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昌盛三十五年四月, 扶江縣發生一件大事。
就在縣裏百姓為去潞州考試的學生擔憂時,兩個在州試落榜的學生, 以及跟著的兩個捕快回來。
沒等大家為江小五過了州試高興, 他們四個人從潞州匆匆回來,帶回來兩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第一,他們知縣大人真的是汴京伯爵嫡子, 身份特別尊貴那種。
這個消息還好,其實大家隱隱約約都聽到一些,如今隻是被證實而已。
大家也隻會跟更敬佩知縣大人。
但第二個消息, 無異於晴天霹靂。
潞州城那邊都說,他們知縣要走了!
一個官員都是三年任期, 他們知縣大人到今年五月二十日, 三年任期已滿!潞州城要把他調走!
所有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下意識往衙門走, 等過去的時候, 隻見衙門前麵水泄不通, 都是趕來問消息的百姓。
“知縣大人真的要走?”
“潞州城的消息,他要離開扶江縣嗎。”
“這麽好的知縣, 這輩子不會遇到第二個了, 知縣大人怎麽能走。”
“扶江縣能有今天, 都是他的功勞, 剛剛發展起來,他為什麽要走啊。”
這些話幾乎在重複著說,每個人都要問上一遍, 但這也是大家最真實的想法。
知縣大人為什麽要走!
他們不願意啊!
門口守著的小吏丘益川也無奈道:“這是咱們知縣大人升官,他做事做得好, 當然要升官, 難道你們不想讓他升職嗎?”
許多回答裏, 隻有丘益川這句讓大家說不出話。
這麽好的父母官,他們當然希望知縣大人升官,可升官就要離開扶江縣。
這讓他們如何舍得。
看看如今繁華的扶江縣,看看運河往來的船隻,還有逐漸興起的各種店鋪,更有外麵荒地變沃野的良策。
如果沒有知縣大人,他們這要怎麽辦。
“我還聽說,新知縣已經在路上了,可哪個人能比得上咱們知縣?”
“對!誰能比得上咱們知縣!知縣不能走!”
“但這是升官,沒辦法。”
紀煬在門內聽著,但此時卻不好現身,他也舍不得扶江縣,但事情已經成定局,無法更改。
紀煬吩咐玉縣丞道:“找各村裏長過來,勸大家回去,近幾日新知縣就要來了,讓新知縣看到不好。”
如果稍微多想的,還以為故意給人家難堪。
新知縣的情況,知州已經寄信函給他。
新知縣名叫章善,正經科舉出身不說,還是去年科考的二甲四名,按照總體排名,那是去年科考全國第七名。
在翰林院實習一年,是個柔和但有主見的性子,更是貧寒人家出身,但從小天資聰穎,被當地的夫子正式收為關門學生,還資助錢財讓他科考。
這樣的出身一向被皇上重用,所以能被特意選到扶江縣,肯定不是偶然。
估計也是鍛煉鍛煉他。
具體是個什麽樣的人,還是見了再說,但人家過來的時候,看到百姓堵著自己門口,畢竟不太好。
也讓以後知縣工作難做。
誰料玉縣丞愁眉苦臉:“您沒看到嗎,上集村裏長兒子也在其中,難保是他們攛掇的。”
其實玉縣丞現在已經不太麻煩了,他打定主意要跟著知縣大人,故而少了些離別的愁緒。
這會看著外麵的人隻有心疼而已。
不過玉縣丞跟淩縣尉還是去找各個村的裏長,讓他們把人都領回去,不要在門口了。
等知縣真的要走的時候,會告訴他們的。
一番安撫之後,大家才陸陸續續離開,可走的時候,還是滿臉不舍得。
別說百姓們,三個作坊,還有官學,裏麵所有人全十分難過。
原因自不用說。
特別是從潞州回來的兩個考生,沒考上倒沒太大失落,主要潞州城都在誇他們知縣,都知道他們知縣有多好。
所以這些人想搶人也很好理解了?
不好理解!
他們不能理解!
