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穹頂蒼茫, 金碧輝煌的皇宮巍峨聳立,熹微晨光越過東山之巔,傾灑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


  午門正前, 登聞鼓被敲到第三聲的時候一眾禁衛軍聞聲趕來。


  女子頭戴覆以黑縐紗的九翟冠,一襲大紅直領對襟絲綢大衫, 深青色織金雲霞鳳紋霞帔做飾,前胸與後背飾金繡雲鳳紋*。


  她冠頂的插金鳳輕微晃動,在被雪層覆蓋的一片白茫中格外顯眼。


  這是親王妃的裝扮。


  然而禁衛軍統領也隻是稍稍愣住, 又猛地朝後揮手。


  “抓起來!”


  當朝在京親王隻有一個人,便是那死在戰場上, 即將被定罪的攝政王。


  罪臣之妻,就算是王妃又如何?

  手上的鼓槌被猛地奪走,喬茉隻覺膝彎一痛, 整個人被迫跪了下來。


  懷中的宣紙筆墨撒了一地,九翟冠本就不輕,此時被人掣肘, 她更是抬不起頭。


  禁衛軍統領上前兩步, 壓低了聲線:“王妃,你可知這登聞鼓已經數十年無人敢敲了?”


  午門之前的登聞鼓向來隻有皇親國戚及高官才可敲, 先帝即位手段並不光明,於是他登之初, 總有些不要命的人擊鼓鳴冤,以告天子。


  那些人自然沒有什麽好下場,甚至連帶著他們這些禁衛軍也跟著受了巡防不當的罪責,久而久之, 這登聞鼓早已形同虛設。


  “登聞鼓既然在此, 至於多少年沒敲, 又與本王妃何幹?”


  喬茉手撐著地,冰冷的劍矛壓著她的後背,可吐出的字眼毅然決然。


  快到了上朝的時辰,總歸是不敢將事情鬧得太難看。


  禁衛軍統領冷笑一聲,提高了音量:“看來王妃是真的存有冤屈,隻是按照大胤律法,為防刁民無端上訪,伸冤之前需執杖三十,以表明其所言不虛,王妃,您說呢?”


  喬茉沒有什麽猶豫:“那便按律法來。”


  “你——”


  禁衛軍統領驚愕。


  他不過是想嚇唬她,讓她知難而退,好歹是個王妃,要動手總是有忌憚。


  可話已經說出了口,不遠處已經開始有百姓圍觀,他這禁衛軍統領的臉麵,,


  “來人,執杖!”


  比她腰身還要寬的杖板被取出,第一杖落下時,喬茉隻覺五髒六腑驀地一震。


  她忍不住咳了一聲,撐地的手頓時脫了力,整個人趴到了地上。


  劇痛順著脊梁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而這不過是剛剛第一下。


  禁衛軍統領看她孱弱的模樣,唯恐下一板子就將人給打死了。


  他再次提醒:“王妃還是請回罷。”


  “咳咳,,”她牙齦冒了幾絲血,卻還是倔強地撐起了身子。


  “別,,別廢話,,”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午門正是皇宮正口,上朝的官員皆頻頻側目。


  喬茉緩緩閉上眼,靜待下一板子落下,忽然身後傳來男子高喝。


  “住手!”


  穿著朝服的喬翊疾奔而來,忙蹲下扶起臉色蒼白的喬茉。


  “七七,,”他抖著手去抹開她唇邊的血絲,再抬頭眼裏全是冷冽。


  “本侯竟不知這正午門前的登聞鼓還需要挨板子才能伸冤了?!”


  “侯爺這是,,”禁衛軍統領顯然沒想到這王妃竟是新晉寧安侯的親妹妹。


  “是什麽?”


  喬翊唰得一生抽出身側衛軍的長劍架上了他的脖子,微眯的眼中迸發殺意:“凡民間詞訟,皆自下而上,或府、州、縣省官及按察司不為申理及有冤抑重事不能達者,許擊登聞鼓*,怎麽,統領這是要忤逆先祖皇帝?!”


  巨大的帽子驟然扣下,禁衛軍感受到脖頸的涼意額間冒出冷汗。


  “,,哥哥。”喬茉掙脫開喬翊的手臂,忍著後背的疼將地上掉落的宣紙拾起,“我要為他,,鳴冤。”


  喬翊紅著眼,一把收回長劍,又啪的一聲扔到了地上。


  他早該想到的,他的七七怎麽會這樣甘心去接受殿下所做的一切?

