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農曆六月,京都迎來了一年中最熱的時期大暑。知了的聲聲鳴叫,歡快又肆意,詮釋著夏日炎炎的熱烈。


  皇城內,垂柳迢迢,偶爾一陣微風吹來,搖曳生姿。


  遠處駛來一輛四角綴著孝布的馬車,速度很快,到午門口卻停下了。隨後有身穿程子衣,腰係白色孝帶的小廝從馭位處下來,小跑趕到後方,掀起馬車門簾退到一旁,低聲道:“三爺,到了。”


  這當口正是午時,太陽火球似的懸掛頭頂,炙烤的人心裏發慌。


  張居齡整了整緋色官服,踩著梯蹬走出馬車。他身材高大,袖口纏了黑紗,二十六歲左右的年紀,五官出眾,眉眼從容,是極其清俊的長相。


  午門又稱五鳳樓,是皇城的正門。東西北三麵皆以城台相連,朱紅牆壁,重簷廡殿頂。十分的莊重森嚴。


  張居齡冷眸微眯,隻身進了東側門,直奔乾清宮的方向去。他想不明白,皇上在這個節骨眼喚他過來做什麽剛踏上漢白玉石階,首領太監羅流便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首輔大人,您可來了,皇上在裏麵等著呢。”


  張居齡客氣地拱手,同羅流寒暄。兩人是舊相識,相互之間也算熟悉,當今的皇上還是裕王時,曾一同在裕王府當差。張居齡是侍講侍讀,羅流是專職侍候裕王筆墨的太監。


  有眼尖的小太監利索給張居齡行了禮,進去乾清宮通傳。不一會兒,裏麵便傳來讓他覲見的聲音。


  張居齡提步走入正廳,跪下磕頭:“微臣拜見皇上。”


  朱高棟端坐在龍椅上,聞言放下了手裏的白玉盞碗,抬頭看他,說道:“張愛卿免禮,賜座。”


  羅流搬了圈椅過來。


  張居齡謝恩,欠身坐了。


  “聽聞愛卿的夫人身故後事處理的如何了”朱高棟意有所指。


  “謝皇上關懷,一切妥當。”


  “那就好。”朱高棟輕咳兩聲,想起昨夜和母後的談話,還有那個一心愛慕張居齡的安寧表妹試探道:“愛卿可有續弦的打算”


  張居齡一愣,腦海裏浮現妻子臨死前蒼白憔悴的模樣,俊眉緊皺:“愚妻剛剛過世,微臣心痛至極,並沒有這方麵的心思。”皇上急不可待地傳他進宮是什麽意思難道就為了聊續弦之事他抿起薄唇。


  朱高棟有些尷尬,他沒想到張居齡會拒絕的如此利落。不過,也是他不好,人家妻子屍骨未寒,人之常情,他這樣問確實過分了。要不是他身份擺在那裏,張居齡又素來脾氣溫和,隻怕早就惱了。母後也真是的,就算想把安寧表妹指給張居齡當續弦,也不必選在這個時候


  場麵一時冷了下來,朱高棟給羅流使個眼色。


  羅流心領神會,立即給張居齡滿了盞茶,笑道:“張大人,這是皇上新得的碧螺春,您嚐嚐鮮。”


  張居齡殮眉謝過,他和朱高棟相處幾載,知道其性格與為人。在帝王裏,是罕見的好脾氣和憨厚。突然問及他的私事,怕是另有隱情。


  朱高棟見張居齡喝了幾口茶,換了話題,準備把剛才的一頁掀過去。至於母後和安寧郡主他再想別的辦法搪塞吧。


  兩人說了一會黃河水災的近況,張居齡起身告辭,妻子的靈堂還未安置好,他實在心神不寧。


  “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朱高棟歎氣勸慰,他和張居齡是半師半友的關係,彼此間情分還是有的。


  “謝皇上開導,微臣謹記。”張居齡拱手謝過。


  羅流送他出去,剛到門口,卻被一個身穿金線牡丹桃紅華服的美貌少女給攔了。


  “給安寧郡主請安。”羅流眼尖,一瞬的功夫就拉著張居齡行了禮。


  安寧郡主不說話,盯了張居齡好一會,她眼圈紅著,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安寧,你怎麽來了不得無禮。”朱高棟見表妹舉止有異,嗬斥道。安寧是姨母的小女兒,自小被養的心高氣傲,任誰都不放在眼裏。誰知去年中秋宮宴偶遇了張居齡,便心心念念要嫁與他了。


