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小草包
第3章小草包
先帝早崩,此前朝乾夕惕地謀福江山社稷,便忽略了大統延續之事,後宮舊人苦候良夜,亦不見新人笑語盈盈,老年多病潦倒之時,膝下隻剩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嫡係太子。
臨終之際千叮嚀萬囑咐教其要承繼聞氏江山遺脈,遵聽在寺裏吃齋念了幾年佛的聞濯之諫,卻從未想過以自己親兒子的品性,是否真的能夠廣開言路,海納百川地見賢思齊焉。
但這些事情還未趕得上教他操心,病痛侵襲,兩眼一瞪,雙腿一蹬他便上了西天。
小太子順利繼位登了基,及冠之年坐擁六境,狗肚子吃盡了禮賢謙恭、端方勤儉的仁義道德。
初登位時他便納新妃、立美人、飬臠首,在後宮胡作非為,後聽聞整肅朝製,一意孤行地當著百官之麵,下旨提拔幾個作風不端的朝臣,甚至還想要聞濯聽他異想天開的設想跟著一起胡鬧。
朝中大臣心生不滿,諸如此類出格的行徑,也無一例外地都叫聞濯駁了回去。倘若不是聞濯以雷厲風行的手段震懾,這天都定然能叫他一手翻了。
前車之鑒如此,但他依舊不曾學會安分守己,自沈宓在養病的消息傳進他的耳朵裏,他便一日三回地往聞濯殿裏跑。
不是要問沈宓眼睛如何了,就是要問沈宓性情如何,聞濯教他問的煩了,便直接讓他滾去世子府看。
小皇帝倒是喜聞樂見的很,得了應允便欣然出宮登門世子府,臨到府門前,隨從老太監拍門的氣場還做的十分唬人,震的前去開門的管事差些喊侍衛動手打人。
適才見了小皇帝方知貴人拜訪,一作禮開口便是攆人的話——
“世子身體不適,恐會有礙陛下觀瞻。”
小皇帝無法無天慣了,眼前秉持著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想法,更是不把告誡放在心上,隻當這老奴才是個不知時務的絆腳石,於是便出腳將他踹到了一旁,仗著自個兒人高馬大,就肆無忌憚地闖到了內院。
彼時沈宓正拿著竹竿在園子裏,一顆長了好幾十載的棗樹底下敲果子。
聞濯前幾日留的兩個護衛,就提著精致的編織籃站在他兩旁,隻要沈宓手揚竿動,掉下來的果子必定會進一個籃子。
沈宓敲出來一身汗,卻也高興,酣暢無比時便咧開嘴角笑起來。
他眼上仍舊蒙著白紗,未曾整衣梳發,隨意用玉簪挽了個髻,便在這園裏站了一上午,中間信信然踢掉了鞋,光著的腳教地上的灰塵染的有些慘不忍睹。
原本這園子裏是有石子的,後來發覺沈宓無時不刻想一出是一出,管家便叫下人清理了個幹淨。
但三秋天的溫度到底寒涼,他腳趾被風舔的通紅,連著腳踝凍青了一整塊,但他仿佛就是感知不到似的,敲棗子敲的不亦樂乎。
如今他那雙眼睛瞎了,耳朵便變得出奇的靈敏,園裏一來人他便聞見了聲響,甚至連不是管家和府裏下人的腳步聲都分辨的出來。
亦不是聞濯。
聞濯除開盯人的時候形同千軍萬馬入冰河,其他時候永遠跟陣霧一樣,行走無聲、飲茶無聲、瞻卷也無聲,倘若不是他每回還記得吐幾句人話,打破緘默的氣氛,沈宓或許並不能保證不會將茶直接潑他臉上。
他放下竹竿轉身,隨手從一旁侍衛拎著的籃子裏撈了兩顆果子塞進嘴裏。
嚼了兩下咽進肚裏,才聽見聞濯的小侍衛濂清小聲說道:“世子,這棗還未過水清洗……”
沈宓聽完立馬衝他臉上吐了個棗核:“怎麽不趁著我再多吃幾顆下肚後說,還怕不幹不淨吃了得病嗎?”
小侍衛濂清徐徐抹下額頭上的棗核,鄭重地搖了搖頭:“下回一定。”
他的意思是指下回一定提前多嘴一句。
但沈宓裝作沒聽懂,立馬從他手裏的籃子中,抄了一顆棗子塞他嘴裏:“沒有下回,這籃都歸你了,沒吃出病來那邊還有一籃,倘若一直吃不出病,你就守著這株棗樹等聞濯來府上撈你。”
濂清:“……”
在旁聽了半天的小皇帝不禁失笑,望著沈宓端了副認真模樣欺負侍衛,他倒心癢忍不住想湊個熱鬧,於是出聲勸道:“序寧不必惱,不過就是個奴才。”
沈宓聞見這人聲音頓時皺了下眉,嘴角下壓著,麵上神情比方才還要難測許多:“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縱使濂清已然跟沈宓共處了幾日,這位方方麵麵的肆意妄為都粗略領教了一番,但當對麵是板上釘釘的皇帝時,他稱不上堅強的心肝還是微微顫動了一瞬。
他甚至全然忘記了方才的教訓,差些出聲提醒沈宓一句,說那是新登基的小皇帝。
小皇帝聞言臉色也不怎麽樣,尊卑這東西養人且壞人,聽久了確實會讓人得意忘形,他衝一旁等著說“放肆”的老太監招了招手,示意稍安勿躁。
“序寧,我們一同在長樂宮堆過雪的,你忘了我是誰了?”
沈宓還真不記得他是哪路來的,宮裏宮外來來往往,同他交心的並沒有幾個,既然算不上交心那自然也沒必要放在心上。
他懶得猜便亂說起來:“長樂宮的李公公還是承雲殿的張公公?”
