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104章
紀煬從昌盛三十二年五月底到的潞州做官。
現在已經是昌盛三十八年一月底, 算起來,竟然也做了五年半的官員。
雖說前幾年都在做知縣, 但他實際影響力自不用說。
全天下都因為他提出的製肥方法, 讓糧食或多或少增產,有些地方甚至順著他的思路做出更好的肥料。
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修運河,修道路, 修水渠,修石橋。
這些也都是肉眼可見的功績,更是利國利民的工程。
再加上, 扶持貧弱縣城,增加百姓收入, 維護當地治安, 平定亂臣賊子, 收複故土。
又是一樁樁好事。
但做這些事的時候。
他既是在承平國辦事, 既是為民請命。
也是在得罪人。
在潞州的時候還好, 反正那扶江縣荒蕪得很,他怎麽優待百姓, 怎麽分土地, 都沒事。
頂多是因為鳥糞一類的山澤稅, 徹底得罪了宗室。
說他們的衣服是鳥糞做的。
即使因為關市稅的事挽回一些, 但這個笑話已經傳遍天下,他們自然還記得。
更別說如今灌江府下大大小小七個鹽礦,已經盡數在紀煬的掌控, 沒有如期在梁王這個宗室之首的手中。
這又是一大仇恨。
好在宗室還依賴關市稅,暫時不會跟他翻臉, 但絕對不會有好臉。
宗室對他的仇暫時先記下, 如果說這還能有調和的話, 那接下來一大派係,則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當初在潞州扶江縣,紀煬懲治流竄過去的豪強,阻止他們兼並土地,已經讓許多縉紳之家很是不爽。
縉紳原意是插笏,當官的手裏拿的那個板子。
也就是讓很多當官的豪強不滿。
來到灌江城,紀煬更是“變本加厲”,直接把鄉紳豪強兼並的土地重新劃分,更是命令灌江府各地重新劃分土地。
看似在懲治當地豪強,其實早就引發大地主,縉紳之家的不滿。
他們為什麽不滿?
自然因為他們手裏同樣握著大量兼並來的土地,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當官的本就免稅,他們利用手裏權利,迅速積累大批財富。
再用這些財富用來收購古代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土地,從而滾雪球般擁有驚天財富。
那雷溫兩家不就是賄賂汴京官員,幫他們隱瞞這樣久,也是利益勾結的一種。
細說起來非常複雜。
實際縱觀曆史,基本都是那幾個套路。
建國初期,土地重新劃分,百姓日子好過,因為大家都有田地,自給自足。
中期迎來鼎盛。
如果遇到好皇帝,好臣子,那還能延續一段時間。
遇不到的話那建國初期集團的子弟們開始腐朽,開始利用手中權利兼並土地,收攬大批財富。
用西漢董仲舒的話說就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
有錢的,大官僚,想方設法逃稅,偏偏他們有關係有人脈,還真的能逃。
沒錢的反而要多繳稅。
然後有錢的更有錢,窮的更窮。
等到底層百姓忍到臨界點的時候,自然要推翻政權,重新確立新製度,重新劃分土地。
然後又到了建國初期。
又開始上麵的套路。
從奴隸製時代的夏商周,勞動的農夫質問不事生產的奴隸主們“不稼不穡,胡取禾三千廛兮?”
再看看自己“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意思是,自己過冬都不知道穿什麽,但這些大老鼠們什麽都不幹,自己種的田,自己打的獵,都是這些寄生蟲們。
憤怒到頂點,此地的奴隸製就此消亡。
然後是先秦,再到大一統王朝,封建社會開始。
壓迫農夫們的,從奴隸主變成封君貴族,再到世家大族,縉紳之家,文官集團等等。
稅收製度是有改變,那也隻是為了那句,能夠持續性的竭澤而漁,根本不可能,也不會徹底解決問題。
讓自己人動手改革自己的階層?
沒幾個人能做到。
最終迎來的隻能是覆滅。
再之後每個王朝,幾乎都是同樣的命運。
沒辦法,人治的社會太依賴君主的品格能力。
一個人或許能夠戰勝人性中的貪欲,那其他人呢?
如果遇到一心為民的皇帝,或者遇到唐太宗那種明白民意如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道理的君主,才能讓國家平穩一些。
但意識到也沒用,還要有平衡各方勢力的能力。
楊廣是個大興土木,大興基建的皇帝,可他想做的事太過,同樣不得善終,強行勞役百姓這也是活該,而且他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百姓。
說到底,能平衡各方勢力的的皇帝太少,所以隻有寥寥幾個被稱為千古名君。
更多的,還是差不多就行的。
如今承平國在這個套路裏,明顯已經來到文官,武官,外戚,宗室,這些利益集團瓜分“戰果”的時候。
大白話講就是,先祖創業已經成功了!
