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除夕夜
第22章除夕夜
沈宓從承明殿中出來時,望見了一直候在門外的溫玦。
他神情或許有些兔死狐悲的惋惜,卻又在瞧見沈宓完好無損時一閃而過。
沈宓不由得想,此刻的溫玦到底是在僥幸什麽,是光複大業,青雲得誌後萬鍾俸祿,還是家有恩仇以待沉冤得雪……
倘若這些,都需要旁人的命來當做墊腳石的話,他們溫家當真就能在業成之日,高枕無憂了麽。
溫玦似乎滿不在乎,他如往常一般,恭敬又帶些漫不經心地湊上來,半點不怕觸到沈宓晦氣地開口:“世子受驚了。”
沈宓冷笑,心道他可確實算是受驚了。
兩人隨即一道出宮回了世子府,幾盞茶後便順利接到馮昭平已薨的消息。
溫玦理所當然地在世子府該做什麽做什麽,甚至把府裏屋簷底下沒掛完的紅燈籠,都給掛了上去,分毫不見避諱。
確實,人家無辜慘死又不是他的主意,又幹他何事。
倒是沈宓,悵然若失地在府上躲了大半日,茶飯不進地熬到半夜也不見吹燈歇息。
溫玦睡前催他就寢,也如平常一樣並未收到什麽回應。
第二日,朝裏朝外為馮大將軍服喪,上上下下著素服,聞濯主張壓下了京都內的消息,沒有教馮昭平之死傳往北境。
邊塞初平戰事,倘若這時敗敵大將身死之聞傳出,難免不會讓那些蠻人再次生出禍心。
出於妥善考慮,如今朝內還需重新擢任將才,應當盡快找人接親北境統帥一職。
那群在廟堂鬥得如火如荼的老匹夫,此時都不太願意舉薦新人,個個生怕馮昭平身死之事,沾到自己身上節外生枝,頭一回,由聞濯親自選定的人選,教朝廷內外都沒什麽廢話可說。
舉朝安靜得宛如上下一心。
禮部加急在年底之前趕完冊封之禮,聞濯也妥善賜了新任統帥賀雲舟一座將軍府。
升官發財這原本是大喜之日,不過這受封的人卻並不怎麽高興。
他當職之日並未宴請百官,隻行屍走肉一般,去了姚清渠暫時所監管的驗封司登記在冊,之後便差人把新得的府邸裏裏外外都掛上了白綾。
可誰又管他高不高興呢,年底沒幾天,人人都指望著過個好年。
禮部尚書吳西樓,在年三十那日徹底忙完公務回了府,說是閉門謝客為了與妻子團年。
他們禮部一年到頭沒有多少事情真的在忙,加上新上任的攝政王也好,皇帝也好,一個管著一個不教奢靡浪費,原本就說不得奢侈的用度,更是勤儉。
戶部年底交了差也回了自己家,正好司戶台剩一個戶部侍郎姚如許,吏部所屬下歸姚丞相管轄,一家子忙完一起算是有個照應,府中女眷也多關懷。
眼看著馮昭平頭七也過了幾日,之前守喪的林林總總都被賀雲舟趕回了家團年,但他本人卻沒有就此作罷,承蒙國公府的季娘子時常協同子女前去照拂,有酒有肉地幫他布好,團年之際,他也沒法拉下臉子。
至於溫珩,有他兄長溫珩做東,他自然回了溫府,二十九一早便滾出了世子府。
聞欽這小皇帝,更是擅長自己找樂子,整日同宮人笑鬧醉生夢死,陪他團年的人是數不勝數。
反觀這偌大的京城,似乎隻有寥寥無人的世子府和承明殿格外淒清。
沈宓幾日未曾下過一頓茶飯,骨子裏的瘋勁兒又有些上頭,三十夜裏抱著府上藏的上等花雕,飲了個酩酊大醉。
屋裏正點著幾盞油燈,昏昏沉沉的光暈,教窗戶外吹進來的寒風搗得忽明忽暗,怎麽看都像是要燃到頭了。
沈宓嫌那燈實在晃得他頭暈,便起身想要吹滅,但滿屋地上都是些酒杯酒壇,他不留神踩上去,就牢牢實實地摔了一跤,脊背被硌的生疼,一時半會兒又失了力氣難以爬起來。
恍惚間聽見窗戶傳來輕響,又感慨道這寒風實在凜冽,竟然能將窗戶催動。
再熏熏抬眸,已經教人給抱了起來。
沈宓彼時還以為在做夢,飄飄然被放到床榻上,才終於看清了清肅的一張側臉,頓時酒醒了大半。
“醉了?”聞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底仿佛有火要燎到沈宓袍子上。
沈宓堪堪起身,差點沒撐住身子,隻好失手拽了一把聞濯的前襟。
攝政王上好的錦衣綢緞讓他抓出了印子,倒也不惱,隻靜靜地盯著他,仿佛在等他開口說話。
沈宓扶上額頭,心底歎氣、嘴上從善如流地問道:“不知殿下夜深人靜大駕光臨寒舍,所為何事?”