  “哥哥知道。”他出口聲音晦澀,卻也沒有再攔她。


  喬茉一瘸一拐地拾起鼓槌,咬緊牙關將剩下的七聲敲完。


  登聞鼓,十聲鳴冤。


  她提著裙擺緩緩跪下,單薄的身子在風雪中又是那麽地堅毅。


  “哥哥,,我不會寫陳詞狀。”


  “我來寫。”


  喬翊握拳,來往的大臣愈發多了,已經到了上朝的時辰,但他知道她不會回去。


  “七七。”


  “哥哥。”


  喬茉抬眸,瀲灩的美目蕩漾生輝:“謝謝。”


  光影和雪花交織落地,他背對著那纖細的女子一步一步往前。


  良久,身後傳來她清脆的聲線。


  “臣婦衛喬氏,為夫攝政王衛君樾申冤——”


  那聲音婉轉隨風,飄散到整座皇城。


  ……


  明政殿。


  衛君霖坐在龍椅上,冷眼看著下方諸人吵得不可開交。


  “攝政王妃此番行徑簡直沒有將皇家威嚴放在眼裏!”一位花白了胡子的文臣怒目斥責,正是那戶部尚書。


  “臣查得,衛君樾北上北淮州時濫殺無辜,根本沒有按照流程上報朝廷便因一小妾就地處決朝廷命官,,”


  “罪臣衛君樾棄西北七城數萬百姓不顧,更有此前冒然封鎖北部導致流民肆意,種種罪責相加,罪不容誅!”


  “臣附議!”


  “臣附議!”


  ,,

  “罪不容誅?”衛君霖冷哼,“怎麽不是誅滅九族,幹脆將朕一道處決了,嗯?”


  “臣等不敢!”


  台下烏泱泱跪了一片,看似臣服,卻又各懷心思。


  方昊氣得牙齒都要咬碎,驀地看見楊玦隔空對他搖頭。


  他想到了殿下臨行前給他的最後囑托。


  「本王此行凶多吉少,你切記收斂些狗脾氣,不必解釋。」


  “攝政王衛君樾在位之時手段殘暴,且身患惡疾,發作時殺人如麻,百姓苦不堪言,臣以為其罪不可因戰事而磨滅。”


  “尤其是西北十三城那些因他而炸死城中的百姓,實在是慘絕人寰!”


  “我去你奶奶的慘絕人寰——”


  砰的一聲,方昊一腳踹飛了站在旁邊正義憤填膺的文官,忍無可忍。


  “建安侯!朝堂之上你這是在做什麽?!”


  一眾文官大駭,頭上的烏紗帽搖搖欲墜,既怕他又怒他。


  剛剛被踹開的官員尾骨劇痛,倒趴在地上半響起不來。


  “方,,方昊!陛下在此,你這是要造反嗎?!”


  花白胡子的戶部尚書手中象牙笏直抖。


  “你們這群武將簡直是粗俗不堪!”


  “粗俗不堪?”方昊冷笑一聲,完全無視了楊玦不斷投遞過來的眼神。


  “沒有老子們這些粗俗不堪的武將,沒有你們口誅筆伐的攝政王,你們以為自己還能站在這裏嗎?!”


  連王妃那樣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尚且在宮門之外擊鼓鳴冤,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躲在後麵又是什麽道理?

  “一群冥頑不顧的老迂腐,老子真他娘的受夠了!”


  “哎哎侯爺侯爺——”


  眼看著事情越鬧越大,衛君霖卻沒有絲毫製止的意思,身旁的官員攔方昊的攔方昊,擋在戶部尚書前的則擋在他身前。


  場麵亂作一團。


  “今日,我建安侯方昊把話放在這裏,我乃殿下右前鋒,西北十三城的戰事,殿下所有指令皆由我執行,如若要以此定罪,臣願承擔首責!”


  方昊一撩衣袍拱手跪地,由於氣憤身體大肆起伏。


  語落,殿內瞬間安靜。


  胤朝從先帝在時便重文輕武,也因此造成北狄頻頻作亂,差點攻蘇大胤腹地的陷境。


  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為不重蹈覆轍,經曆戰事之後正是提拔武將的最好時機。


  方昊作為此戰主力,又是北寧軍中一方將領,怎可給他定罪?


