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兄友逢
第40章兄友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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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端午時節。
宮中設宴,邀聚百官,一為共樂佳節,二為聞欽喜得龍嗣,三為給事中鍾自照進京接風洗塵。
沈宓昨夜歇的晚,早間醒過來的時候,天邊已然雲蒸霞舉。
日光隔著窗紙從外頭映進屋裏,漏了幾縷蕭疏落到聞濯身上,光影勾勒在他側臉上,繪出極致清朗又分明的線條,煥如春光,曄若春敷,一時間教沈宓看的有些挪不開眼。
直到聞濯察覺到他的視線,抬眸隔著半個廳室望進他眼裏,“醒了?”他站起身,挪步走到衣架前,拿起一早給沈宓拾掇好的袍子,給他放到手邊上。
那是件大紅的廣袖長袍,袖口和領口的花紋簡單,料子卻是上等,“穿這個。”
沈宓也是最近才發覺這人有個癖好——偏喜歡給別人打扮,還尤其喜歡殷豔的宮紅色,最近他二人黏在一起,沈宓沒少教他荼毒。
眉頭一挑,赤腳下了榻,“也不怕我搶了別人風頭。”話落,便挪步轉去衣櫃跟前,再挑件別個素一些的。
聞濯知錯不改,追了上來,將他壓在金絲楠的衣櫃上,親自給他換上了袍子,臨了時偷香一吻,磨得沈宓徹底沒了脾氣。
兩人用過早膳,沈宓躺在太師椅上監工,堂堂攝政王則在院子裏,栽種著幾叢移植回來的上品芍藥。
日頭將他曬的出了一頸子汗,見差事做的不錯,沈宓才“憐香惜玉”地喚他進屋沐浴,趁著挽發時,還給他在腦後編了兩條歪長的辮子。
未時日熹,兩人乘著世子府的馬車進了宮裏。
一路上,聞濯都在撥弄他肩上那兩條綁的醜不拉幾的辮子,看得沈宓滿心後悔,直想扒拉上去給他拆了,卻教他一口回絕,說是這辮子很別致,全天下就他這麽一雙巧手能編的出來,若是拆了實在有些可惜。
沈宓啞口無言,低眸瞧著自己的一雙巧手直發冷笑。
行至玄武宮道,忽覺恍若隔世。
距離上回躋身這座幽深的宮城之時,已經過去了一月的時光,重遊舊地之時,這座宏偉而壓抑的建築,莫名也變得明媚起來。
往日那種遮天蔽日的傾覆感悄然褪去,數年前被困囹圄,庸人自擾的記憶,不知不覺地教紅梅霜雪,烘爐花雕,糖桂桃蕊給全番籠罩。
雖隻有那麽寥寥數月溫存,還是刻薄著在暗流湧動中過的,卻附在沈宓暖和了百倍千倍的心頭,慢慢沁出踏實安穩。
如今身臨此地,他再也不是一個人,手指也不會再凍的發顫了。
因為聞濯會牽住他,隨著他的腳步,用寬闊結實的脊梁,替他撐起往日的那片片陰霾。
——
多日不見,聞欽的身形變了些許,比起麵前那副還是少年人的模樣,他如今也洗磨風雪,鍛煉了張成熟穩重的皮出來。
說是皮,自然就是端著給外人看的,一遇到聞濯,還是照樣原形畢露。
三人在長樂殿裏打了個照麵,寒暄的幾句多少有些客套,說不了兩句有的沒的,聞欽便不由自主地把話題扯到了沈宓身上。
沈宓今日依舊綁了條素色眼紗,許是聞濯怕他視物不太方便,便一直在袖中握著他的手指。
兩人交錯糾纏的衣袍,聞欽稍微垂眸便能瞧見,他心下不是個滋味,自己也說不通這股沒由來的嫉妒。
見不得人的心思一朝發酵起來,打翻了調味罐,但當著聞濯的麵,他又覺得羞愧,到底還是個少年,心緒複雜時,便不自覺開始言錯,“皇叔喜歡男子麽?”
