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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陳酒燙濁秋

  第32章 陳酒燙濁秋


  車廂在地上滑出了滋啦的刺耳響聲——


  從車廂裏滑出來的輪椅刹車不及, 整個都猛地朝斷崖邊滑了下去,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軋痕。


  馬匹和輪椅同時都朝懸崖底下墜下去!


  懸崖底傳來了馬匹的悲鳴,伴隨著一聲沉重的重物落地聲, 雲霧繚繞的山崖間, 重新回歸一片安靜。


  刺客們望了一眼空無一人的懸崖, 隱約傳來輪椅摔得粉碎的聲音。


  不遠處“救駕!救駕”的聲音漸漸地靠近, 馬蹄聲密集了起來。


  刺客們沒有機會再下去查看了,互相對視一眼,齊齊消失在了密林裏。


  一片雲霧繚繞, 隻有幾聲清脆的鳥鳴聲傳來。


  斷崖下麵,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入了石頭縫隙當中,勉強穩住了他的身形,牢牢支撐住自己。


  縱然雙腿無力, 他的手臂力量仍然讓人咋舌,單手取出了手弩,他朝著崖壁的縫隙射出一箭,箭矢牢牢卡在了縫隙裏, 陳秋抓住那根繩索。


  匕首隨著人的體重刺啦的幾聲滑了好幾米,陳秋一手抓著繩索往下爬,一手利用匕首給自己一個支撐的力。


  因為雙腿無力,這樣的方法可以盡量保存體力、平穩下降。


  一直到了距離懸崖底部還有五六米左右的地方,繩索已經到了盡頭,匕首也要承擔不起他的重量, 少年直接鬆開了手。


  涯底是一汪寒潭, 寒潭給了他一些緩衝, 等到終於遊上岸的時候, 他的渾身濕透。


  少年墨色的長發披散, 第一時間卻是去找薑小圓。


  薑小圓牢牢抓著他的衣襟,被水泡了一下,倒是還不礙事,咳嗽了兩聲,抓住了他的長發,爬到了他的身上,


  “咳咳咳,我在這裏。”


  跌下懸崖的時候,她差點就被甩飛了,幸好被少年放在胸前,勉強抓住了他。


  雖然薑小圓會飛,還是被猝不及防的刺殺搞得驚慌失措。


  她實在是太小了,一塊飛來的石子砸中她都能把她砸吐血,薑小圓也不敢亂動,就牢牢地抓著少年。


  一直到陳秋穩住了身形,薑小圓才終於緩過來,幫著陳秋控製著繩索的下落。饒是他手臂結實有力,要是雙腿用不上勁兒,還是很吃虧的。


  雖然驚險,但是到底是安全下來了。


  然而就算是這樣,剛剛跌入寒潭裏麵還是將她差點摔暈了。


  她腦瓜子嗡嗡的,站起來還有點七葷八素,眼睛裏因為寒潭水刺得紅彤彤的,整個人就像是隻落水的小鵪鶉。


  陳秋在剛剛他們射馬的時候,就動了火氣。


  陳端和他的母親不一樣,容妃貪婪,想要他背後的勢力徹底馴服,所以畏手畏腳不會弄死他;但是陳端對上一輩的恩怨沒有那麽深刻的了解,有種青年人的銳氣和殺意,一出手就是殺招。


  隻是,看見她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他的眼神瞬間就暗了下去。


  心中控製不住那股暴戾的情緒,一跳一跳的額角,紅色的紋路幾乎就要浮現出來。


  他幾乎是強自控製住那股猛烈的殺氣,用盡量不嚇到她的語氣問道,

  “哪裏受傷了?”


  薑小圓腦瓜子終於不嗡嗡了,其實她壓根沒怎麽受傷,純粹是被水給泡懵了。但是在他的注視下,她想了想,還是可憐兮兮地舉起了自己的手指頭——


  上麵有一條小小的血痕,要是再不理的話,可能已經愈合了。


  陳秋:……


  她看見對方少有地愣住了,哼哼唧唧的舉高了給他看,“好痛!”


