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將近晚飯時分。


    鈴子終於等到了薑姨娘另外派人去找大夫配來的藥,抱在懷裏往回走。


    “奶奶,翠翠姐,我把藥取回來了。”


    這一次藥備得多,很有些分量,鈴子墊著腳放到炕桌上時,發出咚地沉悶聲響。


    翠翠還在收拾行裝,蘭宜斜倚在炕上,微微支撐起身子,就著剛點的燭火看了一眼。


    與往常一樣,一個個小藥包捆成了一大提,不知因數額多,還是路上交接的人不仔細,包紮得不如往常那麽平整,麻線有些歪扭,有的紙張也皺巴了點。


    蘭宜沒放在心上,這藥於她而言更多地是長久養下來的一個習慣,做人的苦,與藥材的苦正配在了一塊,有時她甚至希望後者能壓過前者,以得片刻喘息。至於治不治得了她的病,她早已不在乎了。


    見到鈴子巴望炕桌邊上的一盤糕點,她推過去,示意她自己拿。


    鈴子高興地取了一塊,沒著急吃:“奶奶,我又看見周姨奶奶了,她好像是去看望楊管家的,還跟我說了話。”


    楊升挨打的事蘭宜知道,正房就在跨院邊上,翠翠還出去圍觀了,回來嘀咕著“奶奶還沒走,薑姨娘就抖起來了”之類的話。


    “說了什麽?”


    攏共那麽兩句話,鈴子一字不差地學了出來,翠翠在另一邊聽見,登時不悅:“她什麽意思?咱們才示了好意,她倒盼著奶奶沒藥吃不成!”


    周姨奶奶不是那樣的人。


    她即便有了什麽翻臉不善的心思,也不會蠢到對著鈴子露出痕跡來。


    蘭宜重新看向了那一包包藥材。


    她這次看了很久。好像要將藥包上的每個褶皺都看清楚。


    楊老爺突然的偃旗息鼓,楊文煦讓她去鄉下老宅的話,配藥的波折,一一在她眼前浮現,最終串到了周姨奶奶那似乎不經意的一句話上——


    這藥,不吃也好。


    這是周姨奶奶真實想表達的意思。


    蘭宜的目光從驚異,思索,漸歸於平靜。


    天色暗了又明。


    這一夜,正房的人都沒有睡好。


    翠翠一直忙到了半夜,天剛蒙蒙亮,又要起來,清點包袱,搬運裝車,抽空吃了兩口早食,又該預備蘭宜的藥,忙得腳不沾地。


    “我來吧。”


    蘭宜解開麻線,在昨天新配的藥包堆裏挑了挑,從中間取出來一包,展開,動作慢而穩當。


    其實之前的藥還沒有吃完,但翠翠太忙了,沒想起來;也沒注意到蘭宜拿的那個紙包格外潦草一些;從她的角度,也看不見摻雜在各色藥材裏的些許粉末——那並不起眼,即使看見了,普通人也分辨不出那與藥材的碎屑有什麽差別。


    她隻是不大放心:“奶奶,還是我來吧?你歇著。”


    “沒事。”


    火爐和藥罐都是屋裏常備的,蘭宜慢慢地把那包藥材都倒進罐中,蓋上蓋子,抬頭笑道:“好了,我看著火。”


    翠翠安心了,轉頭繼續去忙碌。


    蘭宜望著她的背影,在心底歎了口氣。


    她對這世上唯一會為她的死難過的人感到抱歉,但不打算改變主意。


    熬藥是個費時間的活,一個時辰以後,罐裏終於收束出了一小碗黑乎乎的藥汁,放至溫熱後,正是蘭宜慣常用藥的時間。


    蘭宜拿起白瓷小勺,低頭一勺勺喝完。


    然後她在鈴子努力的攙扶下站起來:“走吧。”


    租好的馬車停在門外,裏麵已經堆了不少東西,翠翠會安排,將裝鋪蓋的大包袱放在座位旁邊,給蘭宜提供一個柔軟的支撐。


    除了楊老爺之外,家裏的人都出來送行。


    楊文煦站在車邊,語氣堅定地承諾:“最多兩個月,我就去接你。”


    蘭宜倚在車廂壁上看他。


    修長的身形,俊逸的五官,似乎還是當年那個令她一眼鍾情的少年秀才。


    有一個瞬間,她想問他知不知道……


    隨即看見站在他身後側的薑姨娘,臉龐白潤,神態謹慎裏透出舒展。


    蘭宜什麽也不想說了。


    她甚至為自己的念頭失笑。她也就對著楊文煦笑了笑:“好。”


    然後催促車夫快走。


    城裏距老宅總有大半日的路程,車夫也不想耽擱,揚起馬鞭,輕輕抽了馬屁股一下,馬車就行駛起來。


    行出去不多遠,蘭宜察覺到腹中傳來輕微的絞痛。


    沒她想象中那麽可怕。


    大概是不敢下太多劑量,也可能是對她這樣的病人,用不著做得太明顯。


    馬車駛離楊家所在的街巷之後,蘭宜腹中的疼痛開始加劇。


    一滴冷汗滑落鬢邊,她沒露聲色,左手手指陷進身邊的包袱裏,右手撩開了車窗上的小簾,吩咐跟在車旁的翠翠:“往東走。”


    翠翠不明所以:“東邊不是出城的方向呀?”