上一刻,他們原本還在討論今日宴會上的菜品,聞濯即使再不感興趣,也給麵子地附和了兩句,突然聽見他這句,眼神稍稍滲出深意來,他盯著聞欽道:“什麽時候改成你操心我的事情了?”
聞欽神色微凝,“皇叔說笑了,朕隻是好奇。”
聞濯皮笑肉不笑地衝他扯了扯嘴角,“那不如趁此機會,給我二人賜婚也行。”
聞欽驚詫直了眼睛,下意識便拒絕道:“萬萬不可!”
聞濯眯起眸子,“如何不可?”
聞欽一時沒回答出來,憋了半天才忍不住看了沈宓一眼,“朕——”
“那便不要好奇,更不要多出旁的念頭,”他打斷聞欽,拉著沈宓站起身,“臣等不多打擾,宴會再恭迎聖安。”
言罷,也不聽聞欽拙劣的解釋,拉著沈宓一路奔去了承明殿。
殿裏的擺置一直都未曾動過,當初聞濯提出搬離皇宮時,聞欽並不同意,但見他執意如此,隻得將他這座宮殿留了下來,婉言教他有空常回來小住。
小住是不可能回來小住的,除非是沈宓陪著。
到了殿裏,坐下都好半天了,他還拉著個臉,招的沈宓直樂,說他氣性嬌縱,又同他倒了杯茶,嘴裏嘖嘖直歎:“你叔侄二人,好生精彩。”
聞濯氣不打一處來,“精彩個屁。”
沈宓挑起眉頭笑了笑,“他不過是沉迷些新鮮勁兒罷了,虛妄之思,怎能當真。”
聞濯無動於衷,“你既予了我,一切如夢如幻皆屬於我,再怎麽虛妄也沒得商量。”
沈宓無奈地攤開手,“你有理,你說的對。”
聞濯終於露出笑意,湊過去鬧他。
***
日昏申時,百官集聚章華台,由台上尊位依次按照官職高低,從右至左就座。
聞濯同沈宓中間,隔著季國公和一張空位,撲朔迷離的布置,教眾人不由地私相議論——
“這莫不是那位新上任的給事中?”
“錯不了。”
“這位置竟比都察院的都禦史還要靠前。”
“聽說此人大有來頭……”
說話的人聲音慢慢弱了下去,目光挪向章華殿門口。
不多時,皇帝聞欽在太監的高聲宣告中步入中庭,他身側立著的那位,八尺修長,清朗軒舉的中年男子也映入眾人眼簾。
此人一眼瞧上去,書卷氣息濃厚,隻憑氣度的話倒像個古板的學究,身形步伐能教人看出個大概的年紀。
但一露出正臉,滿座嘩然,就連原本坐著看熱鬧的沈宓都被刺了一瞬。
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此人的麵貌,竟然同他有七八分相像,說出去是雙胞胎也有人信。
他滿腹狐疑翻過,還沒從情緒裏走出來,聞欽已經帶著那中年男人落了座。
適時的聲音也傳來,“今有三喜,一喜朕得龍嗣,二喜端午佳節,三喜鍾大人下車進京,替朕排憂解難,諸位,趁此良辰好光景,當舉杯共飲。”
眾臣紛紛熟視無睹地舉杯,向高台上的聞欽致敬,座下唯有沈宓慢了半拍,寬大的袖擺還差些打翻酒杯。
他端起盞,牢牢盯著鍾自照那張臉,雙目一眨也不眨,仿佛在看一件極具恐慌的事情,毫無意外地又回想起三月底那封古怪的信。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
二十載重回,兄友相聚,為何會是二十載,為何偏偏是抒兄友相逢?