  安寧沒有回答朱高棟的話,直接問張居齡:“你為什麽不願意娶我”她知道太後姨母和皇帝表哥商量好了她和張居齡的事情,便悄悄藏在偏殿裏偷聽,卻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張居齡側臉冷峻,“我的妻子剛剛過世,按世俗禮儀,需守孝三年。在這期間,張某沒有任何男婚女嫁的意願。”


  “守孝坊間傳聞你們夫妻不睦已久,你為什麽要給她守孝”安寧一臉的不可思議。


  “既是傳聞,怎可當真。”張居齡壓了壓洶湧而來的怒氣,不再理她,對著朱高棟拱拱手,離去了。


  安寧郡主轉身要追,被朱高棟喝住,“站住皇家的臉麵都讓你丟盡了,來人,送她出宮。”


  “表哥,我不”安寧郡主掙紮著扭打宮人們來扯她胳膊的手臂,哀求道:“表哥,我一定要嫁給張居齡的,再等三年也無妨。”


  朱高棟沒料到她這樣執拗,想了一會,突然明白過來,問道:“昨夜是不是你給母後出了點子讓她逼迫朕給你指婚。”


  安寧嘴硬道:“那是姨母疼我。”


  “你今年已經十七周歲了,再等三年,女子最好的年紀都過去了再說,他對你也沒有一點情意。何必呢。”


  朱高棟麵色沉鬱,他雖然孝順母後,卻也不允許後宮婦人幹涉前朝臣子的事情,更何況對於張居齡這樣的肱骨重臣。他剛登基不久,籠絡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和萬古長青的江山相比,手足親情都要退後三分,別說一表三千裏的表親了。朱高棟定了主意,他實在沒必要因為指婚張居齡,弄的他心情不悅。


  “不是的,表哥”朱高棟一向都是笑眯眯的,安寧也不怕他,今天這樣冷硬的語氣和她說話,還是第一次,心裏不免膽怯起來。


  “安寧,張愛卿不是你的良人。你細想想,你身為郡主,背後是皇親國戚,他沒理由拒絕你,豈非他不要自己的前途” 朱高棟揉揉太陽穴,繼續說道:“世間的男人,有誰不喜歡權利。除非一種可能,他真心愛她的妻子,就算她死了,他也不願意傷她的心。”


  “坊間傳聞”安寧突然語噻,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傳聞大多是假的,不足為信。”


  “朕會給你指個好人家的,別再胡鬧了。”朱高棟不再看她,吩咐羅流:“送走。”


  羅流應是,招呼著宮人把淚流滿麵的安寧郡主架出去了。


  朱高棟抿了兩口茶水,起身往慈寧宮走。有些事情他還是要和母後挑明了說的。


  驕陽似火,到處都熏的熱氣騰騰。


  三天後,京郊三十裏處張家祖墳旁新立了一個墳頭,嶄新的大理石墓碑上刻了兩行字愛妻顧晗之墓,夫君張居齡題。


  眼瞧著送殯的人們接連離去,小廝樹鳴提醒跪在墓前發呆的張居齡,“三爺,我們也回去吧。”


  良久,張居齡開口:“你們都回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樹鳴自小就伺候張居齡,熟知他的脾氣,遂抬頭去看,當時便驚住了:“三爺,三爺”


  “怎麽了”張居齡伸手去觸摸墓碑上的字,頭都沒抬。


  “你,你鬢發,雪白了。”


  “鬢發雪白”張居齡反問了一句,隨即又無謂道:“無事。”他愛入骨髓的女人拋下他先走了。這艱辛歲月裏,從此就隻剩下形單影隻。還怎會在乎別的呢。


  樹鳴眼圈一紅,和其他仆人一起退下了。自從三夫人死後,三爺一直鎮定自若且麵無表情,冷靜地處理著任何事情,仿佛從未把三夫人放在心上。


  隻是,若心裏真的沒有惦念,又怎會突然白頭

  天色慢慢暗下來,稀薄的月光無遮無攔地灑落。比著白日的暑熱,夜裏終究涼爽些。


  張居齡依舊是跪坐的姿勢,鬱然長歎:“一世夫妻,你竟然這麽厭惡我嗎不惜用離世來報複我”


