手腕拉了拉他,“過來,讓我抱一抱。”
聞濯繞過茶案挪到他身側,被他展開雙臂攬進單薄的懷裏,一陣清冽茶香撲鼻,安定了他所有動亂的情緒。
“不是說,不在意禮數嗎,你連聘禮都不要,何必還在乎賜沒賜成婚?”
聞濯埋在他肩上,“起初我想當然,覺得不管旁人如何看來,我知曉你心似我心就夠了,可後來望見旁人盯著你看,我又沒那麽滿足了,我想,要是讓誰都知曉你是我的,都沒膽子瞧你就更好了…”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我再也不是那個大權在握的攝政王,這事沒法兒這麽辦,所以我想,倘若你我能有個正經婚書,也稍能滿足——”
“給你寫!”沈宓急促打斷他道:“等我再抱一會兒,抱夠了,我就給去給你寫。”
“你說的,”聞濯蹭了蹭他頸脖,“我等著。”
……
用過晚膳後。
沈宓就端坐案前,聞濯站在他身側,一邊盯著他指尖流轉的筆杆,一邊替他研著墨。
見他款款落筆寫“婚書”:平生廿載,幸逢卿卿,銀釭相照,魂夢至今,此情長久,見青山爛透,見滄海橫流。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雎,雅歌麟趾。此證!
從茲締結良緣,訂成佳偶,赤繩早係,菱花並蒂,欣燕爾之,謹訂此約——
沈宓,聞濯。
聞濯瞧著嘴角微勾,直至他落筆拿鎮紙壓好,回顧著從頭看起,“銀釭相照…看來還記著我去年給你寫的信。”
沈宓抬了抬下巴,“你以為我到底能有多薄情?”
聞濯擺首,“沒有。”
沈宓從旁抽出一個小匣子遞給他,“信我一直都好好收著。”
聞濯接過匣子半晌沒說話。
沈宓又回頭看他,挑著眉頭問:“不打開瞧瞧?”
原本打不打開都沒什麽,無非就是一些他曾親筆寫下的書信,可他這樣的神情,聞濯總覺得好像裏頭有什麽。
他略帶了抹期待摳開匣子,入眼確實是一堆紙。
“這是…”他展開最上頭一張,發現是京都一家錢莊的憑證,上頭寫著的數目不小,再往下翻,除了世子府的家底房契,還有幾張隱約聽過地方名字和商鋪的紅契。
“你雖說不要聘禮,可倘若我真心要娶你,該給的一樣都不會少,這些年我積攢下來的家業都在這裏,你數一數,好好收起來。”
“什麽意思?”聞濯眼神晦沉,裏頭藏了今晚躲在雲後的整條星河,看的人心下緊張又悸動,渾想沉浸到裏頭不眠不休,要這天,再也不要亮了。
他伸手穿過半空,虛虛撈了一把,指尖停在他麵前,“你說呢?”
聞濯咽了咽喉嚨,聲音微啞,“都給我?”
沈宓指尖往下,挪到他凸起的喉結之上輕輕碰了碰,輕聲道:“是,都給你,從今往後,隨你怎麽樣…都可以。”
聞濯喉結滾動,“那你呢?”
“我也一樣。”沈宓道。
……
方書遲白日送來的信中有約。
雖不曾說明到底是什麽事,但沈宓猜測,應該跟近來的朝廷脫不開幹係。
他的這位師兄,看似無情實則有情,對待萬事的看法,都比旁人要全麵,常常傷人傷己而不自知。
這麽多年,沈宓身邊林林總總的人,都在塵世風波中變得麵目全非,隻有他,好像從未變過。
隻可惜他二人自從方觀海老爺子歸隱之後,就再無牽連,就算打馬正街上過,也不會停下來多看一眼。
因為這份疏離到沒人在乎的師門情誼,京都之人從不會在提起一個的時候,順藤摸瓜說起另外一個。
其實他二人並未鬧掰,隻是用了另外一種方式相安無事。
翌日傍晚。
沈宓整衣出門,於城中攬星湖上乘船,登上攏秀坊所屬的遊巡畫舫。
這畫舫吟詩作樂,賞景相會再合適不過,許多達官貴人私下裏往這裏邊湊,全是為了美人一笑、春宵一刻,因為人多眼雜,又有官場的人自己心裏有鬼,一般不會被什麽不開眼的人追查。
沈宓到時,方書遲已經候在包間之中,點了一壺碧螺春,簾幕之側還有歌女撫琴。
見沈宓進屋,便抬手揮退了歌女。
沈宓挪步珠簾內幕,與他相對而坐,靜靜看著他給自己添茶。
“師兄。”沈宓輕輕低語。
方書遲指尖微微一頓,弄灑了茶水,“從前那些事,都過去了嗎?”他抬眸望著沈宓平靜的雙眼,仿佛潰破他的表麵,去他皮囊底下穿梭了一眼。
沈宓淡淡移開目光,“過去了。”
方書遲微微收了收下巴,“是麽?”他質疑完又道:“你的眼神告訴我,因為今日見到我,所以那段往事又變得清晰,既然沒過去,又何必來見。”
“師兄,”沈宓皺了皺眉,“我從未怪過你。”
方書遲微愣,“我知道。”
話音落下,兩人沉默一陣,聽見舫外起笛聲。
沈宓呼出一口氣,“雖不知曉師兄今夜邀約所謂何事,但大概猜測,應該是有關朝中的事吧?”
方書遲很多年沒有聽過有人再叫他師兄,今夜頻繁聽來,忽而想起從前他們還在長寧殿——也就是現在的承明殿裏溫書的日子。
他愣了一下,又立刻回過神來,“是。”
“師兄近來風頭正盛,是為陛下看重的良才,不知道還有什麽事能叫你尋上我?”
方書遲抬眸看了他一眼,“我知曉攏秀坊裏都是你的人。”
沈宓微微挑眉。
又聽他說,“近來陛下派人在監視攏秀坊,不過他的矛頭指向的並不是你,而是攝政王。”
京都之中,通點消息的人都應該知曉,他如今是跟攝政王綁在一條繩上,方書遲自然也不例外——
作者有話說:
沈宓:我與師兄,竟都是受。
注:婚書第一段參考了去年七月半聞濯給沈寫的信,原詩出現過,“如今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