書生跟小廝進到扶江縣時,正好看到百姓們陸陸續續被勸走,不要聚集在衙門門前。
大家臉上的表情他們都看在眼裏。
看來真的很不舍得紀煬。
他們的馬車並未走正門,而是規規矩矩從側門遞了帖子。
看到帖子的小吏震驚地盯著新來的知縣,一時竟有些失禮,但想到知縣大人吩咐的話,還是道:“您先請進,小的立刻著人請知縣大人。”
說罷,感覺有些不對:“小的立刻請紀知縣過來。”
都是知縣,如今已經不能直接稱呼知縣大人,要喊紀知縣了。
怎麽這會才四月初,新知縣就來了?
明明五月底才到任期啊!
不管別人怎麽想,紀煬自然笑臉相迎,早晚都要來的,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麽區別。
不過看來知州說他年後就問汴京那邊要人,還真沒耽誤,否則來得不會這樣快。
“一路過來辛苦了吧,快快請坐,上茶。”紀煬笑著進門,讓書生身邊的小廝鬆口氣。
眼看紀煬,跟傳聞根本不像,他麵帶恰到好處的笑,讓人心生好感,本人又生得高大俊朗,眸子點漆般有神。
反正看著他,就忍不住信賴。
紀煬跟新知縣章善互相介紹,其實對彼此心裏有數。
章善也不過二十有二,同樣年輕有為。
不過紀煬聽著,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今年的新科進士好像都偏年輕?
果然,紀煬看似隨口問道:“聽說今年兩榜進士都很年輕,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章善說話斯斯文文的,很有條理:“是了,有人講這是近些年新科進士裏年輕人最多的一次。”
紀煬從林家大公子,還有好友們信裏都隱隱聽說此事,好幾個提起中榜的人都很年輕。
紀煬搖搖頭,估計是自己想多了,開口道:“從汴京到扶江縣,千裏之遙,我先安排你住下,吃個熱食,休息之後咱們再聊。接下來還要熟悉扶江縣事務,也很辛苦。”
後麵小廝眼前一亮。
這就是完全放權的意思!
他在汴京跟著公子的時候,翰林院教導他們的翰林們總說,好多接任的官員最難的一件事,便是上任不願意放權。
如今看來,他們不會有這個麻煩!
章善也稍稍鬆口氣,看向紀煬的目光更加敬仰。
如此厲害,還如此大度。
安排院子的時候,直接住到五鬥院旁邊,等到紀煬搬走之後,他便能搬進來。
這裏有淩娘子早就收拾出來,熱湯飯熱水也很快準備好。
章善帶著的小廝,馬夫,還有兩個同行的書生,全都安排妥當。
趕路這麽久,能踏踏實實吃吃飯,睡睡覺,這對他們來說都是莫大的安慰。
等玉縣丞過來回話,紀煬抬頭道:“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新知縣很好說話。”
這讓很多人都放下心。
可放學回來的江小子江乖乖聽說此事,立刻奔向紀煬辦公的房間。
他們兩個人平時十分乖巧,上過學之後更是如此,輕易不會到辦公的地方,大多時候都在五鬥院裏玩,要麽在安排的房間裏休息。
這還是少有的過來。
紀煬還在處理手頭的東西,見兩人緊緊拉著手給彼此安慰,心道,總算要來最難的一關了。
其他人還好,不管是扶江縣百姓,還有縣丞縣尉,怎麽都是成年人,又或者有家人相伴。
唯獨江小子江乖乖不同。
之前對他們的好,現在全變成可能分別的難受。
兩人在官學的時候聽說此事,幾乎同時沉默下來,六歲的江乖乖強忍著不哭,還是韓家夫子下課的時候發現,輕聲安慰許久。
韓家夫子還笑,這有點像我們韓家人了。
可他們都知道,紀知縣對這兩個小孩意味著什麽。
等到回衙門,看見馬房在喂馬,還有輛新馬車,小吏們陸陸續續把東西從車上搬下來。
兩人更加意識到,傳言都是真的,他們知縣要走了。
紀煬看著站在門口的兩人,招招手道:“進來說話。”
這兩人才慢慢進來,他倆什麽都說不出來。
以前的兩個人東混一口飯西吃一口湯,別說讀書,新衣服了,要什麽沒什麽。
難道現在又要回到以前了嗎?
