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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故人麵

  第26章故人麵

    暗夜迢迢,天邊掛起一勾月,熏熏蒙蒙的輪廓教層雲遮去大半,清寒陰沉,隱約凝紫。


    殺人倒是不錯,賞月的話大可當作廢話來聽。


    可誰教聞濯近來生出了一身的好脾氣,無論沈宓那潑皮提出什麽要求都能答應。


    哪怕趁著料峭春風、出來看這壓根兒沒有看頭的月色,他也能立刻差人收拾出一間觀景位置好的偏殿,來供他二人對坐。


    一壺梅花釀,一支筆一卷羅紋紙,一架鳳尾箜篌,一個沈宓,便能輕而易舉地養他歡心。


    聽聞沈宓少時素來喜愛風雅之物,旁的世家貴胄的小公子打鳥的彈弓、射雕的彎弓,銷鐵如泥的寶劍耍得不亦樂乎,偏偏獨他擅琴擅畫,詩酒文章、花鳥蟲魚無一不精無一不曉。


    說不曾貪慕過他人降服烈馬、挽弓射天狼那是假的,隻不過那一年春獵摔斷了手腳,便沒見他再碰過這些東西,後來就算見了也離得遠遠的。


    旁人都以為他是痛的印象太深刻,實在怕了,加上他又在琴棋書畫之上頗有天賦,便更堅信他是不喜那些,兒郎意氣風發時最愛幹的事情。


    也有人曾腹誹過他的喜好太過女兒家,三五嘲諷幾句他生的也像個姑娘,直到各自生長各自為家,說的笑的才拋之腦後,在世俗奔波中忘卻了個幹淨。


    或許隻有沈宓十幾載過去仍舊停在原地,守著風雅之物做一個被嘉靖帝捧在手心的小世子。


    是啊,他還有什麽不如意的,他讀過的書背過的詩,描過的畫撫過的琴,種過的花看過的景,旁人不知要消磨個多少年的力氣才能沾到半點邊,而他不消得動嘴便如探囊取物一般簡單。


    可捫心自問,他高興痛快麽,隻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實則他所擅長的東西,從來都不是他自己主動要求做的,隻是獨坐宮中,長靖帝隻要某日興起隨意考他一句“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他便要合他心意流利對答,若答不上來,翌日便會收到滿屋子詩經古籍。


    答得上來…答得上來還有下一句,下下句、無數句,詩文浩瀚總有他答不上來的那一句。


    他並不想讓人失望,也不想讓人覺得他什麽都不擅長,覺得他是個一無是處的花瓶廢物。


    他隻能沒日沒夜毫不停歇地看完那些書,直到背的滾瓜爛熟了,敢主動在旁人麵前引用些風詞騷句了才算僥幸。


    或許別人看他自由自在,可更多時候,他沒由來得會覺得自己像是被挾在籠子裏的金絲雀,生來本是為了討人喜歡,卻又不會討人喜歡,時不時地還會思量那種被人喜歡的感覺。


    他發現咬文嚼字會教人高看他,便讀書,後來淺顯的詩詞不足稀奇了,他便看物,看花鳥蟲魚、名山大川,凡是書中有的各式各樣,他都學著描摹記在心裏。


    久而久之,他竟也不知不覺成了個腹裏有墨水的,可這些倘若能與人交談,那自然會討喜,如若對坐無話可說,卻又像是空有其裏。


    日子長了,他坐立難安,竟殷切希望就如當初讀書之事一樣,那個人一時興起又能變著花樣給他拿些什麽東西過來,什麽都行。


    所幸,如他所願。不久後邊陲州城進朝進貢,送來的美人樂師會一種琴式樣的樂器,稱為箜篌,長靖聽了幾日便拿去了他殿中教他稀奇。


    沈宓天資聰穎,不足一月便能行雲流水地彈出曲子,卻不抱著這樣的滿足止步於此,他越發刻苦,幾乎是廢寢忘食地練琴。


    後來過了兩三年,他的技藝熟能生巧,彈奏時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那時候他還沒瘋,風華瀲灩之勢一度在京中傳出“寧安一曲,天下緘聲”的評詞,引得眾人恨不得一擲千金求聽一曲。