  再者,他們敢這般彈劾衛君樾也是因為人已經不在了,倘若人在,恐怕又是另一幅場景。


  緘默許久的衛君霖掃視諸人,才不徐不疾地開口。


  “方愛卿,朝堂之上,需注意儀態。”


  不輕不重的一句話,看似在責怪,可其中維護之意顯而易見。


  “隻是諸位愛卿,所謂罪責,自然是要有證據方可定罪,倘若人人都空口無憑,那朕是不是也可說,戶部尚書貪汙國庫錢財呢?”


  “老臣惶恐!”戶部尚書登時軟了腿,驀地跪地。


  衛君霖淺色剔透的瞳仁中含著深不可測的光。


  他嘴角噙著笑,可笑意不達眼底,讓底下諸人恍惚間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當初被衛君樾壓製的恐懼。


  “陛下,提及此,臣有一言或許當說。”楊玦走出行列,方昊看了他一眼,他亦回之輕笑。


  “臣有罪。”


  “哦?”衛君霖拉長尾音,“楊愛卿何罪之有?”


  楊玦不卑不亢:“臣在經年前私自查看了尚書大人獨掌國庫賬務,發覺其北淮洲賑災撥款蹊蹺頗多。”


  當年去北淮洲之前,衛君樾便已經察覺了不對,隻是當時戶部皆有左相一黨執掌,楊玦更不可輕易暴露。


  “臣越俎代庖,所以臣有罪。”


  “滿口胡言!”戶部尚書大聲嗬斥。


  “是否胡言一查便知。”一直沉默的喬翊開口道,“方才尚書急於給攝政王定罪的樣子可是秉公執法得很。”


  “你——”


  “還是說大人本知北淮州事有不妥,便想一道推罪給殿下?這些證據究竟是否有依可循?誰又能證明你們所言非虛?”


  喬翊言語犀利,戶部尚書一時語塞,又觀望諸位同僚。


  “這……這些事情諸位有目共睹……”


  “荒謬!”方昊冷哼,“我大胤定罪何時由人多說的算了?!”


  “若要人多說的算,倒也未嚐不可。”忽然喬翊笑了聲。


  語落,外麵急忙跑進一侍從。


  “陛下!西陵知府楊恒與北狄使者求見。”


  “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衛君霖蹙眉。


  “禹京城外來了一群說是北淮洲的難民,聯合要為攝政王請命,攝政王妃她,,她還,,”


  “一口氣說完!”


  “攝政王妃在午門外繪了許多圖,人群聚集太多,禁衛軍恐傷及無辜激起民憤,無法管轄——”


  ……


  午時將近,日光依舊淡薄,雪越下越大,正午門口圍上了烏泱泱一片人群。


  而在那熙熙攘攘的最中間,女子一襲大紅王妃服飾於潔白的雪地間,她的周圍灑滿了黑筆白底的畫卷。


  “咳咳,,”喬茉一手捂著胸口,另一隻被冷風凍紅的手依舊在往下落筆。


  “這,,似乎是孟家的筆觸!”圍觀人群認出了她的筆法。


  “可是那個出過宮廷畫師的孟家?”


  “正是!我曾有幸見過一次孟老太爺的遺作,就是這種筆法沒錯!”


  “攝政王王妃竟然是孟家後人。”


  “咦,她畫的這地方好生眼熟,,”


  “我去過這個地方,好像是北淮洲!”


