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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第27章】番外,相聞歌離蟬時雨

  第140章 【第27章】番外,相聞歌離蟬時雨


    許多年後, 那一夜迷離的幻夢仍會時不時地被人提起,人們用憐惜而又歎惋的語氣,不厭其煩地講述一個名為“蝶姬”的少女淒苦而又哀美的一生。


    本是出身清貴的貴族少女,有著絕美的姿容、卓絕的天賦, 大陰陽師久我蓮曾說她若修習陰陽術, 霓虹恐怕將會多出一位護國級的大巫女。


    可惜, 蝶姬遇人不淑, 家道中落後投靠血親,卻被權貴挾恩以報, 逼她做女兒的影武士, 抹消她的名姓, 要她為女兒替死。


    “我心中有恨,可我仍是要活。這伶仃孤苦的一生豈能書上我的名?須得生時燦若夏花,死時美如秋葉,這才不負我走過無盡量劫,來這人間一遭。”


    專門給小孩講妖怪怪談的走夫打著節拍,語調抑揚頓挫, 神情眉飛色舞,活靈活現得仿佛親身經曆過此事一般。


    蝶姬並不善良, 甚至可以說十分惡毒, 她幾次三番欲害收留自己的表親家的小姐, 最後甚至為了能在禦前獻舞而將表小姐推下了樓梯,搶走了她的舞裙。


    走夫說到這裏,當場站起身表演了一段“惡毒蝶姬”的獨角戲,看得周圍的小孩眼中異彩連連,紛紛驚呼。


    “蝶姬怎麽這麽壞啊。”有小女孩不滿地嘟起嘴巴,“我更喜歡善良的表小姐, 蝶姬這種壞人肯定會受到懲罰的。”


    “欸,欸,這種想法好啊。”走夫咧嘴一笑,現在罵得多響亮,以後就哭得多淒慘,那場麵真是讓人百看不厭。


    蝶姬之所以被稱作蝶姬,是因為她豢養了一群美麗卻危險的毒蝶。傳說,她在毒蝶的環繞下起舞,就連大陰陽師久我蓮都要為她傾心。


    惡毒的蝶姬想要活得美麗,然而命運從來都不曾眷顧過這個淒苦的孤女,麵對想要將她拆吃入腹的妖怪和人類,蝶姬不得不一次次地拿起自己的刀。


    她傷害別人,踐踏別人,踩著別人彎曲的脊梁骨不停地往上爬,卻在那搖搖欲墜的最高處,跌下。


    走夫並沒有著重闡述蝶姬的淒慘,而是描述了她的狠辣果斷與不擇手段。


    麵對即將被囚禁的後半生,蝶姬跳起了最淒豔的舞蹈,她像有今朝無明日的蜉蝣一樣,將那淬了毒的懷劍刺向最嫉妒、也最怨恨的那個人的頸項。


    那個時候的蝶姬在想什麽呢?她不是想要“活下去”嗎,難道她不明白,如果她真的殺了人,那下場唯有死路一條嗎?


    “她多想破壞那個人的笑臉啊,天真的、無邪的、幸福的笑臉,那是原本的蝶姬該有的模樣。”


    “蝶姬憎恨原本的自己嗎?”小孩捧著臉蛋,天真地詢問道。


    “是呀,表小姐有人護著,所以可以一直良善。而戴上般若麵的蝶姬,所愛的人都不在了。”


    走夫低低一歎,聽故事的孩童們被話語中的哀戚感染,也忍不住心生悵然。


    “她可真是個可憐又可恨的人啊。”


    “可是,她原本也是像表小姐那樣善良美麗的姬君吧?是因為人間的苦難才把她逼成了這副醜陋的模樣。”


    “然而,麵對這個將她逼成這副模樣的人間,她卻還喊著‘我想活下去’啊。”


    幼小的孩童尚且懵懂,已經知事的大孩子們卻陷入了沉默,他們都意識到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藏著怎樣不屈的傲骨與無法訴之於口的心酸。


    正如正義永遠會戰勝邪惡,光明永遠會驅逐黑暗,故事的結局,蝶姬也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她死了嗎?”那個說喜歡“表小姐”的小女孩抱著棉花娃,理所當然地詢問道。


    “當然,蝶姬死了。”走夫肯定地點了點頭,嚼著微甜的草根,砸了咂嘴巴。


    “我就說嘛。”小女孩得意地叉腰,大聲道,“壞女人都是要得到懲罰的!”