  陳秋幽幽地看著她,薑小圓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他。


  好一會兒,他讓她伸手,撕開了自己幹淨的衣擺,還真的低下頭,幫她把那個忽略不計的傷口包紮好了——


  雖然因為她的手太小了,直接變成了一隻包子。


  薑小圓舉著自己被包成了圓手的爪子,看著長發垂下、為她認真包紮的少年,突然間嘿嘿地笑了起來。


  少年停了下來,不動聲色地將手上的紋路藏了起來,問她,“笑什麽?”


  ===第39節===

  薑小圓揮揮自己的小圓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把爪子往前一遞,“我要個蝴蝶結!”


  他本來抿著唇的,被她的笑感染,竟然也舒展開來了緊皺的眉頭。


  明明剛剛那麽危險,差點就要沒命了,竟然還能開心得起來。


  真是個……小傻子。


  其實隻要他出宮,有秦家剩下的暗衛們跟著,大概是不會出事的。但是剛剛那樣的高度,他隻有一把匕首和弩弓,仍然是驚險萬分。


  誠然如她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小傻子的目的很快就暴露了,嘰嘰喳喳地吵著要看他的手,陳秋修長的手指往袖子裏藏了藏。


  其實他的手心被磨破了,隻是他不想讓她看見手上紅鳩烙印下的痕跡,便隻說自己沒有受傷。


  兩個人的衣服都被寒潭水給打濕了,陳秋便用附近幹燥的木柴升起來了個火堆。


  這一番折騰下來,已經到了下午時分,太陽漸漸地西下,整個山穀裏麵一片霧氣。


  薑小圓打了幾個噴嚏,盯著陳秋手裏的烤山雀,大大的圓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好奇地問道,“秋秋,我們現在能趁機走掉麽?”


  陳秋淡定地給山雀翻了一麵,

  “還不能。東山獵場是皇家園林,方圓十裏都有警戒的軍隊,下半夜就會有人來搜查崖底了。”


  貿然和他們動手的話,恐怕會帶來更大的損失。


  並且,陳秋不想接下來一直在皇城司無窮無盡的追查當中度過,他需要一個更加好的理由金蟬脫殼,所以……他還不急。


  陳秋耐心地將一隻山雀烤得香噴噴的,他知道今天小姑娘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剛剛一低頭,就看到了小姑娘趴在他腿上睡著了。


  他的眼神瞬間就柔軟了下來。


  隻是漸漸的,陳秋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平常睡覺四仰八叉的小姑娘,第一次團成了一團,像是很冷似的。


  明明在火堆邊,卻仿佛是怕冷一般縮著小腦袋,臉蛋被火光照得透出一種病態的紅暈。


  他修長的手指觸到小姑娘滾燙的臉頰,她舒服得吱嗚了一聲,臉頰蹭著他冰涼的手指磨蹭著,像是一隻撒嬌的小奶貓。


  盡管陳秋早就猜到了她和一般的“神明”、“精怪”不同,但是她此刻燒得滿臉通紅的樣子,卻還是讓他感到了心驚。


  其實發燒對於陳秋來說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在宮裏多年,發燒也是常有的事情,他也有足夠的應對經驗。


  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挪到了寒潭邊,撕下來了自己幹淨的裏襯,不停地幫她擦拭著額頭和四肢讓溫度降低下來。


  奈何薑小圓仍然沒有任何反應,一副燒糊塗的樣子。


  仿佛想到了什麽,少年突然掏出來了自己胸前的玉佩。


  玉佩上,出現了一道缺口——那是剛剛用匕首下落的時候,在石頭上不慎嗑到的。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玉佩整體還是完整的,小口子並不大。


  但是少年幾乎是一瞬就捏緊了手心的玉佩,心漸漸地沉到了穀底。


  他猜到薑小圓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但他也很清楚,玉佩是她存在的載體,可以勉強算是“玉佩生靈”,那如果玉破損了呢?


  她會回到她的世界裏,還是……死亡?