小皇帝臉都青了。
一旁老太監都替他二人著急的慌,恨不得當場高喊一句“陛下萬安”來提醒沈宓個眼瞎的。
看了一眼沈宓芝蘭玉樹的清冷模樣,心底的惱怒也漸漸教美色當頭給蓋了下去,他挪步朝沈宓走去,一邊哄人開心似的說道:“聞欽,我是聞欽。”
哦,聞欽。
爛泥扶不上牆的那個。
沈宓記起來了。
“陛下大駕觀臨,有失遠迎、還望見諒。”同那日見聞濯時如出一轍,他嘴上說的是一出,實則連禮都未行,跟杆竹一樣立得筆直。
聞欽搖頭,願挨地欣然回道:“無礙。”
沈宓撇了撇嘴,咽了不幹不淨的棗核低眉說道:“如陛下所見、我如今眼瞎,不僅行動不便、脾性也古怪,方才多有得罪,還望陛下寬宥。”
聞欽又擺手:“朕並未放在心上。”
“不知陛下來此是為何事?”沈宓顯然有些不耐煩。
聞欽未顧及他這番翻臉無情的心緒,自顧自地走近了瞧他,才發覺他並非生的比從前愈發瓷白,隻是一副病容麵上毫無血色。
“聽聞你身子抱恙,朕特意過來瞧瞧。”聞欽緩緩雲之。
沈宓聞言冷笑一聲:“聽聞陛下近日喜迎登基大典,我都還沒來得及恭喜陛下,倒是先教陛下親自登門來了,實在是失禮。”他依舊立的端直,分毫沒有自覺失禮的樣子。
聞欽也不惱,縱著他的性子衝他笑了笑:“序寧說的哪裏話,我二人自幼一同長大、親如兄弟,探病之舉是理所應當。”
他朝著沈宓眼前揮了揮手,見他當真沒有反應才是真信他已經瞎了,遂食不知髓地問道:“話說回來,序寧的眼睛是……”
沈宓皮笑肉不笑地衝他咧了咧嘴:“壞了,徹底沒用了,你知不知曉,最該高興的就是你了聞欽。”
聞欽教他左右言他地弄得愣了愣神,實在不解他話裏的意思便幹笑了兩聲:“序寧此為何意?”
沈宓緩緩湊到他身側衝他招了招手,神秘莫測地低聲道:“這些年,我是誰的種,又是從哪裏爬出來的,你難道一點兒都不好奇麽?聞欽。”
聞欽渾身的血液轟然凝固了一瞬,怔然看著沈宓白淨的麵容,他忽地有些慌張:“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沈宓終於不再露出冷笑:“你也知曉,我自幼同你一起長在東宮,我是在那位的膝下長起來的,他授我四經五書、教我五藝七術,他甚至私下裏問我這天下我何時想要,至於你,聞欽,你那時又窩在哪處角落,可憐巴巴地看著你親爹捧著別人享受天倫之樂呢?”
聞欽繃不住了,伸手一把推開了他:“你胡說!現如今這皇位到底還不是朕的!”
沈宓譏諷地扯起抹笑:“是,是你的,我原本也沒打算要,不過,作一個傀儡小皇帝好玩兒嗎,聞欽?”
沈宓玉骨秋神的皮相一張嘴吐出人言便扭曲的像鬼,他眼睛一瞎便連帶著他整個人更加瘋魔,蓄意的笑容掛在他的唇角邊,他湊近了聞欽抓著他的胳膊,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他雙手按著聞欽的胳膊微微使力,言語之間還有頂勾人的風情,他含著笑:“就像這樣,隻要你掐斷它、便沒了,醜聞、偏見、憎恨、缺憾都會被死人帶進墳墓裏,聞欽,你要試試嗎?”
沈宓像是突然換了層裏子重見天日的惡鬼,他幾近癲狂地引誘著聞欽收緊雙手:“你還沒斷奶嗎聞欽?殺人就像捏死螞蟻一樣容易,聞欽……”
“聞子檀!”一聲十分有威懾力的低喝恰如其分地喚回了聞欽的神,他鬆鬆垮垮地側首朝來人看去,卻在電光火石之間教那道鋒利的視線盯的渾身一激靈。
他手中失力,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之後惶恐地看著沈宓,先前如同詛咒一樣的聲音徘徊在他耳際,他害怕地一把推開了沈宓。
後者在脖頸被鬆開的那一瞬劇烈咳嗽起來,眼前的景象花白明滅,沈宓差些一頭栽倒在地上。
隨後便聽見那位打斷他此番“離經叛道”之舉的不速之客沉著聲道:“滾回去!”
聽語氣應當是衝著聞欽說的。
沈宓隨即抬起頭來衝他露出抹孱弱的笑:“殿下,真巧,又見麵了。”
那夜直至聞濯趕到世子府,沈宓便已然消停。也不知他是怎麽肯想通的,而後見到聞濯甚至還道了幾句抱疚的好話,惹得聞濯未敢放下心地守了一夜。
第二日淩晨才走。
這回也是隔著幾日再見,再番想起那日夜裏,聞濯無意間提起教他住進宮中的話,心下竟生出些莫名微妙的念頭。
聞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了看他被秋風舔紅的腳趾,又把視線落在了他脖頸間留下的紅色掐痕上,不自禁皺起眉頭:
“沈宓,不巧,丞相府的小公子昨日死在了悅椿湖裏,姚丞相連夜上書奏折指證是你所為,要你以死謝罪。”
沈宓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連辯駁的神情都未曾給聞濯一個,甚至漫不經心地彎起唇角點了點下巴:“既然是丞相大人所言,那必然在理。”
聞濯雙眸微眯:“必然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