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仲秋夜的明月在後半夜被烏雲徐徐遮蓋。


  漆黑無底的蒼穹之上落下雨滴, 後來雨落地越來越密,徹底掩蓋了僅剩的暗淡。


  亂葬崗上,橫屍遍野。


  無數腐屍在此時被大雨衝刷成團, 糜爛的氣味碾進塵土。


  通身漆黑的巨大禿鷲迂回在雨中,雨聲與淒厲的叫聲融匯在一起, 詭秘且陰森。


  而就在那堆砌到沒有人型的屍山中,一道人影在地上艱難掙紮。


  失了右臂的戚允珩雙目被大雨衝刷到睜不開眼,可他依舊緊咬牙關, 用那被磨損到血肉模糊的左臂一寸寸往前移動。


  被打斷的雙腿提不上一絲力氣,唯有左臂的力量拖動身體前行, 連帶著在泥土上留下長長的痕跡。


  半空中盤旋的禿鷲越來越多,如此夜色更是它們常來聚集之時。


  這些禿鷲以屍體為食,戚允珩拖連帶出的血腥味引得它們興奮盤旋。


  尖銳的長喙啄進他皮開肉綻的右臂殘麵, 戚允珩霎時間高昂起了脖頸。


  “唔,,”


  暴起的青筋從側頸一路往下,大雨衝刷了血跡,他痛苦地翻動身體想要甩開纏繞著自己的禿鷲, 卻不想越是掙紮, 那禿鷲便愈發興奮。


  忽然一支箭羽穿破夜色,禿鷲哀鳴一聲斜斜跌落地麵。


  與此同時數支箭羽再出, 另外幾隻觀望的禿鷲全數驚飛,唯剩大雨依舊, 再無聲息。


  戚允珩匍匐在地大口喘氣,發冠早被扯落,長發被雨水浸濕狼狽地貼在側臉。


  “屬下等參見少主。”


  一眾黑衣人收回弓箭單膝跪地,身前站立之人為他遮住了傾盆大雨。


  戚允珩極盡全力地抬頭, 順著站定在自己跟前的赤金靴寸寸上移, 對上了一雙蒼勁的眼眸。


  “你,,你是,,,”


  他也曾是七品官員, 自是識得這人是誰。


  左相弓腰,身旁立馬有人扶著他緩緩跪了下來。


  他垂眸:“少主。”


  戚允珩從來都知道他們並非善類,但今日卻也是第一次見到其幕後之人。


  “,,竟然是你。”他眯起眼。


  “少主受苦了。”


  左相解下肩上鬥笠想要為戚允珩披上,卻不想被他猛地揮到了一邊。


  “我說過,,不與亂臣賊子為伍咳,,”


  左相也不惱,抬起布滿層層褶皺的手指拾起鬥笠再次為他披上,這一次戚允珩再沒有反抗的力氣。


  “我們是亂臣賊子?誰又是正道?”他問。


  戚允珩呼吸艱難,眼皮沉重到快要抬起不起來。


  “大胤自是,,皇族衛氏,,爾等奸賊,豈可侮!咳咳,,”


  戚允珩嘴唇泛白,單手撐著地,勉強讓自己不那麽窘迫。


  “皇族衛氏?”左相重複著他的話,曆經三朝的老臣滄桑的眼眸中極盡清明,“少主如今下場,亦來自衛氏皇族!”


  “何為亂臣,又何為明君?”左相直直地盯著他,“您是前朝皇太子之孫,他們才是亂臣——”


  “閉嘴!”戚允珩手掌驀地收攏。


  即便是身處囹圄,那雙黑眸在此時竟也生了幾分冷冽。


  五六十年前便滅絕的前朝拿來當說辭,他覺得荒誕至極。


  “您真的以為,隻要自己成為嘉鈺軍主帥便可與衛君樾抵抗嗎?”


  許是上了年紀,左相的身子有些不穩,他被兩方攙扶,看著驟然安靜的戚允珩,繼續道:“你遭受的一切皆是因為從根本而來的差距,倘若今日站在那大殿之上的人是你,你的女人,你的一切,又何至於被這麽輕易的抹去?”