紀煬見兩人真的要哭,隻好讓平安牽著兩人坐到自己身邊。
“我想問一件事,看看你們同不同意。”
雖說麵前都是小孩,紀煬還是給了尊重,隻聽他道:“你們也聽說,不日我便要去潞州城,具體做什麽還不知道。但你們願意不願意跟著我過去?去那邊繼續上學,到時候我雇人照顧你們,也算沒有白喊一聲紀大哥。”
扶江縣想跟著紀煬離開的人不少。
玉縣丞淩縣尉之外,連捕頭衛峰,副捕頭衛藍都開了口。
他們都想跟著紀煬離開,並非扶江縣不好,而是跟著知縣大人,他們知道了更廣闊的天地。
男兒不展風雲誌,空負天生八尺軀。
但這些人的請求紀煬還未答應,他首先提出邀請的,竟然是江小子跟江乖乖。
兩三年的相處,紀煬早就把兩個小孩當做弟弟妹妹,他們身世可憐,又乖巧聽話。
乖乖更是聰慧,江小子也能吃苦,跟著他學劍法還有模有樣。
自己離開,自然想帶著他們。
不管自己去到哪,都能安置好他們兩個。
再不行還能送到汴京,有王伯照看,怎麽也不會缺衣少食。
他倆願不願意跟著,還是要問一問的。
紀煬一開口,兩人先是不敢置信,然後立刻同時點頭,竟然沒同對方商議一下,開口道:“知縣大人,您去哪,我們就跟到哪!”
“我們肯定想跟著您的!”
這回答也算意料之中,不過還是讓紀煬跟平安心裏微軟。
“那好,以後你們兩個就是我紀煬的弟弟妹妹,紀大哥絕對護你們周全。”紀煬笑著道,“最近準備準備,六月份應該就要去潞州城。”
“學習也不能拉下,不然你們都進不來潞州城官學。”
這當然是嚇唬他們的,他好歹要在潞州城任職,兩人怎麽都能進去的。
江小子江乖乖想到自己要去潞州城生活,竟然也怎麽也不知道到時候是什麽場景。
難道天天都能吃到最好吃的點心?天天都能看到那樣多人?
平安跟兩個小孩關係也好,笑道:“潞州城點心算什麽,回頭咱們回汴京,一定帶你們去最好點心鋪子,汴京四季都有煙花看,還有最漂亮的燈籠雜耍。”
“這倒是沒錯,若什麽時候去了汴京,絕對讓你們開眼界。”
以原身的記憶,找這些玩耍肯定不是問題。
“我記得有個好友還欠一個藍眼波斯貓,什麽時候回京了,肯定問他要過來。”紀煬此時說這都是打趣。
回汴京還早著呢。
等玉縣丞淩縣尉知道倆小孩反而是最先確定去汴京的,竟然對江小子江乖乖升起一絲嫉妒。
晚上吃飯的時候,硬是要吃他倆的雞腿。
以往總是護食的江小子故作大度:“給你們給你們,反正我們要跟著知縣大人,不對,跟著紀大哥去潞州城了!”