聞濯近日久不見他,也沒有那麽多的不痛快,甚至心底還有些念,此刻庭院深深、燈火闌珊,他望著沈宓一副微醺模樣,也懶得再同他說著不好聽的。
於是起身又點了幾盞油燈,坐回榻邊,“你隻會這麽幾句問話麽?”
沈宓:“……”
當然不是。他隻是懶得與他多說罷了。
聞濯沒聽到他的回答,並未繼續發話,轉而自顧自地去拉他藏在袖中的手。
這寬大的袖袍還真是沒有別樣好,無非就是能藏東西。
“殿下這是作何?”沈宓抽退出胳膊,警惕地看向他。
眼中的防備傷人極了,卻也清明了許多。
聞濯盯了片刻便欺身湊近,重新將他藏在袖袍中的手給捉了出來。
上回匆匆一別之後,他二人之間再未傳過任何消息,雖然聞濯那日妥帖給他包好了掌心,但不見得他這幾日獨自在府中能夠怎麽聽話。
再說,他一向是不怎麽聽話的。
展開沈宓的掌心時,聞濯一目了然,狠心地按了按中間還未愈合的烏紅口子,心裏忽然冒出來一種,想要把沈宓這不服教的潑皮,給囚起來的想法。
沈宓哪管得了他想的,此時他飄飄然的輕盈又放鬆,平日裏那些隱忍和嘴硬,早被烈酒給灌的不知西東,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簡直快疼掉他半條命了。
或許是僥幸心驅使,以及聞濯看他實在溫和的眼神,沈宓十分孩童氣地踹了他一腳。
雖然下力並不重,但總歸會損攝政王的顏麵。
可看樣子這位殿下並沒有顏麵,他風輕雲淡地用手指描上沈宓的傷口,眼底的情緒深不見底。
沈宓眯了眯眼,望著他無動於衷地托著自己的手心,端的是副姿態溫柔目光繾綣的模樣,便不自在地往回抽了抽。
聞濯拽住他的手腕,沒教他再能抽回去。“我教你疼了你知道踹,旁人呢?”聞濯抬起雙眸看著他。
沈宓冷哼一聲,“旁人沒那個膽子。”
聞濯拽著他手腕,往自己懷裏拉了幾寸:“是嗎。”
沈宓皺起眉頭,“草菅人命不是王公貴族生來的特權麽,我有什麽不能的。”
聞濯笑了笑,鬆了鬆他隻剩骨頭的手腕:“嘴上倒是會說。”
沈宓挑起眉頭,又報複性地踹了他一腳。
他近幾日都在自己的房中渾渾噩噩,哪怕冬日寒涼也並未穿鞋帶襪,此刻光腳踢到聞濯身上,也並沒有什麽威力,要非說有,隻能是有些冰人。
“府中下人沒給你添爐子麽?”聞濯伸手握上他冰涼的腳踝。
緊接著這腳的主人果然掙紮不休,作勢又要踹他,“放開!”,沈宓緊蹙著眉,似是發了火。
聞濯今日打定主意要將這登徒子做到底,不僅不放,還把沈宓另外一隻腳也抓過來,一齊放進了他寬大的袖袍裏。
“實則大多時候,我都希望你自在一些。”聞濯溫熱的掌心捂上他的腳背,閑適的語氣宛如跟交情匪淺的故人敘舊一般。
沈宓見狀放棄了掙紮,無所謂道:“殿下多慮了。”
聞濯又笑:“前些日子哪怕我如何折騰,你都不在乎,甚至讓我誤以為就算我輕薄你,你也不會介意,可今夜我效仿從前,你的反應卻跟以往大相徑庭,我其實不過找你敘舊而已,沈序寧,你在怕什麽?”