  戚允珩是家中庶子,自幼便沒有母親庇佑,家中更是時時都顧著大哥。


  直到戚允承在一次騎射時不甚落馬殘了雙腿,極想恢複戚家榮耀的戚父才終於將目光投向了這個從來沒有給過多餘眼神的庶子身上。


  他被人從角落挖掘,受盡各種殘酷的訓練,從未有過一句怨言。


  因為他知道,這些是他出頭的唯一之路。


  他比尋常少年用盡百倍的心力去習武,去學文,去考取功名,在這個沒有任何背景的禹京,在這個關係橫陳的官場,硬生生創出了屬於自己的一條路。


  後來他遇見了喬茉,他像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堅韌的心,頭一次出現了柔軟。


  他更加努力地提升官階,他想有一個屬於他們二人的家。


  可這一切都敵不過寧安侯的一個決定。


  他的官職和多年來的忍辱負重就這樣被輕飄飄的一句話全數抹殺。


  他依舊隱忍。


  他想帶她走。


  哪怕是失去一切——


  可他還是失敗了。


  他的七七就這樣在他身前被人淩,辱,可他隻能無能為力地聽著她的每一聲哀鳴。


  “少主,你應該明白,這天下唯有皇權可左右人心。”


  這天下,唯有皇權,左右人心。


  戚允珩忽然笑了起來。


  ===第54節===

  “哈哈哈哈,,,”


  他雙目赤紅,脊背不斷抖動,笑到眼淚都出來了。


  大雨依舊嘩啦啦的下著,淋漓的雨聲與他越來越大的笑聲交融,像是在與這片夜色做著最後的撕扯。


  他又做錯了什麽呢?


  他和她掙紮到遍體鱗傷。


  卻始終敵不過那個淩駕於萬人之上的男人輕輕動的一根手指。


  皇權,,

  皇權得人心——


  不知過了多久,驟雨聲逐漸平息,亂葬崗上的屍身腐臭被大雨衝刷了完全,在這浮動的空氣中難得的嗅到了一絲清明。


  戚允珩用手肘撐地,緩緩抬起了頭,那雙黑眸此時竟流出血淚。


  他嗓音沙啞駭人:“你,,再說一遍,我是誰?”


  左相斂目跪地。


  “您是前朝燕氏皇太子之孫,我們的少主,名允珩。”


  ,,

  喬茉陷入一個又一個連環的夢魘,無數魑魅魍魎追趕著要將她送入阿鼻地獄。


  她瘋狂地朝前跑,四周卻不斷湧出帶著倒刺的藤蔓,她的臉頰和身上被尖銳的刺勾劃到露出斑駁的血痕,可她依舊不敢有片刻停留。


  忽然間,她看見前麵有光,心頭大喜,但那些藤蔓更快,就在她快要觸碰到黎明時,四肢驟緊,她被大力吊起身。


  眼前浮光掠影,她被再次拽回好不容易逃出的煉獄,然後對上男人詭譎邪祟的眸。


  「你還想往哪裏跑?」


  ,,

  “呼——”


  喬茉猛地睜開雙眼,胸口心髒急劇的跳動像是在指明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夢境。


  她呆滯地盯著床幔,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祭月大典,她偷跑出了太清池,她去了皇城北邊,可見到的,,見到的卻是衛君樾。


  允珩哥,,,允珩哥他,,被衛君樾斬斷了手,她被他按在地上,甚至當著允珩哥的麵,,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麽?

  她痛到暈厥,那麽允珩哥呢?


  喬茉慌亂地撐著身體起身,腿間的刺痛在下一瞬讓她跪倒在地。


  仿佛被灼燒的痛楚從下麵蔓延到四肢百骸。


  這痛要比初次烈上百倍,他是帶著撕碎她的力度一次次毫無前奏的粗魯貫穿。


  他恨極了她。


  喬茉艱難地挪動雙腿,即便是痛到齜牙咧嘴,也掙紮著要站起來。


  “姑娘!”


  將將進門的銀翹大駭,忙小跑著上前扶住差點再次栽倒的她。


  喬茉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回握住銀翹的手腕,紅著眼朝她比劃。


  「昨日,,」


  她蒼白著臉,剛做了幾個手勢銀翹便明白了她是想問什麽。


  “姑娘您先歇著。”


  銀翹不敢看她,扶著她便要往榻上走,但喬茉卻後退一步,直直地瞪著通紅的雙眼瞧她。


  此時的她披散著頭發,淩亂的中衣掩蓋不住脖頸刺眼的紅痕,不難猜出還往更下是何等破碎。


  “姑娘您還是將心思放在殿下身上罷。”


  銀翹不忍再看,往前走了一步,伸出的手被她再次躲開。


  她從前隻以為姑娘是不愛侍寢,可從未想過她還有心上人,更沒有想到這麽柔柔弱弱的姑娘竟然在祭月大典上公然逃離。


  昨日跟隨而去的所有侍從皆被殿下以失職之罪上了刑,那染紅了前院地麵的血跡即便是被大雨衝刷了一夜都沒有洗完全。


  饒是銀翹再不懂,也明白昨日姑娘沒有帶自己出去的原因為何。


  姑娘這樣好的人,怎麽就,,


  「,,你告訴我。」


  豆大的淚珠從喬茉眼眶不斷溢出,連比劃的雙手都顫抖不止。


  “姑娘,,”銀翹咬唇,滿是為難,“奴婢知曉的不真切,,隻是聽聞昨日那位公子被殿下扔到了亂葬崗,,”


  亂葬崗。


  這三個字砸得喬茉頭昏腦眩,渾身血液驟然凝固。


  不、不,,,


  她蹣跚著步伐後退,而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姑娘!”