  少年的手指捏緊,青筋都幾乎突了起來,他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但是不可避免的,紅鳩的紋路幾乎是一瞬間就爬上了他的手背。


  眼角的血紅紋路仿佛展翅欲飛的蝴蝶,他雙眼也迅速晦暗成了一片。


  原本安靜的密林裏麵,突然間出現了幾個和刺客打扮十分相似的人。


  暗衛們看見了那個坐在火堆邊,被火光映照著如同修羅一般的少年。


  少年坐在崖底巨大石塊上的火堆邊,神色晦暗不明,他垂下了眸子,眼角的紅色紋路幾乎像是蹁躚的蝴蝶,帶著一股子的殺氣。


  但是他的動作確實前所未有地溫柔,將玉佩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十來名暗衛中,有一個人開口了,正是張掖,“少主。”


  許久之後,他才沙啞著嗓音道,“可帶了應急的藥物?”


  秦家的暗衛今次是來找自家殿下的,身上自然是有應急藥物的,退燒的藥丸也有的。


  他們訓練有素,極為聽話,陳秋說了讓他們退開三丈遠,他們便將藥丸放下,退開了三丈遠。


  陳秋將藥丸用溫水化開,給她喂了下去,因為她的體型很小,他就隻取了一點點。


  隻是藥丸的藥效發揮得總是慢一些的,吃下去之後,小姑娘還是沒有一點要清醒的跡象,反而是越睡越沉,呼吸也漸漸地變得沉重了起來。


  他漸漸地捏緊了掌心,喃喃道,“是我太自負了。”


  這麽危險的事情,明知道她在身邊,就不應該做。


  他習慣了拚命,可是當看到玉佩碎了一塊的時候,心髒猛然抽緊的感覺……連七年前的那一次都沒有這樣的疼。


  他怎麽能、怎麽能弄碎了玉佩呢?

  陰鬱的少年垂下了眸子,他將發燒的小姑娘放進了荷包裏,揣進了胸腔的位置。


  感受著胸前微微起伏的小小呼吸,他問張掖,“人呢?”


  “太子遇刺,現在已經被送到了宮裏治療,崔文鳴正帶著人往這邊來,準備來找您。”


  少年平靜的雙眼裏充斥著濃濃的殺意,仿佛是暴雨來臨之前,漆黑暗湧的海麵。


  東山之下,一片翻湧的山間霧氣,在黑夜裏麵漸漸地擴散開來,讓這個本來山清水秀的風光寶地,看起來陡然多了些神秘與危險。


  *

  少年的荷包裏,軟綿綿的棉花包裹著,像是一個極為柔軟舒適的睡袋。這也是陳秋後來托胡太醫弄來的,此時薑小圓在這個“小睡袋”裏麵,陷入了昏沉沉的夢境。


  在她的身邊,亮起來的玉佩透出來一絲絲熒光綠的影子。


  薑小圓並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她隻不過是在陳秋的膝蓋上趴著睡了一覺,就大腦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識。


  玉佩是係統的載體,玉佩破碎了一點,自然也會對係統產生一些影響。係統本來就能源有限,還被碰碎了一塊,整個係統都陷入了自我修複當中。


  好巧不巧,薑小圓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燒了。


  她本來就是依靠著係統才有的“□□”,係統這一修複,就把她的意識也給甩進了係統正在修複的空間裏。


  她迷迷糊糊地感覺自己被丟進了一片的混沌,等到她清醒了一點點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懸浮在一片記憶的上空。