眼看兩人稱呼都改了,玉縣丞淩縣尉更是羨慕。
衙門食堂其樂融融,睡醒了的新知縣章善跟小廝等人,進來頗有些不好意思。
他們中午到的,吃過飯便睡,一覺睡到晚飯時候,又要吃飯了。
還好進食堂的時候,衙門眾人對他還算客氣。
紀煬笑著道:“給你們留了位置,來吃些飯食吧。”
吃了睡,睡醒再吃,臉皮薄的章善耳朵都要紅了。
食堂好幾個桌子,大家各自找了位置,章善便坐在紀煬旁邊,明顯就算他不過來,也給他留位置的。
這種做法,既讓現在的人知道,他對此毫無怨言,也讓章善的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新舊交替,總會有許多麻煩,紀煬要做的便是避免這些事情。
章善心裏感慨,在翰林院實習一年,學的都是為官之道,更有老翰林教他們怎麽應對地方官員,沒想到他竟然沒遇到太多麻煩。
不對,要說麻煩,也就是這裏不管百姓還是官員,對紀煬特別愛戴,很可能會排斥他這個新來的。
這點麻煩,還被紀知縣的大度化解。
章善是個極溫和的人,一頓飯下來,扶江縣衙大多數人都明白,這是個好脾氣的新知縣,讓大家更是放心。
但紀煬帶他熟悉公務的時候發現,章善雖溫和,但也有想法,更對怎麽當知縣仔細學習過。
幾天的相處,紀煬的心也放下大半。
他確實會放權,同樣會看放權對象合不合適。
真要把他奮鬥這麽多年的成果毀了,那他可不是這般好脾氣。
不說嘔心瀝血吧,那也是日夜奮鬥出扶江縣的場麵,若換個酒囊飯袋過來,看他會不會直接趕人。
以他趕個新知縣還是簡單的。
紀煬朝章善笑笑,章善本人根本不知道他躲過什麽。
紀煬這邊考核也過,新知縣一行人還暈暈乎乎,因為這裏跟他們知道的情況不太一樣了。
縱然知道貧窮的扶江縣在紀煬手裏煥然一新,可新的程度讓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
特別是章善帶著的兩個書生,都算是他的幕僚。
兩人甚至還說出:“紀知縣,您要是能在我家鄉當知縣就好了。”
他們也想要這麽多良田,還想要作坊,運河更不用說。
誰料這話一講,旁邊農戶不樂意了:“就知道你們要搶人!”
“這是我們知縣!”
紀煬好笑搖搖頭,還有小吏丘益川機靈:“這是在誇咱們知縣厲害呢,難道知縣不厲害?”
農戶聽丘益川這樣說,心裏頓時好受。
隻要誇我們知縣!
那我們就能達成共識!
看他們瞬間和和氣氣,紀煬倒是多看一眼丘益川,沒想到丘益川也滿臉渴望看向他,眼裏明晃晃寫著,知縣大人!您也帶我走吧!
不僅紀煬看出來了,章善同樣看了出來。
等隻有兩人的時候,章善敬佩道:“如果你說一句,感覺衙門裏的人都能帶走。”
別說衙門裏的人,連百姓都能帶走!
其他地方的人可能害怕背井離鄉,這地方完全不會吧?
紀煬笑著道:“怎麽能都帶走,那衙門可就完了。”
到現在章善已經來半個月,他跟著紀煬學到不少,之前在翰林院,怎麽都是學理論知識,現在才是實踐。
章善也不虧考到全國第四的學霸,他處理事情已經有些模樣。
眼看時間到四月下旬,該做的該說的,基本都已經成了。
潞州那邊也送信過來,問紀煬什麽時候過去。
明明五月二十任期才滿!
現在還沒到五月呢!
問就是要準備,提前去也可以。
不過扶江縣這也剩最後的事了,交接工作也需要時間,更別說這是交接一個發展中的縣城,事情太多了。
但到這會,紀煬要帶誰走,已經要說出來,不管要走的,還是留下的,都要有準備。
章善還帶了兩個書生,明顯是自己人,至少也會當小吏,以扶江縣現在忙碌程度,再多兩個小吏都是不多的,這倒是不礙事。
紀煬道:“縣丞縣尉,恐怕要跟我走。”
“捕快裏麵,其中副捕頭衛藍要跟著,還有個小吏丘益川。”
章善驚訝:“隻帶四個嗎?”