開始分錢吧?
什麽,先祖是看不下去前朝民不聊生,所以起義的?
那跟他們這些後輩什麽關係!
幸而這個時間,出現當今皇帝,皇帝手下有過武侯,石恩,危澤方,林敬源,一幹能臣。
這都是當初吳將軍提過的人名,也是他少年時期,紀煬還沒出生時的一幹能臣。
所以撐起承平國,讓他腐朽的不至於那麽快。
也延緩了國內各個利益侵吞財產的時間,讓各階層矛盾緩和了些。
可惜如今已經是昌盛三十八年。
前十幾年,當今皇帝在盡力消除先皇帶來的亂象。
中間不到十年時間,國內矛盾緩和了不少,後麵的時間,他的臣子們一個個去世,他還沒有繼承人,他本身也已經六十多歲,垂垂老矣。
有強硬皇帝壓著的時候,各方分吃利益的速度還慢點,一旦皇上老了,幼童繼位,將會是利益集團們狂歡的時刻。
但吃得慢,不代表沒有吃。
國家土地就那麽多,在不能大幅度提高生產的,沒有工業革命的時候,產生的稅收就那麽多。
縉紳之家本身作為官宦,擁有的土地,利用職權藏匿的土地都不用交稅。
他們侵占兼並的土地越多,朝廷收入就越少。
收入一差,國防,民生自然會愈來愈差。
此消彼長,終有一天會崩潰。
然後重複曆史循環。
想要打破這個循環,避免人亡政息。
就一定要從這些人手中把土地搶回來,分給從事生產勞動的百姓。
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皇上明白,官員明白,宗室也明白。
可每個人又都有自己的立場,有自己的貪欲。
能戰勝欲望的人少之又少。
大家所能看到的就是,紀煬強行要走屬於他們同一階級的大量土地,查抄他們全部家丁,更是毫不留情把他們拉出去砍頭。
紀煬每收拾一戶,他們就要摸摸自己的脖頸,生怕哪一天刀就落在自己頭上。
以小見大。
當初裴,劉,鮑三家如何統治太新縣,他們就會怎麽統治承平國。
雷溫兩家如何想要顛覆朝堂,侵吞國土,這些人就會有一樣的想法。
到時候國家崩潰,朝堂動蕩,百姓民不聊生是必然。
隻不過灌江府到底不同,這裏是邊域的地方。
紀煬解決這些麻煩,收回他們的土地,讓此地亂象平息,是鞏固政權,是讓承平國內裏的各方勢力能夠睡得夠安穩。
所以在灌江府丈量土地,清查隱田的時候,阻力並不大。
如果紀煬到的不是灌江府,去的是汴京周邊,去的是江南一帶。
到那邊抑豪強,分土地。
明天他就能背後砍自己十八刀,然後上吊自殺。
因為那些地方,才是他們的老巢,那是他們收攬利益的核心地帶。
不過這些人也並非全然壓榨,讀書人嘛,大多會有點更文明的方式,可說到底,還是剝削跟壓迫。
頂多會因為紀煬做的事,還有皇上的態度,剝削得沒那麽狠,給人留一條活路。
說到底,灌江府這種偏遠的地方,到底不涉及汴京朝堂官員的根本利益,他們雖然不爽,但為了不被侵略,還是忍了。
不僅忍了他打豪強分土地,還忍了他對當地文官的打壓。
但當時忍了。
不代表以後會忍。
現在灌江府明顯安定下來,這些人自然不會放過紀煬,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沒放過。
說白了。
卸磨殺驢。
灌江府亂的時候,你做就做了,他們忍了。
現在都平定了,那你還敢對我們兼並土地指指點點?
是不是做夢?
是不是想死?
是不是想在曆史上留下罵名?