    走夫笑了笑,吐出已經沒有味道的草根,換了一條:“蝶姬最後為了保護所有人,和大妖怪霧見川同歸於盡了。”


    此話一出,議論紛紛的孩子們瞬間收聲,他們有些難以置信地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個英雄一樣的結局是屬於蝶姬那個惡毒的女人的。


    “那真是山窮水盡的一戰啊,陰陽師們全都倒下,武士們也已握不住手中的刀,隻有大陰陽師久我蓮還在苦苦支撐。”走夫搖頭晃腦地道,“但是,沒有人能與神佛相抗,更何況那是永遠不會湮滅的,已經成就半佛之身的忘川呢?”


    “就在那時,蝶姬站了出來,她對忘川說‘過來’。”走夫壓低了聲音,氣氛驟然緊繃,孩子們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是那麽的美,一眼便能讓人心碎。即便是忘川的河靈都不忍拒絕她,朝著她走去。”


    “她撿起了被丟在地上的即身佛,沒人想要那邪性而又不詳的佛像,就連忘川自己都不想。”


    “太髒了,太舊了,那佛像寫滿了佛曾經的羸弱與不堪,又被貪念和欲望汙濁成了那般模樣,誰會喜歡呢?”


    “但蝶姬撿起來了,她把忘川曾經的弱小、孤獨、痛楚全部撿起來了,就像把那個曾經天真並且善良的自己一點點地拚回來了。”


    “‘好孩子,好孩子’她撫摸著忘川的頭發,嘿,多麽膽大的女人啊,她居然敢摸神明的頭發。”


    “她將強大無匹的神佛抱在懷裏,就像抱住一個弱小的、從未在人世間得到過一個擁抱的嬰兒。”


    “她說‘你做得很好’,很努力了。聽起來真是輕飄飄的話啊,她到底在誇什麽呢?”


    “她在誇忘川,誇他熬過了身化即身佛的痛楚,誇他一步步成佛而付出的每一種代價。”


    “她也在誇蝶姬,誇她每一次的苟延殘喘,誇她那麽努力地在醜陋的人世間活出美麗的模樣。”


    “你看呐,蝶姬哪裏是不善良啊?她分明一眼就能看透別人的心啊。她若是真的不善良、不在乎他人心意,她怎會這樣擁抱祂,怎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死啦。”寂靜的沉默中,走夫輕輕一歎,語氣飽含滄桑,“忘川說,你是我的心髒,她便一劍刺穿了忘川和自己,將心還給了祂。”


    “大陰陽師握住了她的手,可她還是像晨光下的泡沫一樣消散在水中。”


    “那一夜,虛幻的忘川河流淌過整座平安城,承載著俗世所有的思念與痛苦,回歸了彼岸。”


    “天亮後,忘川消匿無蹤,但傳說蝶姬幻化的紫蝶還會在夜間徘徊,尋找著迷失方向、不知歸途的靈魂,送他們回歸流水。”走夫結束了怪談最後的篇章。


    “騙人。”抱著棉花娃的小女孩噘著嘴,眼淚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轉,“如果是好人怎麽會變壞?如果是壞人又怎麽會變好?”


    走夫訕訕一笑,安慰道:“你還小,以後,以後一定會知道的。”


    這世上最為觸動人心的不是純白無瑕的善,最讓人振奮的也不是光明驅逐了黑暗。


    惡人將死時的良善,卑微者最後挺直的脊梁,膽小怕事之人最後站出來,成了所有人的光。


    “越是黑暗的地方,人性的光輝便越是閃耀。”


    蝶姬死後,平安京內的貴族們感懷她淒苦的過往,鍾情她物哀寂落的一生,也為她最後做出的抉擇感到困惑、不解,為此津津樂道。


    她最後到底為何會用刀劍貫穿自己的心,為何會對霧見川說出那樣奇怪的言語?

    有人認為是因為善良,有人認為是為了大義,有人認為是為了愛情。眾說紛壇,意見不足而一。


    蝶姬的一生,就像一道反複研讀也無法探究分明的謎題。


    但走夫講了那麽多遍蝶姬的故事,卻覺得那毒蝶一樣的女人未必會有如此柔軟的心腸。她或許最終什麽也沒想,隻是隨著性子捂住了別人的傷。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善良,隻是因為她看見了,她能做到,便隨手給予了慰藉一樣。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這個崇尚物哀寂落的國家之中,蝶姬的故事有一種引人向上的、堅韌的力量。


    “忘川最後成佛了嗎?他擁有了心髒,是不是就不再害人了啊?”


    “是啊,祂等待的妻子已經化成了河麵上的蝶影,變成了開在河川旁的藍色彼岸花。”


    “祂能一直看見她,無論何時何地,想必從此以後,祂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了吧。”


    “那大陰陽師呢?他愛的女孩不見了,他又去哪了呢?”