“就他們四個吧,其他人各自性格我同你講過,都是不錯的人。兵士那邊一個隊長江曆帆,還有副隊長江海城。從他們當中提個縣尉出來就好,或者請潞州指派。”
紀煬繼續道:“縣丞跟主簿便不說了,你帶來的兩人都不錯。”
看似紀煬把衙門主力都帶走,其實是留了位置給章善的自己人。
衙門左右手是自己人,這點很重要。
老話還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衙門也差不多。
章善明白,對紀煬拱手道:“多謝紀大人了。”
“不妨事,他們跟我跟慣了,去潞州說不定另有路子。”紀煬笑,“其實除了這些人之外,扶江縣的三個作坊才讓我憂心。”
“葫蘆作坊憂心發展不夠好,被其他地方的葫蘆製品淘汰,畢竟在上集村的葫蘆秀才滕顯,他差不多也要回汴京了,當時便是被我綁來,我走,他必然也要走。這點不是故意為難你。”
章善立刻道:“下官知曉的,騰先生在扶江縣這麽久,上次見他,他還說有新東西,必須去汴京炫耀。”
“葫蘆作坊我必然會注意,您放心。”
紀煬哭笑不得,他還想給滕顯留點麵子,沒想到逢人便誇耀,隻好繼續說下麵的事。
“化肥作坊,無非便是千百年的囤積的鳥糞被挖坑,坐吃山空。”
“所以我建議,既然現在運河開了,其他地方也有化肥,可以先買他們的,最後用自己的。”
自己不可再生的資源留著,多多用別人的,實在不行再用自己的。
不過淩家湖那邊,就算化肥沒了,也不會太窮,其他產業已經慢慢發展。
說到最後一個,紀煬開口道:“香粉作坊,別的都無所謂,隻有一條,千萬不能招男子。”
“否則我打出去女子種出的香粉名頭可就沒了。”
說到這時,沒想到章善竟然抬頭,躊躇片刻才道:“是不是還有旁的原因。”
紀煬見章善如此敏銳,稍稍眯眼,直接反問:“你覺得是什麽原因?”
按道理說,章善認為自己不用再答,可眼前的人是紀煬,他又不會做什麽,老老實實道:“您是不是怕香粉作坊招了男子,然後男子越來越多。再有人提男女有別,索性不讓女子進入。”
說到底,香粉這東西誰都能做。
紀煬看看章善,並不會回答是與不是,隻是笑笑。
心裏卻暗暗吃驚,章善確實聰明,不愧為全國科考第七名,也是一頂一的聰明人。
章善並不深究答案,隻是朝紀煬拱手。
在他心裏!
世上最厲害的人,一個是他老師!還有一個便是紀煬了!
誰都不能更改!
當年他家父親病弱,母親勞作,若有紀煬這樣的父母官,那日子一定會好過很多。
至於老師跟紀煬誰排名第一?
全都是第一!並列第一!
紀煬說過這事之後,便知道章善肯定能遵守,不遵守也沒關係,反正作坊拿著跟官府簽的契約,不遵守都不行。
到時候直接找潞州城報案,他又在潞州城做事,還怕沒個公道?
等所有事情都交代完,紀煬基本都放手了。
五月上旬,已經開始清閑狀態,同時玉縣丞也跟章善帶來的兩個書生交代事情。
問過才知道,兩人早已考上秀才,但覺得實力不夠,索性跟著章善當小吏曆練,以後還能再考。
玉縣丞一個人的工作分給他們兩個,原本以為會很輕鬆,接手才知道,這個從未上過私塾的玉縣丞有多厲害。
他們兩個人從早忙到晚,才能勉強應對,玉縣丞之前一個人,還能抽空教他們?
麵對兩個秀才的崇拜,玉縣丞都快不好意思了。
沒辦法,熟能生巧,以他們縣衙無時無刻搞基建的速度,不長八隻手都不行!
淩縣尉要走,他手下的江海城江曆帆兩兄弟卻不成,他們今年才成親,新婚燕爾此時走不合適。
但那眼神明顯渴望,淩縣尉直接道:“在這挺好的,我走了,縣尉的位置空出來,你倆都能升職。而且剛成親,陪陪家人。”
副捕頭衛藍則因為家裏安穩,也不想一直居在捕頭衛峰之下。
並非兩人關係不好,而是太好,競爭起來也沒勁,不如跟著知縣大人出去闖闖。
小吏丘益川完全是個意外,他這人聰明,事事想得周到,算是入贅到扶江縣淩家湖一戶人家。
但把他帶上,出乎不少人意料。
紀煬卻意味深長看看他,並沒有說太多。
玉縣丞私下卻講,丘益川有些油滑。
紀煬隻讓玉縣丞放心,不過以後該用丘益川還是用,這次帶上他,可重要東西還是玉玉縣丞等人保管。
要說實在的,紀煬隻是有些懷疑,具體的等到了潞州之後再說。
剛開始,紀煬確實對他有些欣賞,可越用越覺得,他不像個普通小吏,辦的事越多越明顯。
反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會有事,自己走了卻不好說,還是帶上吧。
人員這邊安排妥當,平安也在收拾行李,滕顯同樣在收拾東西,他急著回汴京炫耀他做的葫蘆燈罩,也是算著紀煬離任,正好他也離開。
扶江縣確實不錯,但汴京還是繁華,閉關三年,要去震驚汴京人了!