那張臉……
似乎有個一閃而過的光影從沈宓腦海中掠過,狠狠挑動了他敏感的神經之後,又迅速鑽進了他那浮沉的記憶裏,他欲要深究,隻覺得越想他越沉溺。
還好舉杯一畢,誰也沒有發現他的異樣,隻有邀杯拜會的溫珩,攜著溫玦一起來到了他身前,“世子安好。”
沈宓終於想起來這是在宴會之上,抬眸朝高台上望了一眼,果然瞧見聞濯正滿目惻隱地盯著他。
他狀作無事地衝他搖了搖頭,又聽溫玦低喃道:“這他娘的也太像了吧。”
沈宓冷笑一聲,“是吧,指不定打今日起,天就要變了。”
溫玦教他諷刺一通也不惱,“怎麽,世子覺著不是滋味了?”
溫珩連忙塞了塊糕點堵住他的嘴,又安撫沈宓道:“先生那邊並未有所預示,想來也可能隻是湊巧罷了。”
沈宓垂眸瞧著案首,“湊巧?你沒聽過一句話嗎,所有的湊巧,都是旁人的別有用心。”
溫珩一時語噎,竟找不到好的借口解釋,隻得自己則塞了塊糕點,同溫玦一起閉上了嘴。
宴酣之時,絲竹管弦愈演愈烈,許多官員都離席去了別桌寒暄,大部分在朝中說得上話的,為結交新來的翹楚鍾自照,已經同他兄友弟恭地把酒言歡起來。
這一場官僚形式的縱橫捭闔,就連放了權的聞濯都未能幸免,他案前先後立著賀雲舟和姚如許,遠遠望去,他三人神色嚴肅,似乎在商談些艱難決絕之事。
沈宓收回眼,望見案上已經教那兄弟二人糟踐成空的盤子,抿唇長歎了口氣,“為何不在家中用過膳了再來?”
溫玦快人快語,一手抓著塊糕點,一手往嘴裏塞,“是用過了才來的。”
沈宓無奈扶額,看向一旁還要點臉的溫珩,“是特意跑來我案上吃點心?”
溫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自然不是,主要還是多日不見,想念世子的緊。”
溫玦在一旁補充道:“也因為你這位置糕點上等,同他那品相不一樣。”
沈宓:……
能不能吃完趕緊滾?
溫珩上手拍了溫玦一巴掌,差點給他拍嗆著,又著急給他添了杯酒,才向沈宓解釋道:“他年幼無知,胡說八道,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沈宓懶得搭理他,趁著聞濯眼下沒空盯他,便好喝歹喝灌了兩杯瓊漿玉液下肚。
冰涼的酒釀下到喉嚨裏,帶起陣陣火辣,燒的他從舌尖一路燙到肺腑,就差直呼好不過癮。
到第三杯時,溫珩出手攔了攔,“飲酒傷身,唯恐多飲。”
沈宓撇開他的手,抬起金杯一飲而盡,垂眸時無意間瞥見一抹視線,他扭頭去瞧,忽然撞進那一張同他生的七分像的麵容裏。
心裏嚇得一顫,下意識就皺起了眉,卻見那鍾自照仍舊朝他笑容滿麵,嘴唇微動,衝他無聲擺了串口型——
“別來無恙。”
幾乎一瞬間,沈宓便看懂了他說的話,他手指發抖,發冷的後背直直將他整個人熏陶進往昔回憶裏,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藏書樓裏。
此刻鍾自照的神情,宛如夢中,他躲藏時在書架後頭望見的那張臉一樣。
他不自覺盯起了麵前的溫玦和溫珩,看著他們八分相似的麵容,更覺得身心透涼。
這世上哪有什麽湊巧,倘若不是真有些冤孽的幹係,何苦會在這樣一個時機,出現這樣一個人。
沈宓忽然有些悲湎,好像他從頭到尾,就不應該過上平靜喜樂的好日子一樣,這個名為鍾自照的人的到來,就是在宣告他風平浪靜時期的終結。
此刻他同聞濯相隔著數丈遠,兩人遲遲無法交錯的目光,更讓他被這種情緒拽進暗無天日的黑雲裏不得喘息。
他強壓下滿心惶恐,垂眸又喝了兩杯悶酒,隨即不顧溫珩的關憂,起身獨自離開了筵席。
……
作者有話說:
感謝支持。
注:“煥如積雪,曄若春敷。”出自《荈(chuan三聲)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