  ,,

  殿下心情不佳這件事在早朝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舉朝官員皆戰戰兢兢。


  從參與過北淮州治理的官員開始,所有曾任欽差被罰無俸祿前往北淮州治理民生修築新城牆不說,各個曾接管過北淮州稅務相關的京官亦因此落了大小不一的罪名。


  嘉鈺軍北城巡衛也因守備不當獲罪。


  看著被公然拖出的刺客,喬天朗不敢多說半分求情之言。


  他不明白為何昨夜祭月大典還闔家歡樂的場景到了今日忽然被抓出了幾個刺客。


  這些刺客個個被折磨地不成人樣,連句話都說不出口,就這樣被直接定罪為是他們嘉鈺軍負責的皇城北部出了差錯,導致他手下幾員大將皆因此下了獄,一時之間百口莫辯。


  一場早朝諸人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挨到下朝事皆是出了身冷汗。


  “殿下,殿下,,”


  喬天朗穿著朝服手中持著象牙笏跑得滿頭大汗,可眼前的馬車卻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


  直到馬車行到宮門之前,待大門開之際,他才終於勉強趕上。


  “殿下,臣,,臣有一事不明。”


  怕他再次不由分說地離開,喬天朗忙道:“臣聽聞昨日戊時北城戍守的嘉鈺軍是聽了殿下的調令暫離,這刺客好像也是戊時之後才抓捕,彼時並非嘉鈺軍看守的時辰,那個時辰應該是,,應該是殿下,,”


  “本王何時發了這調令?”


  轎內傳來的冰冷聲線驟然打斷了他後麵將說未說的話。


  喬天朗驀地僵住。


  新帝上位之處,衛君樾手段鐵血狠辣,不知多少曾經得罪過他的士族以各種名頭入獄的入獄,流放的流放。


  喬家大勢已去,若非宮中還有一位虛幌的喬太後,恐怕下場好不到哪裏去。


  他懼怕這位狠辣的攝政王,可又不解他為何遲遲沒有動手,但喬天朗卻不能坐以待斃,他將喬茉送去攝政王府以博來日,此後的攝政王府雖沒有明麵上承認什麽,可暗地裏喬家卻因此獲得了不少好處,再加上本身便有嘉鈺軍軍權加身,即便這支軍隊不能與北寧軍匹敵,但亦讓喬家恢複了以往聲望。


  喬天朗一度以為自己的選擇十分正確,卻在今日頭一遭出現了懷疑。


  嘉鈺軍的指揮令從來都隻有嘉鈺軍中高階將領可得,而給衛君樾如今的調令權,是他不日前親手遞呈的。


  “殿下,,”


  喬天朗腦袋嗡嗡作響,有什麽可怖的猜想逐漸成形,又被馬車不留情麵的疾馳全然衝碎。


  ,,

  喬茉醒來時已是酉時,銀翹趴在床邊守了她一下午,眼見著她睜開了眼,一雙哭腫的眼睛瞬間出現了光亮。


  “姑娘您終於醒了!”她手忙腳亂地去摸喬茉的額頭,又忙道:“您要不要吃點東西?奴婢這就去給您端!”


  小廚房的熱粥一直煨著,銀翹小跑著出去又小跑著進來。


  “姑娘,您用點吧,方才大夫說了,您氣血虧損得重,若是再不吃點東西怕是又要暈倒,,”


  可回應她的卻是喬茉始終木然的瞳孔。


  銀翹急得快哭了,手中的粥半懸在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給本王。”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男聲,喬茉身子忍不住抖了抖,下一瞬男人便坐到了她床側。


  銀翹擔憂得看了她一眼,卻被男人橫來的冷光嚇得連連退下。


  “吃下去。”


  溫熱的粥遞到唇邊,喬茉抖著瞳仁對上了衛君樾極盡平靜的眸。


  “別讓本王說第二遍。”


  喬茉牙齒打顫,恨意與懼怕交織著胸口大肆起伏。


  突然她伸出手,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粥碗。


  啪——


  瓷器迸裂成無數塊碎片飛揚開來,淅瀝瀝的稀粥從他身上一路潑灑了滿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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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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