文官一支筆,立刻口誅筆伐。
再早的商紂王,他其中一條“罪名”就是選用女子做官。
更多就不說了。
紀煬那個時空,被文官集團控製的明朝,更是不可理喻。
能做出因為政見不同,當朝奸汙同僚之事,卻在曆史上沒留下太多名諱。
自然是同黨互相遮掩。
有如此能力,如此筆鋒的官員們,紀煬若敢動他們的田地,阻撓他們兼並土地收攬錢財。
又猜猜他們會怎麽做。
這可不是裴劉鮑之流。
也不是雷溫兩家這樣根基不穩的家族。
是那些延綿上千年的世家大族。
是有些皇帝想要拔出,都要看他們臉色過日子的大族。
紀煬的名字,明顯已經上了他們的名冊。
在之前處理灌江府事情的時候,還不算明顯,如今事情平息,這些人自然要跳出來。
更別說紀煬對此地官學學政的態度,以及讓女子代理知縣的事。
紀煬稍微想想就知道,必然會引起這些老古板們的不滿。
作為不是科舉出身,卻走到如今官位的他。
本就這些人當中的異類。
如今灌江府內劃分土地,又會讓他們膽戰心驚。
隨之而來的攻擊可想而知。
說了那麽多。
歸根到底。
朝中,文官,武官,外戚,宗室。
他已經得罪了兩,還是承平國勢力強悍的兩個。
隻是紀煬以為,他這兩年肯定是在灌江府,手也不會伸到他們那邊,大家還能保持暫時的相安無事。
無非是沒事參他一本,這些都已經習慣了。
可灌江府學政的書信讓他知道。
他做的事情,已經引起這些人的強烈不滿跟警覺。
而自己的勢力,還遠遠不能跟他們對抗。
文官的勢力,遍布世家大族,遍布朝廷上下。
縱然對上皇上,都能碰一碰,隻是皇上還算強勢,他們乖乖蟄伏而已。
蟄伏不代表沒有對抗的能力。
頭疼。
前有狼後虎。
唯一的好處是,他在灌江府的時候,那些人也不能拿出實質性的攻擊。
頂多寫文章罵罵他。
但這也夠他喝一壺的了。
這罵名一旦扣上,可就不好摘了。
現代人都知道,造謠一張嘴,澄清跑斷腿。
升遷之路上,官聲也是十分重要的一項。
更別說,他身上還有個極大的汙點。
買官。
升得越高,這汙點就越大。
而他動土地,又觸碰到走科舉之路的縉紳之家,這用來攻擊的借口簡直撞到手上。
這個先天的大坑。
是任憑他再善辯也無法解決的。
除非紀煬立刻投靠文官一派,那他估計以後什麽也不做,都會流芳百世,等到後世的學者扒出來,原來名聲都是吹出來的。
至於林家?
當初就說過林家的經曆。
這家四代三進士,曾祖父是探花,祖父是狀元,也就是林大學士,父親也就是五姑娘他爹,也是進士。
不過現在算起來,應該是四代四進士。
林家大公子也已經考中。
如此厲害的林家,其實在一些門戶眼中,還是“新貴”。
畢竟是從林大學士,他家才正式走入權利核心,連百年都不到,跟他們那些真正的世家相比?
許多世家,別說前朝了,前前朝都在!
他們是真正的“貴族”!
韓家這種藏書幾百年的,都比不得一些真正的豪門。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這句用於九品中正製的話,承平國現在也是可用的。
不過林家到底深耕多年,自然能幫他挽回不少頹勢。
但隻靠著林家,到底不是紀煬的做派。
事情還是放在自己手裏更為安心。
他也不能任由別人保護。
寫文章,口誅筆伐。
說到底,不就是話語權。
有什麽會比“媒體”更能掌握話語權?
跟灌江府學政書信幾乎同時發往汴京的信裏,紀煬拜托他在汴京的好友們做一件事。
那就是。
辦報紙。
當然不能用他們的名義來辦。
而這報紙出版頭一版的內容。
紀煬都已經想好了。
他要讓好友們,主動去征集罵他的文章。
罵得越狠,越要刊登上去。
他要讓所有為自己筆鋒犀利的文人們全都沾沾自喜,全都在他的報刊下做事。
紀煬吃飯間已經寫完這封信,笑眯眯跟身邊人說話。
誰都不知道,他行動間,又做了件以後會驚天動地的大事。
等這些罵他的人知道,他們所有的“文采飛揚”都會成為這份報紙的好賣的原因,再知道紀煬利用他們的“文章”,來讓這份報紙暢銷補貼皇上跟百姓時。
那一定很有意思。
垃圾放對了地方,就能變廢為寶。
紀煬覺得,自己可真是個大善人。
不忍心讓他們的“佳作”成為滄海遺珠,一定要珍藏,要刊登,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們罵人的目的。
是的。
每篇文章,他還會找人解析。
找人回罵。
不服?
不服你再寫啊。
他等著呢。
等報刊成了雙方筆戰的載體。
這些人就會知道,什麽叫拉偏架!什麽叫話語權!
讓他們也嚐嚐自食惡果的滋味。
這麽好玩的事,自然要交給看似很悶,其實“餿主意”挺多的晁盛輝。
之前紀煬回汴京的時候,參加林家宴會。
他那庶弟就被晁盛輝騙到紀煬麵前,然後轉著圈地丟人。
可惜了。
汴京那麽熱鬧,他也隻能攪攪渾水。
幸好,他也不是個特別喜歡湊熱鬧的人?
作者有話說:
紀煬:我不愛湊熱鬧
其他人:啊對對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