衙門的動靜,自然瞞不過扶江縣百姓,不管是之前扶江縣的人,還是最近幾年安置過來的,還有陸陸續續往扶江縣搬的百姓。
聽到這話第一反應便是,為什麽?為什麽知縣大人要走!
甚至有些要搬來的人,馬上又要離開,章善那邊做了許多工作,這才把人留下。
估計沒想到來扶江縣處理的頭一樁事竟然是這個?
這當中,韓家人反而最穩得住。
他們家的人學識淵博,對朝中事情還算熟悉,更明白紀煬任期一滿必然要走,更知道他走之前會安排好扶江縣百姓。
最近的事情他們也看了,紀知縣帶著章知縣走遍扶江縣,一處處說得十分仔細。
那章知縣倒是學問不錯的,也是他們這種人戶心中覺得正常學識的知縣。
明明都猜到了,而且接任的人還不錯,可心裏怎麽覺得怪怪的?
紀煬知道他們家的情況,在臨走之前把最後一站留給他們家。
去的時候依舊帶了不少好茶,但見到韓瀟愁雲慘淡的表情,便忍不住想笑。
“韓兄若是舍不得,要不然隨我一同去潞州城?”
“不不不,不去。”韓瀟下意識拒絕。
去潞州城那就是入仕了,韓家還要等等,再等等看。
紀煬本就是玩笑話,並不是真的這樣想,韓家的謹慎程度,現在還不是入仕的時候。
肯定要天下泰康安穩的時候再說。
玩笑歸玩笑,兩人又聊幾句,韓瀟歎氣:“沒想到潞州城要人要那樣著急,五月底便讓你走。”
“不過也是重用,但你也要小心。那地方必然有戶部左侍郎的人了。”
戶部左侍郎,便是庶弟生母的娘家人了。
就算沒有他們的人,也有相熟同僚同鄉,反正隻要想扯上關係,七拐八拐都行。
畢竟是大地方,肯定不同。
紀煬謝過韓瀟的好意,抬頭一看,隻見他又搬來一摞書,目光閃閃:“這些,你要嗎?”
上次韓家夫子說紀煬,他要是想科考,舉人不是問題。
難道這是考進士的書?
紀煬自然不會拒絕,笑道:“這種好意,怎麽會推辭。”
雖說兩人認識不到半年,但年紀相仿,很有共同話題,不過紀煬離開時,看了看平安抱著的一摞書,又看看後麵眼神殷切的韓瀟。
紀煬微微轉身,隻說了一句:“若想天下太平安穩,自身怎會安穩。”
韓瀟臉上的更加愁苦。
紀煬也不多說,其實韓瀟自己明白,不過是被他點出來而已。
以他家的學識,不說為官做宰,出來教書育人都很好,可惜太膽小,太怕事。
這些性格也沒什麽,但不能一邊怕事,一邊祈禱上天給個太平安穩。
用一句很俗的話來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這是很容易舍去的責任感,可責任感這東西又很奇妙。
不過再多的也不說了,等到了合適的時機,紀煬相信,當年的韓家能幫武侯籌集糧草,就能在某時某刻的災禍裏挺身而出。
出了韓家,帶去許多好茶,帶回來不少書籍。
這次應該真的沒事了吧?
該去的都去了,該看的都看了,連墨子山都去祭拜一趟,甚至還進淩家湖後山看看鳥糞麵積。
可紀煬跟平安還沒回家,又被人攔著。
這次攔著的人很熟悉,甚至是他們剛來扶江縣時接觸的人。
王家漢子,跟他已經病愈的妻子。
兩人帶著兄嫂跟自己孩子在等著。
紀煬瞬間反應過來,對了!他在扶江縣還有處宅子!