    可眾人稀罕有什麽用,他無論彈再多次,這靡靡之音在純粹為了取樂的人耳裏,依舊沒變什麽花樣,隻是大概知道他今日彈的旋律,與昨日彈的不盡相同罷了。


    他自詡讀了那般多的書,會了那般多的風雅之事,卻依舊不見得能夠擁有長靖真心實意的愛護,他待他依舊如自己的一隻金絲雀一般,半分無關父子天倫。


    而沈宓這個寵物就像是隨意撿的,偶爾又像他千金所得,到底是哪種,這個答案也是沈宓無意間躲進藏書樓那一日才得知。


    哪裏有人會願意做一隻供人賞樂的金絲雀呢,他自始至終,都隻不過期盼著做一個冬溫夏清的人子罷了,可命誠欺他——


    “手生了?”聞濯看他兀自盯著亭中的箜篌愣了許久,隨即出聲問道。


    手生?沈宓覺得實在諷刺,他這一身討人喜歡的本事可是這輩子都難以忘懷,又怎麽會生疏。


    他輕笑,“殿下也曾聽過‘寧安一曲,天下緘聲’的傳聞麽?”


    不知為何,他雖然笑的風清月朗,可聞濯總覺得他帶了刺。


    “不曾。”他說:“你不覺得眼熟麽?”


    沈宓愣了一下,“什麽?”


    聞濯看向亭台上的箜篌。


    沈宓自然也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這一眼雖隔著眼紗,卻也絲毫不影響他將那箜篌的形狀看清楚。


    幾乎是刹那間,他渾身冰冷,猶如直墜冰窟,在這無垠的夜色裏渾像是無蔓無枝的一株葦草,搖搖欲墜到哪怕聞濯再說半個字,他便會攔腰斷掉。


    他不願再看,渾身僵直地別過身子,擦著聞濯的衣袖欲要一走了之。


    可聞濯沒由他,拉住了他冰涼的手,將他冷汗淋漓的鬢角撫了一把,“阿寧——”


    沈宓斷然想不到他如今竟然還能聽到這個稱呼,他倏然抓住聞濯撫在他鬢上的手指,滿目鮮紅、睚眥俱裂,“你別這樣叫我!”


    聞濯皺起眉,感覺他不對勁的很,明明白天時還好好的,“你怎麽了?”


    “你故意送來這箜篌,是想讓我追憶往昔,卸下防備?”沈宓冷笑,“其實用不著如此大費周章,你知曉的。”


    聞濯莫名其妙,但望見他額角冷汗淋漓又心軟了不少,“你往昔同我的交集隻落玉樓前一瞥,其他再無相關,能有什麽好追憶的。”


    沈宓聞言鬆開他的手,“那這箜篌殿下作何解釋?”


    聞濯耐心道:“我從未聽過什麽‘寧安一曲,天下緘聲’的傳聞,今日這把鳳尾箜篌,是你當日留在長寧殿忘了帶去世子府,我以為你隻是忘了。”


    “長寧殿…”沈宓愣了愣,“長寧殿早沒了。”


    聞濯皺起眉看著他,欲言又止。


    “我不是忘了。”沈宓道:“我隻是不想再自欺欺人罷了。”


    聞濯實想問他一句如何自欺欺人,望見他的神情,又不忍心再多問。


    “我並無他意。”他說完招手喚人將那箜篌抬了下去。


    院中乍起涼風,聞濯便帶著他進了偏殿涼台,沈宓怕冷,周遭也就多擱了幾盆炭火。


    今夜,一切順利的話,原本聞濯是想在這裏描一幅沈宓彈奏箜篌的畫。


    他看了一眼案台上的紙筆,又瞧見一旁沈宓已然旁若無人地拿起來了那壺梅花釀。


    “身子不好,便少倒些。”他攔了一下,語氣卻不強硬。


    沈宓笑了笑:“我還偏指著身子不好,能少活幾年。”


    聞濯又皺起了眉頭,卻未多攔他讓他掃興,又問:“可還記得當日湖心亭看雪?”


    沈宓小酌一口,微抬下巴,“自然。”


    聞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說道:“那個遊戲今日還來麽?”


    沈宓挑了挑眉,“能不來麽?”