沈宓垂下眸,譏諷道:“殿下倘若要殺我,易如反掌,我如何不怕。”
聞濯聽他說話越發有那口是心非的滋味,反倒覺得有趣,“你的意思是說,倘若本王不殺你,就算輕薄你也是無可厚非的?”
沈宓此前隻覺得這人陰晴不定,全然沒有想過他不要臉起來,倒是也能登峰造極。
“怎麽,堂堂攝政王放著後院一眾女人不用,而今要用我一個男人?”沈宓半眯著眼睛看他,裏頭不屑的情緒都快溢出來淌到聞濯的麵上。
聞濯默然不語,鬆開他被暖的差不多的腳,給他拿被褥蓋上,隨即起身在他房中就涼水濡濕棉布擦了擦手。
還自作主張添了幾盞燈。
“藥匣放在何處?”聞濯踢了幾腳滾的滿地都是的酒壇問。
沈宓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的傷口,漫不經心地給他指了房間裏的一處角落。
看著他流利又自然去找東西的模樣,沈宓忽然覺得這人十分討厭,討厭的讓他覺得方才那幾腳當真是踹的輕了,居然還能讓他生出多管閑事的心情。
不多時,聞濯找出藥匣又坐到了榻沿,“你有句話似乎說錯了。”他低首用藥膏蘸著他的傷口說道。
沈宓盯著他墨黑的睫毛微微發愣,一聲不吭。
似乎是沒聽到他出聲覺得有些奇怪,聞濯抬起眸,發現沈宓正落著眼睫安靜瞧他。
“瞧出來什麽了?”聞濯衝他笑笑。
沈宓撇開視線,胡亂搪塞一句:“沒什麽,殿下貌比潘安,實在令我等黯然失色。”
聞濯又笑,拿紗布纏好他的手,將堆在手腕上的衣袖給他捋平放下來蓋在了手上。
“沒有誰能比得上你慧眼識珠了。”
沈宓看了一眼燒過半的油燈,懶得同他搭些互相吹捧的茬,攆人道:“夜已深,殿下還不回宮歇息?”
聞濯順著他的視線往燈上看了一眼,“我沒有後宮。”他淡淡道。
沈宓一時沒反應過來,接著又聽他說:“也不會有女人。”
他是在解釋好半天之前,沈宓嘲諷他的話。
不過這出在沈宓看來,著實沒有什麽說服力,他一個眾人擁上高位的囚徒,還能有什麽資格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呢。
可夜漫長,沈宓終究沒打算拆穿他,“不重要,殿下該回了。”
他攆人一向攆的理直氣壯,久而久之,聞濯居然也從中品出點願打願挨的意味來,他或許是真有點什麽毛病,也是真的想在這裏留下來。
“夜寒露重,倘若匆匆趕回明日定會發病,我見這裏床榻寬敞,想必你也並不在乎分我一隅吧。”
沈宓:“?”
他麵上冷酷無比的表情,教人增添些許羞愧之心,聞濯倒也沒有再強求,起身關好窗戶吹了燈,便坦坦蕩蕩在房中坐了下來。
那架勢,仿佛要直到天明
沈宓瞧著不舒坦,沒好氣道:“殿下這是做什麽?”
聞濯恬然地望了一眼窗外夜色,又收回視線看向他,眼底柔和又迷離:“年已團,便該過年了。”
沈宓微愣。
幾乎是一瞬間,便明白了他所說的是什麽意思。
子時才過,方才消磨口舌是為了一齊團年,眼下恰逢年裏初一,斯人在側,又算得圓滿。
沈宓心下不知滋味,情難自禁便喚了一聲他的字——“聞旻。”
聞旻,辭舊迎新,順遂安康。
來年有餘,須且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
作者有話說:
“躋彼公堂,稱彼兕(si)觥,萬壽無疆”——《詩·豳風·七月》
意思是登上高堂,同顯貴觥籌交錯,從此千秋萬世、順遂安康。
這章之後感情線會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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