  他本是自言自語,卻嚇住了另一個人。其實也不是人,隻一縷沒有消散的魂魄,正是顧晗。


  “我沒有。”顧晗諾諾開口,然而卻發不出聲音。是的,她已經死了。但魂魄卻未散,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深埋地下,又看著張居齡在她棺柩下葬的一瞬,兩鬢雪白。六年的夫妻,心緒怎會絲毫沒有波動淒愴和無奈充斥在胸口,五味雜陳。


  撲撲簌簌的夜風一陣陣,一波波,嗚嗚咽咽的像極了哀鳴。


  天地寂寞,長夜無聲。


  張居齡沉默了一會,又說:“周浩波不是我殺的,而且他也沒有死。”


  說話間,大路對麵的樹林裏走出一人,滿臉的書生氣。他穿著黑色直裾,身型瘦長,朗聲笑道:“我當然死不了。”


  周浩波活生生地出現在顧晗麵前時,她怔住了他不是一年前就死了嗎消息還是堂姐顧晴托人告知她的,說是被張居齡暗害的母親也證實過這件事。


  “你來幹什麽”張居齡負手而立,嗓音嘶啞。


  “我為什麽不能來晗表妹一直心悅於我。如今她去了,我應該要過來祭奠的。”周浩波瞟一眼墓碑。


  張居齡閉了閉眼,他恨極了周浩波的口無遮攔,卻又無從反駁。妻子的心確實不在他身上。


  “張居齡,你知道自己活得多窩囊嗎是,你比我有才華,仕途也比我順,在官場幾乎是平步青雲但,又有什麽用呢你愛的人永遠都不會愛你,她寧願死也不待在你身邊。”


  這樣的話刻薄狠毒、直擊人心,顧晗震驚到不可思議。在她的記憶裏,周浩波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兩人算是青梅竹馬,年少時,她也曾心屬過他。


  造化弄人。


  後來她由祖父做主嫁給了張居齡。那時候的她雖然對張居齡淡淡的,然以嫁隨夫,多年受到的世俗熏陶足夠讓她一心一意地跟著他過日子。再後來她多年未孕,婆婆的刁難和不依不饒,周浩波的死,又聽聞張居齡偷偷養了外室心裏便逐漸產生了隔膜,夫妻情滅,最終她亦抑鬱而亡。


  張居齡淡漠地轉身看他,不發一語。


  “你怎麽不說話是心虛吧,告訴你張居齡,我壓抑太久了咱們是同期的進士,憑什麽你能加官晉爵,順風順水我就必須在翰林院受人搓磨。你不是日子過的如意嗎我偏要插一腳。”


  周浩波因暢快而聲音發尖,詭異而猖狂:“你那麽愛表妹,她要是死了,你豈不是悲慟欲絕”他笑了一陣,又說:“表妹自小就心思重,身體弱,不能深思勞累,我就利用她這點,四處找人傳播你養了外室,然後又故意做出假死的慘狀”


  顧晗已經聽不進去了,大腦處一片空白。


  她流不出眼淚,卻更覺得酸楚又悲切。


  這就是她年少傾心的人嗎當真是一場笑話了。


  顧晗禁不住回憶起和張居齡在一起的生活,他真的對她極好,吃喝玩樂,無一不順著她的心思。特別是她病重的後半年,他親力親為地伺候著怪隻怪她心結已深,雙眼被蒙蔽了,一味的不管不顧,才製造出現在的慘劇。


  她對張居齡失望的同時,張居齡如何想她呢怕也是失望吧。


  所有的失望都不是一時促成的,而失望的源頭是不信任。夫妻之間最大的忌諱就是不信任。


  她多麽悲哀,錯信他人,害了自己也害了深愛自己的人。


  顧晗明明死了,心如刀割的感受還是那麽真切她最後看了一眼張居齡。罷了,這一世是我負了你,若有來世,必加倍償還。


  心氣一散,一縷幽魂隨即四散而去。


  顧晗沒有看到的是,張居齡一把匕首捅入了周浩波的胸膛,隨後一腳把他踢入不遠處湍湍水流的小河,“你說了這麽多,要是還沒有死在我手裏,豈不是遺憾。”怎麽暗害他都可以,但萬不該波及他的妻子。


  這讓他如何能忍。


  樹影婆娑間,寂寞如斯。


  張居齡走近顧晗的墓碑旁,低語:“晗兒,對不起。你別怪我”他好像不知道怎麽說話合適了:“因著我的緣由竟讓周浩波這般的算計你”


  “實在是該死。”


  最後這句話不知道是說周浩波,還是說他自己。或者兩者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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