    “他啊,聽說他從那之後便開始四處遊曆,與很多人相遇,又與很多人別離。”


    “他說,他愛的女孩有一雙寫滿了苦難的眼睛,所以他要將旅途中的美好寫成詩集,或許終有一日,她能看見曾經映在他眼中的風景。”


    ……


    “含蓄之美是不得說,言語修飾會壞了美感,說得多了,便失了那股自然純粹、‘說不得’的意境。”


    毛筆沾了沾墨水,柔潤的筆尖在硯台的邊角處別了別,將過於飽和的墨瀝了出去。


    他提筆,落字,在那印有滄浪紋的梅花箋上寫下了流暢端正的字跡。


    “優美的事物,是晴天的小雨,空氣濕潤不燥,泥土鬆軟不濘,飄忽的細雨被風吹得歪斜,透過枝葉照來的虹彩也跟著搖擺不定。”


    那彩虹就那麽小小的一點,荷葉上蓄的水珠被光一照,那彩虹便鑽進了他的掌心。


    “如月息更來,吸氣尚覺得冷,晨間起得早了,木漏日下見樹葉凝了一層薄霜,葉脈清晰可見。”


    “竹最為雅致,玉竹最好,紅線係了木作的牌子高高掛起,風一吹,耳聞喀啦喀啦的催眠之曲。”


    寫到這,他忍不住微笑,紅線纏竹聽上去的確很美,但總有小動物被繩捆住,所以也隻是催眠了一下午。


    “換了風鈴,音色甚美,就是下雨時敲得太急,聽著有些可憐。”


    “開懷的事,是林中竄出兩隻狐,彼此打鬧嬉戲,踩在剛落了花的土地上,留下一個鑲了花的腳印。”


    他當時蹲在腳印邊看了半天,忍不住用食指戳了戳那看上去粉嫩軟綿的“爪心”。


    “文披月寄來的書信,好友相贈的鮮花餅,紅底黑邊的食盒翻開了蓋子,點點碎屑沾在信上,好似看見友人咬著鮮花餅奮筆疾書的神情。”


    “水無月,下了一場大雨,冒雨趕回屋舍,滿身狼狽泥濘,在溫暖的和室內清洗沉重的身體,轉身,看見庭院裏的紫陽花在雨中變了顏色。”


    他的筆尖微微一頓。


    “是青紫。”他笑歎,仍舊落筆。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反反複複斟酌了語句,這才鄭重地下筆。


    “花咲月,枝頭的櫻花開得正好,一片櫻瓣兒飄落在茶湯上,小孩朝湖中丟石子,噗通一聲響。”


    “夏天,蟬鳴如雨,吱吱不停。有人覺得煩了,很用力地關窗,抬眼往外看,滿樹的熱鬧,卻不見半隻蟲縷。”


    “等到雨季,三五不時地下雨,衣物沉甸甸的,浸了水汽。身子不爽利,心情也難暢快,偶爾出太陽便會覺得開心。”


    “秋風雁來,月見濃染,穿過滿地紅楓,踩在枯葉上的聲音,像木柴在燃燒。樹葉想必也是燃燼了,才會飄落於地。”


    “山眠,雪化妝,冰麵鏡,碎雪直往衣擺裏鑽。抓一把吧,以為柔軟如櫻,誰料滿手濕膩。”


    “夜晚,獨自飲酒,酒杯中的月輪朦朧泛黃,暮風有些涼,卷著葉落在地上。”


    “去了海邊,能聽見潮騷,整夜無眠。”


    “晨起,奔往海邊,卻見退潮時,有些海水被忘在了沙灘上。”


    這一段他寫得飛快,比起先前的鄭重,這一段就像傾述一樣,一筆而就,毫無遲猶。


    寫完,他的速度再次慢了下來,筆尖在硯台中來回研磨,卻遲遲不寫下最後的落款。


    “我實是見過很多人,走過很多的地方,但人間的美景這麽多,我怕自己一生都看不完。”


    “本想為你作詩,但怎奈何詩才不佳,為你作詩的人又那麽多,你怕是不耐煩看的。”


    他在最後一年的“美景”後款款落字,字裏行間盡是平安京男子特有的含蓄與委婉。


    “這一年,是寂寞的。”


    她離去的第三年,他終於,感到了孤單。


    他寫了最後這一行字,也沒有過多解釋,所有的心事都已經寫在了風景裏,說得太多,便容易讓人為難。


    昏黃的燈光中,他靜靜地垂首,蟬鳴和雨聲在夢中淅淅瀝瀝,一動一靜,皆是零落在時光深處斑駁而又破碎的感情。


    ——相聞歌離蟬時雨,不見伊人不見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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