  其實說懸浮也不對,她更像是變成了一個幽靈。


  一直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容出現,混沌的黑暗才漸漸得清晰了起來。


  青年穿著寬袍大袖,慵懶地倚靠在貴妃椅上看書,寬肩窄腰,黑色外衣滑下,露出雪白的中衣。


  俊美的青年就算是笑的時候,也是那種濃鬱的陰鷙感,他說話的語氣不緊不慢,似乎是正在吩咐下麵的人做事,明明是慢條斯理的樣子,卻莫名地帶著一種濃鬱的殺氣。


  美中不足的是,他坐著輪椅。


  其實比起溫和,用“平靜”來形容他更加合適。


  溫和是一種性格品質,平靜卻是他長期維持的情緒——不管是下令殺人,還是指揮作戰,仿佛這些都引不起他的任何波動。


  原著裏麵,變成暴君的陳秋是易怒的、陰晴不定的,但是那個“暴君”太片麵,遠遠眼前這個平靜的人那麽可怕。


  他給人的感覺是上位者的威壓,仿佛露出一角的冰山。


  薑小圓清醒了一點,很快就意識到了,這裏並不是陳秋過去的記憶,而是原著裏麵的那個暴君陳秋的記憶碎片。


  這份係統裏的“記憶”,也是秋秋本應該走向的“未來”。


  *

  在這段記憶裏,斷了腿的少年陳秋,度過了自己最為潦倒落魄的一年,然後在流放的路上被劫走。


  從此之後,他改名換姓,三年後就一躍成了鎮守一方的節度使,短短的時間裏就手握重兵。


  皇帝一開始是信任他的,因為金人打了過來,他們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大將,於是在兩年的時間裏,漸漸失控的南方就被這位橫空出世的節度掌握在了手心裏,他是最佳的政治動物,極高的軍事天賦讓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他的盛名滿京華,誰人不誇一句戰神勇武?

  隻是沒有人知道,這位傳說中的節度使,每一場的戰役都是在輪椅上指揮著的。


  年老而沉迷於權術的永嘉帝,甚至連這位節度使的麵都沒有見過;和父親一樣沉迷權術、在搞窩裏鬥的陳端,也沒有見識過這位節度使。


  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方式,讓這兩位權利的癡迷者對他從不起疑心。


  在他們在汴京城裏紙醉金迷、沉浸在荒唐盛世裏的時候,陳秋在前線待了三年。


  薑小圓隻在原著裏麵聽說過暴君殘暴、嗜殺,在他離開皇宮後,那本來是他人生最激進、最躊躇滿誌的幾年,可是在這段如同紀錄片長鏡頭的記憶當中,薑小圓卻沒有看見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或者說一個暴虐的上位者。


  她隻看見了一個病人。


  而那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光輝歲月,也似乎比傳聞中更加艱難千倍、百倍。


  因為陳端得到了大部分秦家遺存實力的支持,南下的陳秋的崛起要艱難得多。縱然是後來手握重兵,他不僅要麵對南方分割占據的諸多虎視眈眈的勢力,還要和金人對抗。


  無數次以弱勝強、絕地逢生,縱然是他是個軍事天才,也可以說是險象環生。


  在北方的三年裏,糧餉不足,軍隊條件極差。


  他的身體被在宮中的七年拖垮,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幾乎要靠著藥罐子吊命,流水般的軍醫進來,也看不好他的身體。


  紅鳩之毒沒有解,他就每夜每夜地睡不著覺,頭疼的時候控製不住自己,就把自己的關起來,營帳十米內都沒有人靠近——


  他甚至為自己打造了一把鐵鏈,一發病就將自己鎖在黑漆漆的營帳裏。


  寒冬臘月的時候,邊塞的軍營裏在過春節。


  隻有被鐵鏈鎖住的青年,一整夜一整夜地忍受著痛苦。


  一直到天光大亮之時,雪花從營帳的縫隙裏麵飄進來,青年抬起頭來,那修羅般的紋路爬滿了他的半邊麵龐。


  可是這一次沒有人為他遮去風雪,他觸碰雪花的時候,縮回了手指。


  就這樣,三冬如夢影過去。


  比起傳聞裏麵的殺神,他更像是一個天地間飄蕩的孤魂野鬼。


  沒有家人、沒有愛人、沒有牽掛,熱鬧不入耳,人間喧鬧也吵不到他。


  除了無邊的、幽深的孤寂。


  他從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能夠接近這個傳說中的暴君。


  漸漸地,有人說他天生重瞳、麵有修羅紋,其實不是救世主,而是魔星轉世,所以才長長久久地戴著黑鬥篷,遮住那魔星的標記。


  ===第40節===

  也有人開始說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對金人狠,對大慶人也狠。


  就是這麽一個病瘋子,帶著三軍橫掃了南下的金人,一路將鐵騎殺到了汴京的城門下。


  在最後一場擊退金人的戰役裏,因為皇帝突然發兵從背後包抄,陳秋的軍隊被困在了大山裏麵,缺少糧餉和供應,困了三天才得到了後續的救援。


  也是在那三天的時間裏,紅鳩之毒發作,他殺了很多很多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敵人,還有戰友。