    蘭宜已經將車簾放下,翠翠一頭霧水,到底還是快走兩步,把話傳給了車夫。


    馬車轉向,走進另一條街。


    這條街接近城中心,這個辰光已經有了一些行人,聽著外麵的聲響,蘭宜手指更深地陷進包袱裏,冷汗自額頭滾滾而下。


    如果不是車上堆滿了東西,她一定已經滑落到了地上。哪怕是小鈴子在旁邊,也能輕易發現她的不對。


    好在車上再擠不出來第二個人的位置,丫頭們隻能跟車步行。


    “奶奶,你想去哪兒?有什麽東西忘了買嗎?”翠翠在車外發問。


    “……右轉。”


    蘭宜已經不能回答她,咬緊了牙關,隻擠出來兩個字。


    這種程度的疼痛,意誌上是可以忍耐的,但破敗的身子太不爭氣,一聲咳吐衝到喉間,她來不及拿帕子捂住,鮮血混著先前喝進去的藥汁嘔到裙子上,瞬間弄汙了一片。


    ……這死法有點難看。


    蘭宜頭痛欲裂地想。


    但不算壞事。


    楊家想她死,她自己也不那麽想活,死亡是她必經的,最終的歸宿。


    但她不會像楊老爺想的那樣,老實地、悄無聲息地、很容易被遮掩地死在荒涼的鄉下老宅!


    她就要做梗在楊家的那根刺,死了都不會讓楊家安生,她要在楊文煦和沂王府之間種下無可彌補的罅隙,她要他斷了的那條青雲路再也別想接起來!


    楊文煦真是個聰明人,他始終不正麵去與沂王府有衝突交集,最大程度地淡化惡劣影響,如果不出意外,時間會如他所料地帶走一切。


    但蘭宜沒有時間了。


    她總覺得自己是活不長的。


    她選擇將事情翻回明麵上,用自己的命,打破楊文煦的盤算。


    她要死在鬧市裏,要死得人人都知道,其實還有一個比鬧市更好的地點,那就是沂王府的朱紅大門前——


    蘭宜模糊地笑了一下。


    口鼻間皆是濃重的血腥味和灼燒感,她覺得自己的麵目一定猙獰而瘋狂。


    不是瘋子,想不出這種絕妙主意。


    可惜隔了半個城的距離,她發作得太快,沒法趕過去。


    馬車右轉進入的就是青州中心了,比之前那條街更加熱鬧,店鋪林立,人來人往,小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嘔……呃!”


    她放任了自己的痛苦,手腳痙攣掙紮間,將放置在腳邊的一個包袱踢向了前方,車夫正好勒了下馬,包袱順著力道從車簾滑溜了出去。


    車簾猛地被掀開。


    蘭宜以為是翠翠,她到底不想嚇著她,費盡力氣抑製了一下表情,誰知昏亂的視線內,出現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年輕男子麵孔。


    蘭宜痛得失聲而愕然:“……”


    “你中毒了。”


    年輕男子卻十分果斷,不等蘭宜有什麽反應,忽然探身進來將她拖出,然後一把扛到肩上,往路邊的一家酒樓疾奔。


    “啊——!”


    翠翠遲到的尖叫在背後響起。


    “拿水來!”


    “煮綠豆湯!”


    “拿烤焦的饅頭來!”


    年輕男子接連發號施令,酒樓掌櫃見了他拍在桌上的腰牌,一個“不”字咽回去,轉而飛快指揮起店裏的夥計來。


    “快喝,快吐!”


    啪啪,大掌拍在蘭宜背上。


    “再喝,再吐!——哎呀,你怎麽吐血了,那丫頭,你發什麽愣,快去請大夫啊!”


    茫然跟進來的翠翠發著抖狂奔而去。


    “綠豆湯呢,好了沒有,快點送來!”


    “大人,饅頭烤好了,這麽焦對嗎?”


    “囉嗦,快拿來。喂,你快點吃,你這個吐法得護住胃。”


    往蘭宜嘴裏懟。


    蘭宜:“……”


    她被塞了一嘴的饅頭渣,大半嗆在喉間,小半被迫咽了下去,如被火灼的胃裏沒覺出什麽效用,整個人隻覺得十分之痛苦。


    她的思考能力已經被劇毒和劇痛奪走了,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死都死得這麽不清靜。


    年輕男子的動作沒有停,還在不斷地給她塞饅頭渣,一時綠豆湯來了,又灌她喝,持續催吐。


    蘭宜如果說得出話,一定會讓他別管了,她不想活,不想遭罪。


    可惜她說不出來。


    之後,似乎是大夫來了,翠翠在大哭,酒樓裏外聚了許多圍觀人群,嘈嘈雜雜,影影倬倬,蘭宜漸漸分不清楚自己是醒著還是昏倒,也不知仍在人間還是歸了地府……


    不知過去了多久。


    眼前有一架燈。


    是她沒見過的堂皇樣式,立在地上,紫檀木架,雕漆為框,外鑲琉璃,類似的燈器直到五六年後,楊文煦以帝師入閣,才會在楊家出現,似乎也及不上眼前燈的優雅華貴。


    不是楊家,也不是酒樓,那是地府嗎?


    她白被折騰了一遭,還是死了?


    倒沒什麽不好,她早該來了。


    蘭宜下意識想轉動腦袋,將身處周遭打量得清楚一些,卻發現自己虛弱得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您醒了。”


    身側有柔和的女子聲音響起,蘭宜才發現原來暗處無聲無息地立著一個人,不及看清模樣,女子說完話後,已經出去了。


    門扉聲開又合,另一個重一些的腳步聲踏進來。


    身量高大,肩膀寬闊,行走逼近間有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閻王嗎?


    蘭宜糊裏糊塗地想。


    她的腦子也還動不起來,從裏到外都是遲鈍的。


    男人走近了紫檀燈架,走進了燈光裏,冷峻的麵容終於顯露出來。


    蘭宜瞳仁猛地一縮。


    不是閻王。


    是沂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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