    聞濯態度強硬:“不能,不來的話,你便早些回去歇著。”


    沈宓:“……”


    行吧,你的地盤你做主。


    “我先猜吧。”沈宓說:“你今夜是想問我當年藏書樓的事情。”


    聞濯自得一笑,搖了搖頭,“你少飲一些。”


    沈宓無所謂地飲了一口,覺著眼上紗布纏的有些不舒服便抬手扯了,大大咧咧露出他那雙狹長的丹鳳眸來。


    近來這一個多月裏,聞濯每日都會親自給他眼的舊傷上藥,上等的膏藥養了好些日子,那些疤痕幾乎都消失了大半,還有一些淺痕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如今看來,波湛橫眸,霞分膩臉,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昳麗至極。


    “看迷了?”他掀起長眸看了聞濯一眼。


    “嗯。”聞濯聽著這熟悉的話語並未否認,他笑盈盈地伸手輕輕撫了一把沈宓的眼角,“快好了。”


    沈宓推開他的手指,“已經好了。”


    聞濯沒有再做聲。


    “我曾,也以為我受眾星捧月,天倫之樂……”沈宓抬眸衝聞濯笑了笑,有些講不下去,便想要耍賴:“算了,換個玩法,你問我答。”


    後者幾乎眼皮都沒眨一下便同意了,他緊接著問:“你說的曾以為,跟方才那架箜篌有關麽?”


    “殿下還真是不客氣,”沈宓嗤笑:“先帝寵愛於我,是因為他年少時的一位心上人,聽聞我是他那心上人同旁人所出,因長的有幾分故人影子,所以得先帝青睞,當然,我也不知曉是真是假。”


    聞濯斷然不知曉這背後竟然還有這麽一段愛屋及烏的故事。


    實則趁著眼下這個機會,他再追問一句“那你親生父親是何人”再好不過,可他偏問了些別的:


    “你當年在宮中過的如意嗎?”


    沈宓頓了頓,半晌才生硬地說道:“這次該我問殿下了。”


    聞濯作罷,抿唇等著他發問。


    “你回京,到底是想如何?”


    聞濯坦然自若,“謹遵遺旨,順帶回來看一看你。”


    沈宓方想順著他的話問下去,又想起來該聞濯問他了,於是閉上嘴喝了口悶酒。


    “我還是剛才的那個問題。”聞濯說。


    “先帝對我的諸多關懷,隻是因為我生的像那個人,跟我本人如何全然沒有幹係,甚至隻要我學的像那個人,他便待我比平常更好,可我……”他頓了頓,並沒有接著往下說。


    聞濯攔住他繼續倒酒的動作,提醒了一句:“飲多傷身。”


    沈宓停下,卻也問他:“聞旻,看我作甚麽?”


    回京看他做什麽,如今看他又做什麽?

    聞濯沒有立即回答,卻是鬆開按著他杯盞的手指,抬手對著他額頭輕輕彈了一下。


    沈宓:“?!”


    “我並未犯忌!”他辯解道。


    聞濯理所當然,“我知道,可我就是想欺負你。”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沈宓這下小酌的心情是真沒了,罵罵咧咧起身便想揚長而去。


    但聞濯鐵了心地不教他走,抓住他的衣袖趁機將他撈進懷裏,湊近了他耳側——


    “白葉寺之事根本沒有傳聞裏那個算卦的,我是教先帝派人監禁了多年。”


    不等沈宓開口他又匆匆道:“我常在寺中畫你,因為你生的好看。”


    沈宓不言,更不信。


    “初回京時我態度不好,是想逼你活下去。”


    沈宓:“……”


    聞濯見他不言接著道:“我說不想要這天下,沒有騙你,從頭到尾我隻想讓京畿的水更渾些,我想讓所有人不如意。”


    “馮昭平之死也與我無關,你心知肚明。還有,我不喜歡那個姓溫的,他為人太過於輕浮。”


    沈宓:“……”哈!


    “我對往事毫不關心,我問藏書樓,隻是想知道有關於你的往事,而且前些日子的悅椿湖一案,我知曉是你們為了試探我而杜撰的。”


    “你等等。”沈宓心下一跳,忽然打斷他,“殿下何意?”


    聞濯酒不醉人人自醉地看著他,“你還不明白嗎?”


    沈宓確實沒大聽懂。


    聞濯歎了口氣,沒多解釋,隻是說:“序寧,做你自己吧,日後天塌下來了,你我再一起死。”


    沈宓還是覺得他有病。


    這話原本不是“天塌下來有我替你頂著麽”,怎麽到他這兒就不一樣了。


    再說,就算這話是他說過的,那也不是他自願的,誰樂意同他一起死。


    但這肚子話他又不好直說,免得又得挨聞濯彈腦門羞辱。


    還好一路憋到了承明殿,困意當頭,便沒再教他忍著他想東想西。


    假以時候帶著醉酒的後勁兒,聞濯兩三句閑話一念,他便寐了個悶的。


    ——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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