當初坑好友“麻奮”,以二十兩的價格買來。
王家過來,自然要說宅子的事,他們新蓋了處小房子,準備把宅子徹底騰出來還給知縣大人。
自從大人買下宅子之後,他一天也沒住過,反而自家照常不說,還能因為照顧人得工錢。
那些銀子治好他娘子的病,又讓他家可以渡過難關,現在明顯有十幾畝地,娘子還在香粉作坊晾曬花朵。
所以私下急忙蓋了房子,準備徹底搬出來。
現在扶江縣跟之前不同,以前太凶,六進的宅子,五兩都沒人買。
如今繁華了,賣個百十兩不是問題。
知縣大人帶不走宅子,賣了也行啊。
紀煬坐到宅子裏,沒想到王家人是這個意思,笑道:“二十兩買來,我再百十兩賣出去,這算什麽了。”
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這是最淺顯的道理,低買高賣的事他不會做。
紀煬想了想:“我讓平安把房契還給你們,也當這段時間幫忙照顧流民,照顧滕先生的好處。”
“不用,不用的。”王家漢子趕緊站起來,“您已經給過月錢,怎麽好把宅子再給我們?”
“宅子與我也沒用,賣出更不可能。這是你家祖產,你也不舍得吧?”紀煬道,“收下吧,不過這事先不外傳,省得讓人多想。你家安安穩穩住著,以後若有什麽了,多幫扶鄉裏,便當對我的感謝了。”
說到底,這宅子他從一開始就沒想要,更沒出錢。
不管王家怎麽說,他都不會收。
王家人眼看著平安小哥把房契拿過來,更顯得忐忑,他們本來想騰出來,好讓知縣大人賣宅子,怎麽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從頭到尾,他家甚至不用挪動。
看著知縣大人厲害,以後,以後他家宅子,還會每年安置房屋不好的扶江縣百姓,更會安置幫扶沒處落腳的百姓。
他們會的。
王家宅子的事處理完,紀煬仔仔細細算算,真的沒事了,還順道看看江小子跟江乖乖,他倆的東西也被平安打包好。
穿不上的衣服送給周圍有孩子的人家,東西再挑挑揀揀,竟然也裝滿一個箱子。
不用說,肯定是他跟林家五姑娘一起使銀子才有的。
眼看新知縣章善對事情越來越熟悉,不僅求穩,還能聽意見,又有自己的主張,簡直是個完美接任的人。
這麽完美接任的人,真的是個巧合?
不知道是哪方使的力,但人不錯就夠了。
過了五月十五,扶江縣百姓們明顯沒那樣安穩,最後幾天了,他們大人真的要走了。
他們已經知道此事無法更改,各村都商量好,五月二十那天夾道相送,甚至準備了萬民傘。
說起來,扶江縣常住百姓已經一萬朝上,民戶也在最後一個月裏上了一千零九十。
隻要遞交申請,潞州城再來核驗無誤,他們扶江縣便是中縣了!
三年時間成為中縣!
紀煬最後也隻是看了看,稍稍挑眉,意料之中而已,不用高興,自己請衙門大家吃頓飯就行。
等大家歡呼著去酒樓吃飯,章善落在最後,眼神的崇拜自不用說,鄭重道:“紀知縣,下官定然會好好管理扶江縣,請您放心。”
紀煬笑:“我相信你。”
其實章善沒必要一口一個您,更不用口稱下官,兩人理論上還是平級。
而且潞州城還沒確定讓他做什麽官。
可章善的尊敬是真心的,誰說都不會改。
兩任知縣相視一笑,眼看夜幕降臨,紀煬又壓低聲音道:“吃過酒之後,我便帶著人上路去潞州城。你幫我打掩護,不要讓百姓們發現。”
但他一早知道了!