  ,,

  北淮洲,陰陽城,欣欣向榮背後的斷壁殘垣,貪汙髒銀的煉銀山莊,以及被關在一處隱瞞至深的難民集中營。


  西陵城,戰事封城,城中難民井井有條,北寧軍運輸朝廷物資救濟百姓,戰後規整難民修築堤壩城牆,分發銀兩住房。


  遼川,淪陷後被強攻收複,投降戰俘收整建立新的編隊,與叛軍交戰的血流成河、支離破碎。


  她描繪不出他的眉眼,卻記得他的身形。


  每幅畫的角落裏,男子朦朧的身姿挺拔如鬆,負手而立的通身蘊含著對世事運籌帷幄的自信。


  她不勇敢,不聰明,也不勤奮。


  她不是什麽大家閨秀,亦沒有什麽才名在外,也可以說有些笨。


  認識他之前,她甚至不會寫字,如今更是不會寫那些名動天下的漂亮陳詞。


  她隻會畫畫,畫所見所聞,畫所知所感。


  好在那些他被推責的事情她有幸見證過。


  所以她想,或許可以用另一個視角去描繪他不同於世人所看到的樣子。


  厚重的飄雪再一次覆蓋上了畫卷,忽然有人彎腰為她吹散了雪花。


  後來,來的人越來越多,那些沾染雪花的宣紙被一張張拾起。


  喬茉艱難地抬起眼,手腕已經凍到僵硬,她卻笑了。


  “咳咳,,”


  被打得那一板子終究是傷了脛骨,她感覺腦子渾渾噩噩,身體也有發熱的跡象。


  手中筆杆從指尖滑落,喬茉再也支撐不住地倒在了雪地裏。


  意識抽離的最後一瞬,她瞧見了蒼穹散落的紛雪。


  和他教她寫字的那年一樣白。


  ,,

  同樣的雪亦落在千裏之外的遼川邊境。


  大雪封山,重重山巔皆覆上白皚一片。


  某處山腳竹園中,裹著厚襖滿臉胡子的小老頭正吭哧吭哧地在院子裏磨草藥。


  “真沒想到,老子、老子這一大把年紀了,竟然還要伺候人!哎累死了——”


  他甩了甩發酸的手,一把癱坐到地上,分明是凜冬之日,額頭上都是熱汗。


  “嘖,你好像不太行啊。”


  樹杈上大剌剌坐著的男人懶洋洋地往下瞥了眼,帶雪的樹葉遮住了他一半藍眸,右耳上黑曜石般的耳墜在雪光下熠熠生輝。


  “你——你這臭小子怎麽說話的?!”南蒼子氣極叉腰,指著樹幹就罵。


  忽然樹冠一抖,簌簌積雪驟然撲了他滿臉。


  南蒼子:“,,,!!”


  “蠻族!你們這群野蠻人!”他罵罵咧咧地吐出嘴裏的雪,“難怪我們宛泱不喜歡你。”


  拓跋嶼轉著手中的彎刀,右耳垂的黑吊墜襯得他痞氣十足。


  “與你何幹?”


  “哼。”南蒼子冷哼,小聲嘟囔,“也不知道來幫幫老子。”


  拓跋嶼手腕一頓:“我哪裏沒幫?”


  南蒼子稍愣,繼而看到那邊被他兩下磨成兩半無數個碾槽。


  “,,”


  蠻族!


  “喂老頭兒,我說你到底能不能救活他,我怎麽看著他快死了?”


  南蒼子難得沒和他抬杠:“得看命。”


  衛君樾身上的毒素強撐到極致,早成了強弩之末,現在又受了這麽嚴重的傷,能勉強吊著一口氣已經是百般艱難。


  拓跋嶼輕哼一聲:“你那可得好生努力,老子還想和他再打一場。”


  “打架打架,就知道打架!蠻族就是蠻——”


  鋥的一聲,彎刀斬落了南蒼子鬢邊發絲。


  “你,,!”


  拓跋嶼聳肩:“沒辦法,我們蠻族都這樣。”


  “,,”


  南蒼子又開始憤懣地指桑罵槐,拓跋嶼麵不改色地抽回彎刀。


  突然,室內傳來細微的聲響,拓跋嶼臉色一變,忙衝了進去。


  “衛君樾!”


  塌上紗布纏了一身的男人依舊昏迷不醒,口中卻不斷呢喃。


  “我聽到了……”


  拓跋嶼邁步上前,眉峰緊蹙:“你說什麽?”


  “……她的聲音。”


  ……


  作者有話說:


  應該還有一章或者兩章就正文完結啦,滿腦子都是小茉莉和衛狗的重逢pla……(捂嘴)


  ps

  我太蠢了,出門帶了電腦沒帶充電線,所以要請假幾天,八月四號恢複更新,實在抱歉(抹眼淚)


  2分評發紅包補償一下!

  *明朝宮妃服飾

  *大明會典卷之一百七十八

  感謝在2022,07,31 23:22:43~2022,08,01 23:36: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欣欣、棠小墨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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