  他將自己跟隨多年的軍師埋葬的時候,軍師奄奄一息之時還在安慰他,讓他別愧疚,他們並不怪他。


  彈盡糧絕的時候,他們很多人本也活不了了,或許在饑餓中死去會更加痛苦一些。


  隻是,他這一生得到的善意太少太少,多年來僅存一息的善意,也被自己親手葬送。


  青年渾身鮮血地來到了汴京城門之下的時候,他雙目赤紅,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濃重的殺意當中。


  黑色鬥篷的青年親手殺掉容妃的時候,她淒厲地詛咒他——詛咒他是個永遠被拋棄、沒人愛的可憐蟲;詛咒他就算是富有天下,也享受永世孤寂。


  他的紅色紋路,就是天降的災星。


  在詛咒聲裏麵,他來到了永嘉帝的麵前。


  永嘉帝哀求他,告訴他,他隻是受到了容妃的欺騙,所以才以為他是秦皇後和其他人苟合的產物。他將當年的真相和盤托出——他不過是做了一個帝王都會做的事情,不過就是鳥盡弓藏、奸人挑撥的老套戲碼。


  他哭著回憶著他以前的時候,到底有多麽愛著他這個兒子,他是多麽驕傲地喜歡著他這個兒子。


  高高在上的皇帝,還在小太子兒時給他騎過大馬、帶他看過無數次的煙花,他試圖證明著自己,以前也是曾經愛過這個兒子的。


  他來到了永嘉帝的麵前,凝視著自己昏庸的父親,一刀插在了他的心髒處。


  他的動作狠厲,麵無表情。


  他一刀又一刀,將這個仇人徹底殺死,然後一下一下地擦著手裏的血,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他神經質地想要擦掉滿手的鮮血,卻看見鮮血變成了紋路,刻進了他的血肉裏。


  匕首當啷地掉在地上,這個年僅23歲、空前年輕的帝王,竟然有一瞬間的茫然。


  八歲的時候被廢,在皇宮裏苟延殘喘了七年、在外漂泊了七年,當一個人以仇恨為動力活著,他人生的全部意義就是仇恨,等到大仇得報地那一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就死掉了。


  可是為了這刻骨的仇恨,跟隨他多年的兄弟們被他殺死在了冰天雪地裏,唯一的知己也死在了邊關。


  他們不能瞑目的眼睛成了他永久的噩夢,容妃的詛咒如同逃不開的爪牙,他無法解脫,也不想解脫。


  仿佛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仿佛終於看清楚了自己醜惡的樣子,開始自虐式地用地獄的焰火懲罰著自己。


  小說裏,陳端以為,暴君是為了折磨他才沒有殺掉他,讓他流放。


  其實那個傳說中的暴君卻是聽說了他和自己的愛人相濡以沫、感情很深,暴君撐著下巴笑。他這輩子都不知道“愛”為何物,所以他暫時放過了陳端。


  等到他索然無味地發現“愛”不過如此之後,就興致缺缺地殺掉了陳端。


  愛啊,是暴君一輩子都稀缺的東西。


  仿佛容妃的詛咒真的成功了一樣,他坐享盛世繁華、也坐享無邊的孤獨。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死在了永嘉末年。


  薑小圓一直保存著那副幽靈的模樣,飄蕩在空中,看著重光帝的一年、兩年、三年過去……


  亂軍殺入了城中的時候,熊熊燃燒的大火突然間燒起,在火光裏麵,暴君笑著舉起來了酒杯,和虛空中不知道是誰碰杯。


  他像一隻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的蝴蝶,折斷在了燃燒的熊熊火焰裏。


  這一生不能解脫的痛與恨終於結束了。


  陳酒燙濁秋,三杯兩盞,難解心上愁

  人間傷懷事,斷雁西風,不複水長流

  化為灰燼之前,他抬起頭,仿佛看見了空氣中不存在的人。


  隻是火光漫天中,那空氣裏半透明的身影不過是恍惚一瞬,就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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