五月十七開始,衙門附近老有“鬼鬼祟祟”的百姓出沒,想打聽他什麽之後走,準備歡送他。
玉縣丞他們按照知縣的意思勸了又勸,但大家明顯不聽。
既如此,還是偷偷溜走吧。
趁著五月十九的夜色上路,不要驚動任何人。
章善自然知道百姓們想送紀煬的事,遲疑道:“他們也是一片好心。”
紀煬眼神都帶了笑意,輕聲道:“他們的心意我已經收下。”
下麵的話卻鄭重許多:“可就是太隆重了,我在潞州還算有好人緣,但在別處可不一樣。”
“那邊時刻要揪住我的錯處,不可在這時留下話柄。”
特別是官職還未定的時候,再有人煽風點火,誰知道到時候是升遷,還是左遷。
左遷也是貶職的雅稱。
給他來個虛職,那他還真要再蹉跎三年,明年又是科考的年份,他能耽誤那位科考,那位就不會耽誤他升遷?
紀煬不想張揚,一切等官職確定了再說。
章善從汴京而來,在那至少待了一年,自然明白這些事。
章善再次看看這位傳聞中的伯爵嫡長子,立刻道:“是我想岔了,等會我必然會打好掩護,不會有人知道你們出城。”
紀煬微微點頭,走出衙門正門,看了看街道上的各家店鋪陸陸續續點起燭光,各戶人家也升起炊煙,輕聲道:“扶江縣,便交給你了。”
夜幕降臨,衙門眾人都在新開酒樓包廂裏,這既是慶賀扶江縣成為中縣,也是心知肚明的送別酒。
隻是酒喝到一半,正主已經離席。
桌麵上更加安靜,章善起身:“請大家滿飲此杯,紀知縣永遠是扶江縣的知縣,他便升遷到潞州城,再到汴京城,依舊是此處的知縣大人。”
這話說到眾人心坎,場麵慢慢熱絡起來,同時掩護知縣大人離開。
這是他們最後能為大人做的事了。
此時的扶江縣城門處,紅著眼的江曆帆江海城送他們離開。
紀煬看看他們,安慰道:“又不是太遠的地方,若我回汴京了,還能這樣傷心。這隻是潞州城,你們騎著馬一日便到。”
兩人同時點頭:“等您安頓好了,我們一起去看您。”
紀煬笑:“好,隨時歡迎你們。”
“少爺,要走了。”平安駕著車,車上的江小子江乖乖同樣往回看。
紀煬跟縣丞縣尉,衛藍丘益川都騎馬,後麵再跟兩輛拉東西的馬車。
一行人悄無聲息趁著月色離開。
等扶江縣百姓發現的時候,應該已經晚了吧。
路上紀煬還問:“你們家人不送嗎?”
“有這條官道,離得這樣近,他們回頭去潞州看我們。”
“是啊,跟您說的一樣,去汴京城的話,估計會哭著送,潞州城還好。”
“對,沒錯!”
“送不送都一樣。”
兩個兵士目送車隊離開,看看彼此通紅的眼睛。
他們努努力!也去潞州城!再當知縣大人的手下!
果然,第二天,五月二十。
想來送人的百姓們被告知,知縣大人為了不勞師動眾,昨晚便走了,讓大家不要麻煩。
什麽?
昨晚走了?
幾個村的裏長一時呆愣,連早起的韓家也沒想到此事。
想過他想低調,沒想到低調到這種程度。
韓瀟望著通向潞州城的官道,久久不能平靜。
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有百姓低聲哭了起來,知縣大人去潞州城的第一天,便讓他們難過至此。
這縣城的每一處田地,每一家房屋,都受過知縣大人的照拂。
不是紀大人,他們還在過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更不會有這麽多可以讓生活更好的東西。
伯爵家的嫡子,卻能為他們考慮,還考慮的那麽仔細。
他們的縣學,他們的作坊,他們的豐收,他們的運河。
一絲一毫都跟那邊有關。
甚至連廟宇裏的和尚也出來,想要默默送行。
但都太遲了,他已經出發,去其他地方上任。
章善陪同扶江縣的百姓,看著前方,心裏想法更加堅定,他一定會守護好紀大人創造出的一切,一定會!
還在路上的紀煬一行,剛開始有點沉默,但看著朝陽慢慢升起,已經在討論潞州城會讓紀大人去哪任職?
憲司不錯,接觸過幾次。
倉司漕司也喜歡他們知縣大人。
或者真的跟其他人說得一樣,讓知縣大人跟著知州跟通判?
反正總不會再當知縣了?這點肯定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